中国人的赏石传统 一 中国文化有别于世界上其他伟大传统文化的最引人入胜的特征之一,莫过于对石头持久的热情。像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在中国史前宗教习俗中就能发现石头扮演重要角色的证据,并以打磨的石头制作各种玉器。在之后的历史中,中国人对天然的石头一直保持着近乎痴迷的喜爱。 如果要找出中国人爱石的例子,必然是不胜枚举。这时一些读者可能会相信,这种对石头狂热的感情,大概只证明了一种万物有灵论的流行。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中国人的爱石情结与道家学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西方世界,人们倾向于区分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事物,石头显然被认作是无生命的,但在古代中国,人们却将所有的自然现象,包括人类自己在内,都理解为由一种称为“气”的能量组成,石头自然也不例外,而“气”这个概念就是源自道家学说。在道家著作《淮南子》中提供了有关“气”的具体描述: 气有汉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 在这里, “气”被认作是世界上所有殊相的来源。事物之间存在差别,是因为它们在能量谱上所处的位置不同:从最稀薄的形式(“清阳者”)一直到最浓厚的形式(“重浊者”)。在唐代徐坚所撰《初学记》的条目“地理”中这样解释“石”与“气”之间的关系:“土精为石。石,气之核也。气之生石,犹人筋络之生爪牙也。” 当然,对于石头,古代中国人还有更复杂的想法在里面,在中国古代,有女蜗炼石补天的故事,用来补天的五色石与“天”是相关的东西,也许其中包含了古代中国尤其是道教的观念系统中两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一是石头之所以能补天,是因为其中有一些是与天地共长久的物质;二是传说石头是云彩的“根”,天上的云彩都是从石头下面出来的,所以六朝隋唐诗文里常常写到“云根”,云根就是石头。对于西方读者而言,以这样的方式形容自然之石,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但如果他们理解了中国人对石头的尊崇,对这一说法也许会容易接受得多。 二 宏观上说,古人的赏石传统是从园林中开始形成的。《初学记》引《列子》曰:“天地亦物也,有不足,石以补其网。”可以看出,在古人心目中,石即是自然万物,土、气、天地阴阳凝聚之精化,是地之精、气之核,是山的缩影。园林作为人类理想的自然、微缩的自然,也必然是以石为骨骼,以水为血脉,这同样也是“近取诸身”的传统文化精神的再现。 人造园林始于周,而园中立峰造山则出于汉。那时诸侯列国的能工巧匠按照统治者的要求,或相依自然山石,或搜罗天下美石奇石,不惜财力、人力进行搬运构筑,大造奇石景观,以寄情怀于山水之间。最初,收藏石头、在园林中摆放石头仅仅是帝王和皇族的特权。汉代时就曾处决过一位名叫袁广汉的富商,因为他太放肆了,竟敢用精美的石头装点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园林,这样的处罚足以限制普通人类似的行为。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富有的学者或文人普遍都使用石头装饰自己的花园,此类花园的建造也一直持续到今天。 往往被中国人用来建造园林的石头,并非一般之石,不但要怪,还要丑。刘熙在《艺概》中就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丑字中丘壑未尽言”。所谓石之丑,非内容之恶,而是突破形式美的规律,真实朴素自然。所谓丑中见雅,丑中见秀,丑中见雄,脱俗方见不凡,这也就是大丑中见大美的辨证关系。实际上,对“丑”石的推崇,早在宋代时苏轼就说过: “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千态万状皆从此出。”与苏轼同时代的名士,米芾的赏石之法更为具体:瘦、皱、漏、透。“瘦”是指奇石形体的婀娜多姿、坚劲挺拔; “皱”是石肌表面的纹理变化有致,有曲线、有皱纹;“漏”是指石体有洞穴,有坑道,表面凹凸起伏; “透”是指奇石空灵剔透,玲珑可人。 目前矗立于苏州留园内的冠云峰就是“瘦、皱、漏、透”集于一身的铭世绝品。冠云峰相传为宋代花石纲遗物,因石巅高耸,四展如冠,所以取名“冠云”,此石形状宛似一含情的江南少女,亭亭玉立,秀丽而文静,所以王国维曾描述它是“奇峰颇欲作人立”。若从园的西北角视之,冠云峰又如一尊怀抱婴儿、脚踩鳌鱼的送子观音,故它又被称为观音峰。据说留园主人在得到它时,非常开心,甚至在它周围筑造了一系列以“云”为主题的建筑,并将“冠云”作为孙女的芳名,足见喜爱之情。 在园林中叠石造山,一直都是中国文人在园林建造中最为常用的手法,并发展出一套成熟的理论体系。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论叠山时就说: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予遨游一生,遍揽名园,从未见有盈满累丈之山,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犹如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他将作文和绘画来比喻叠山,强调重视布局,从大处着眼,注意气魄,然后进行细部刻画。情感细腻的文人,要求总是苛刻的,他们往往会将叠石造山与传统的诗文书画相比较,以期获得“妙在石头之外”的深层意蕴。在他们看来,欣赏石头,不在石的形似而在神似,欣赏它们千姿百态的意趣美。 古今画家皆喜以石入画。此为吴昌硕《延年益寿图轴》。画中用水墨绘盆栽兰花和巨石,取兰花之幽香和巨石之长寿,寓意延年益寿 三 除了在园林中安放之外,中国人还发展出一种收藏较小些石头的传统。早在春秋时期,孔夫子就教诲他的学生们从山水中寻求做人的道理,他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朱熹的解释为: “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可见儒家文化以山石的厚重不迁来比附仁者的品德,而拥有这种厚重品德的仁者往往长寿,就像山石的坚贞永存一样。这里必须强调的是中国人深藏意识之中的“关联思维”,他们关于山与岩石之间的关系论述尤其意味深长:小型岩石往往被认为是分有了山的力量,而且在外形上也与原物有着相似;最重要的是,小型化不会失去原物的任何力量,甚至还会超过。因此,这些小石头往往被摆放在室内的架子或桌子上,尤其是摆放在学者的书桌上,或者用于制作有趣的盆景。 事实上,微观赏石的传统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才逐渐形成。此时的赏石艺术已从园林中逐渐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并注意浓缩自然真山水,故而形成盆景艺术。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 “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回。”他精辟地论述了小中见大的艺术手法,这既是园林艺术的造景手法,也是盆景艺术浓缩自然的典型体现。 宋代是赏石的巅峰时期,这也是一个创作出世界上最伟大山水画的时代。但在游历真山水时,人们往往无法洞悉山山水水之全景全貌,这时沈括就说:“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沈括指出,观察大山大水就应该用“以大观小”的方法为之,不能过分考虑真山水的自然形态,否则将无法完成山水画的创作。说到以大观小的具体方法,沈括提出可以通过观假山的方法,来获得真山水的自然景致。当然,宋人眼中的假山必然也包括风靡当时的赏石。当时的诗人兼艺术家苏轼,曾用一百金换得一小块石头,只因为这块石头的形状酷似安徽省的一座名山。宋人“以大观小”的哲学思维所呈现的不是对客体的简单再现,而是主体的自由创造。当然,可以证明宋代人热爱石头的例子还有很多,其中“东坡供石”、“米颠拜石”更是家喻户晓,并成为后代画家藉以创作的绘画题材。 明人赏石的风气一点也不亚于宋人,甚至要远过之,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晚明苏州文人文震亨在其记录当时文人生活的百科全书《长物志》中,就向读者大谈赏石的经验: 石以灵璧为上,英石次之。二种品甚贵,购之颇艰。大者尤不易得,高逾数尺者便属奇品,小者可置几案间。色如漆声如玉者最佳,横石以蜡地而峰峦峭拔者为上。俗言“灵璧无峰,英石无坡”,以余所见,亦不尽然。他石纹片粗大,绝无曲折屼嵂森耸峻峭者。近更有以大块辰砂、石青、石绿为研山、盆石,最俗。 文震亨以一位赏石专家的口吻,向读者们传授他的赏石之道。从中也可以看出,明人在对于赏石的态度上更为细腻,不仅对石头本身的颜色、形状等品质有要求,即使对于石纹、肌理等精微之处也有一定标准。而且,明清文人对美石的把玩,不再局限于传统奇石,他们品玩的对象更为丰富。这些石头有的滋润细腻、有的色彩斑斓、有的纹理丰富、有的云山雾绕,式样繁多、风格不一,展现了不同于“皱漏皱透”的特殊审美趣味。实际上,早在米芾那里就已经认识到单一趣味的局限性,他指出瘦、皱、漏、透“不能尽石之美”,只是“亦庶几云”。 中国赏石作为一种得之于天然的观赏艺术,容易使观者产生对山岳的联想,达致“不知我之在丘壑,丘壑之在我也”的忘我境界。而它的抽象性也提供了无限的联想空间,使不同欣赏者可以悟出不同的含意。陆游就曾说过: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正是赏石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审美特质,博得了历代众多文人、书画家的青睐和颂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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