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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黛玉和好之谜

 木柳书屋 2016-05-01

    彭连熙的工笔红楼梦 - 香儿 - xianger

 

 

宝钗、黛玉和好之谜

 
 
2015-10-27 09:39:20

 

《红楼梦》第49回,琥珀传贾母话,让薛宝钗对宝琴不要管束太紧,“让他爱怎么着就由他怎么着,他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别多心”。宝钗对宝琴说:“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点福气!……我就不信,我那儿不如你!”

史湘云笑着提醒,宝钗的玩笑话有人会当真。琥珀先猜会当真的人是贾 宝玉,被湘云宝钗否定后,她又猜是林黛玉。湘云默不作声,意思是琥珀猜中了。但是,宝钗笑着否定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 甚呢,他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那嘴有什么正经!”

这个时候,“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的贾宝玉,正担心贾母疼宝琴,黛玉心里不自在。但是,听了宝钗的话,再细察黛玉的声色,果然不同往日,一如宝钗所言。自然,贾宝玉是一头雾水,“心中甚是不解”。看着黛玉赶着宝琴、真跟亲姊妹一般叫“妹妹”,宝玉“只是暗暗的纳罕”。

事情来得突然,宝玉显然是难耐心头的好奇。宝钗姐妹、湘云走后,便去找“回房歇着”的林黛玉,借用《西厢记·闹简》中的“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打听黛玉跟宝钗关系逆转的原因。

林黛玉并不隐晦,直言相告:“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 奸。”同时,“……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那两句话,黛玉尽管是笑着说的,但措辞非同寻常,等于郑重其 事地向贾宝玉宣示,她替薛宝钗平反昭雪了:在林黛玉心中,薛宝钗从奸人摇身一变而为好人!

听了林黛玉的说明,知道原故的贾宝玉,笑着对黛玉说:“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上了案了。”

贾宝玉的话,明显有打趣黛玉的意思。看得出来,他的纳闷并未完全消除,也颇不以为然。根据《红楼梦》紧接着的文字,“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根据黛玉冰雪聪明的特点,恐怕许多读者会跟贾宝玉一样,依然感到纳闷,不以为然。

欲解其谜,须知其详。

黛玉“说错”酒令,宝钗“教训”她,事见第40回和45回。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席上鸳鸯主持行酒令,黛玉连引《牡丹亭》、《西厢记》中词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当时就被宝钗发现了。

第42回,在大观园中相遇,宝钗叫住黛玉,说是有一句话要问她。 于是,黛玉跟着宝钗到了蘅芜苑。宝钗对黛玉,先是一通恐吓,“你还不给我下跪!我要审你呢”。在林黛玉知错、认错后,她接着装糊涂,声称自己不知道黛玉说 的是什么。最后结合自身经历,对黛玉进行了说教,“……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织的事才是”,“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 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云云。当时就把黛玉说得只有“低头吃茶,心下暗服”的份儿。不用说,黛玉这一回是接受了宝钗的教训的。

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钗去看望黛玉,说起黛玉的病症,宝钗表达了关切之情,提出了治疗建议。这时,林黛玉发出了如下一番长长的感叹:“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 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 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听了黛玉的话,宝钗也做出了进一步的友好表 示,送几两燕窝给黛玉。结果,黛玉更加感激,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

揪住她两句“错误”言论后教育她如何读书做人,对她病情表示关心并赠送几两燕窝,黛玉因为这两点跟宝钗尽释前嫌。有红学家说,这是浪漫文人对付不了富有政治手腕的现实主义者。事情果真如此简答吗?

我认为,黛玉之所以对待宝钗的态度发生逆转,关于读书做人的教训和对于身体疾病的关心,其实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原因有如下几个:

首先是,黛玉已经确认自己得到了贾宝玉的心和爱。经过29回、 30回、32回那几个回合的试探、误会与冲突,黛玉已经十分肯定地了解到:宝玉的心里是有自己的,宝玉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宝玉跟自己是最亲的,宝玉不相 信金玉相对之类邪说,宝玉对宝钗、湘云的功名利禄、仕途经济那一套说教深恶痛绝,贾宝玉对宝钗的微胖身材有所不满,等等。

父母双亡、只身一人寄居贾府的林黛玉,就是一个为爱情活着的人。 她唯一接触并爱着的男人是贾宝玉,她没有机会接触别的男人,她也没有兴趣接触别的男人(贾宝玉崇敬的北静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臭男人”)。换言之,贾 宝玉是林黛玉唯一爱的对象。得到贾宝玉的爱,是黛玉生存的唯一意义,活着的唯一希望。除了贾宝玉的心和爱,其他一切均不在林小姐计较范围之内。

其次是,黛玉有了生命即将枯竭的预感。第45回,钗黛互剖金兰 语,黛玉说过如下一些话:“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角重了些似的”。第49回,黛玉 说:“近来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黛玉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再次是,宝钗的两种语言艺术多少起了些作用。批评黛玉行酒令时引 用《牡丹亭》《西厢记》唱词,宝钗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作居高临下的叱责,而是举自身经历为反面教材的规劝。因为家庭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 极爱藏书”,她自己七八岁上也是个“淘气”的人,“够个人缠的”。

家里的藏书,《西厢记》《琵琶记》《元人百种》之类书籍,兄弟们偷偷地看,她也偷偷地看。就是说,《牡丹亭》《西厢记》,宝钗早已读过。不少人根据这一情节,说宝钗虚伪。其实,这是宝钗在故意授黛玉以把柄。目的是,让黛玉对她放弃敌意。果然,黛玉很快就利用了一下这把柄。

第42回,黛玉借着观看惜春的画,跟探春打趣宝钗。宝钗赶上来, 把黛玉按倒在炕上,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且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 呢?’”原本跟她玩耍的宝钗,一听这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他起来”。

不和他闹的原因,并非真的为了尽她的姐妹之道,而是害怕说下去暴 露自己读过《西厢记》《牡丹亭》的底细,惹大家耻笑。授人以柄之外,宝钗的另一种语言艺术手法是示弱套近乎。第45回,跟病中的黛玉谈心,宝钗一改往常令 人敬而远之的作风,在黛玉自诉身世凄凉的时候,“这么说,我也是和你一样”,“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 怜”。这两种方法,都可以减少甚至消除黛玉的敌意。

作为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名著,《红楼梦》的作者拥有高超的叙事艺术。高超的表现之一是:作者的褒贬用意往往并非直白地道出,而是以一种常人不易觉察的手法加以表现,即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有一定文学鉴赏力的读者,一般不会将黛玉明白说出来的和好理由照单全收,而要结合前后文,进行综合判断。比如说,黛玉收回自己从前认为宝钗藏奸的看法,而认为她是好人。这并不符合事实。

第27回,宝钗扑蝶,无意中听到小红跟坠儿的谈话。为让自己置身是非之外,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让无辜的黛玉替自己顶缸。尽管丫鬟小红、坠儿不能拿小姐 黛玉怎么样,但宝钗的行为本身已然属于嫁祸于人性质,毫无疑问是藏奸行为。宝钗强调自己身家跟黛玉相似,同病相怜。但关键时刻,她一定会表现出自己家庭的 优越,极力维护自己家庭的利益,家人的面子。

第34回,宝玉挨打,袭人转述茗烟的说法,宝玉挨打是贾环和薛蟠告状所致。自己哥哥薛蟠被认为是告密者,宝钗未经调查,立即为他辩护,说:“你们也不必怨这 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姥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 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只见宝兄弟这么细心的人,你何曾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责任全归宝玉,这一番铿锵有力 的辩护,说得袭人“羞愧无言”。

联系到宝钗回家之后,其实是怀疑薛蟠告的密,不难得出结论:为了家庭利益、家人面子,宝钗是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出卖宝玉的。第76回,凸碧堂赏月宴会 之后,史湘云跟林黛玉到凹晶馆联诗,对宝钗有一番不满:“……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 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几次接受宝钗恩惠的史湘云,对宝钗原本是感恩戴德的。这一番抱怨,披露出宝钗言而无信、外热内冷的为人性格。

曹雪芹之所以要用不小的篇幅,浓墨重彩表现钗黛和好,我认为很可能是欲擒故纵的伏笔,为了更深刻地揭露宝钗的虚伪,更鲜明地衬托日后钗黛矛盾,更震撼地凸显林黛玉泪尽人亡的悲剧。

就这一点而言,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婚礼之后,宝钗亲口告诉宝玉“林妹妹已经亡故了”!

【作者简介】

丁启阵,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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