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女人,生而写诗。 那她的童年一定很美。她居住的地方,应有山河。她的父母,必然有好品质。她对于幸福,在生命之初就有懵懂而深刻的感受。 有个女人写了一生诗。 在她死后,没有人说她的职业是译者,女诗人,散文家,帮佣。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宣称:“茨维塔耶娃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不限于俄罗斯。 她的职业是诗人,只有这两个字。 那她过得一定很苦。 在我们的时代,活着的不是人。 1 童年曾有多美好 茨维塔耶娃生于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教授,美术博物馆创始人之一,母亲是音乐家,精通多种语言,茨维塔耶娃从小在音乐和博物馆中接受着文化的熏陶。母亲为他们弹奏钢琴,讲故事,朗诵诗歌,教导他们不为外物所困,而崇拜神圣的美。 “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为一名诗人。” 她六岁就开始写诗,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知觉化为乌有。 然而在童年的尾巴上,茨维塔耶娃就已经开始品尝动荡和孤独的滋味。那时候母亲患上了肺结核,为了给母亲治病,他们全家长期漂泊国外,她和妹妹常年在各大寄宿学校上课,不到十七岁茨维塔耶娃就只身前往法国巴黎大学听文学课。 这样的生活让少女下意识地习惯了以清高孤傲来保护自己。 也是这样的性格,让她此后的一生细腻敏感,孤芳自赏,以及受难。 2 成年就有多苦痛 茨维塔耶娃一生独立于任何文学社团和流派之外。 从十八岁时自费出版第一部诗集《黄昏纪念册》展露诗坛之后,她的游离态度使得她不受任何束缚,也就意味着不受任何保护,她的第二部诗集开始不被流派接受,收到很多不友好的评价。跟她一生的苦难相比,这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麻烦。 我把世界分成诗人的世界和众人的世界。 二十岁时茨维塔耶娃嫁给艾伏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时代以困厄加身。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她跟丈夫失散,俄国十月革命开始后,茨维塔耶娃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留在莫斯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收入,大女儿送回老家,小女儿在育婴院饿死。 我要从所有其他人那里 ,决一雌雄把你带走, 你要屏住呼吸。 四年后,得知丈夫在国外的消息,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辗转出国,开始长达十七年的异域流离生活,柏林、布拉格、巴黎,居住时间不等,以巴黎十四年最长。 这所有期间她一直没脱离窘迫甚至日益困难,为了更低廉的租金多次换住所更是家常便饭。儿子出生,丈夫生病,一家四口的生计靠茨维塔耶娃一个人写诗的稿费和诗歌朗诵会来维系。 茨维塔耶娃却又在诗歌界受到白俄侨民的排斥和打击,为了更“能够养家糊口”,开始被迫转向受众更多的散文的写作。 野兽需要窝,朝圣人需要路,死人需要灵柩。 人人有自己需要的物。女人需要说谎,沙皇需要统治,我需要颂扬——你的名字。 这所有期间她从未停止过创作。从莫斯科时的诗集《里程标》,柏林时的《别离》、《手艺》,布拉格时的长诗《山之歌》、《终结之歌》,组诗《树林》,连法国时期的散文都不乏名篇,像《一首献诗的经过》、《诗人与时代》等。 其风格从对丈夫的思念、生活的苦涩、灵魂深处的追求、欲望与困惑,到孤独、贫穷、对故国的思念、对生命的思索,思想越来越成熟,情感也越来越厚重。 茨维塔耶娃的大半生处于战争的背景下,然而这个女人既独立于文学界,也从不介入政党之争。她会写思念祖国的诗句,控诉战争和暴力,却从不亲近和妥协于任何党派,只专注于自己的写作。 决绝,孤傲,诗意又柔情,诗人自身作为一首诗歌构成这世界。 三十年在一起 , 比爱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 你了解我的诗行, 爱情总是热烈燃烧。 正如她从未停止过创作,茨维塔耶娃也从未停止过追求爱情。 早在十七岁时,茨维塔耶娃就曾疯狂追求过一个大学生尼伦德尔,为他写下大量抒情诗。 一而再,我们联袂而至 双双走到古木之下 一而再地躺在 花朵中间,仰望苍天 ——里尔克 流亡期间,她追求过丈夫的同学罗泽维奇;文学界中,她和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在书信中建立的恋情留下佳话。她和里克从未见过面,那些在信纸的字里行间留下的精神爱恋,脱离了肉欲,只剩下纯粹的精神皈依。 她和所有女诗人一样,细腻敏感,任性泛情,在一次次的奋不顾身和热烈燃烧中获得灵感,写成句子,凝成诗篇。 任凭谁翻遍了我们的信札, 没有人能明白内中真情。 我们是那么背信弃义, 却意味着—— 我们又是那么的忠实于自己。 3 死亡总是悄无声息 1937年,茨维塔耶娃不顾一切带着儿子回到了故国。在遭受了十七年的颠沛流离、贫困和排挤之后,她终于再次站在了祖国的土地之上。 这也是生命最后的厄运了。 1937年正值大清洗的高潮,人人自危,没有人敢接触这个在国外待了十七年的“白俄”,她在国内无人知晓,知道她的人闭口不提。她无法发表作品,不得不把精力投入在诗歌翻译上。即便此时,她依然固执地坚持诗歌的严谨,力求赋予它们文学性,否则宁愿不予发表。 乞丐拒绝了我的请求, 富人鄙弃了我的给予, 傻女人泪流三行 度过了荒唐,不体面的一日。 以此来维系生活无疑更加困难,她不得不做帮佣干些粗活来补贴家用。 境况到后来愈演愈恶,先于她回国的丈夫和女儿先后被捕,在德国纳粹逼迫下,她和儿子被疏散到一座小城,彻底失去生活来源。 她在笔记中写到:人家都认为我勇敢,我却不知道有谁比我更胆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脚步声,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头脑…… 1941年8月26日,诗人茨维塔耶娃来到即将开设的作协食堂,谋求一份洗碗工的工作,遭到拒绝。至此,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8月31日,她给儿子留下遗书,在租住的小房子里悬梁自尽。 在留给儿子的遗言中,她写道:“请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了绝境。”然而,去世的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在这一年的同一月份,先于她被处决了。 如今,在你的国度里,我是天方来客。 我看到了森林的失眠,和田野的睡梦。 当野蛮当道时,文雅一文不值,并要被折磨以成就其快感。野蛮的快感即来自暴力、破坏和毁灭。 如果我爱上一个男人,为他念一首诗。 她一生孤苦悲惨,一生高洁傲岸。她一生写诗,我却最爱这一首,因为诗里缓慢流淌的时间,脉脉的温情,冷淡而固执的对生命的珍爱和喜欢——《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 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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