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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杨过,字改之——来聊聊杨过的成长史

 汉青的马甲 2016-05-02




文/简书作者:彼人君


本无过,何必改之?


我们都知道,郭靖读书少,所以每每要给孩子取名,他都是拒绝的,横竖有蓉儿在:郭芙,一看就是随母亲;郭襄,又是蓉儿手笔;直到老三,又是儿子,实在躲不过,才凑了个“破虏”来应景,好不勉强。


但碰上别人家的孩子,却又不一样。《射雕》第四十回,看郭靖第一回抱小孩——靖蓉与穆念慈再相见,打跑了坏蛋彭长老,又见到杨康的遗腹子。穆念慈请郭靖为孩子取名字。这一回,郭靖却没有推辞,想了想便道,“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


却有三毛在一旁,未说话,先摇头,“杨过杨过,本来无过,何必‘改之’?”三毛自然有理:想那坐在地下的婴儿,不消说,是全无过错的;就是到了《神雕》里,只见他跳跳跃跃地向我们而来,见李莫愁掳劫陆程二女,便舍身扑过去抱住她;后来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柯镇恶还没动,他先急急追上前去。这样的赤子之心,这样的侠义心肠——又输给谁了?又有什么“过”了?


真正的转折,却在他与欧阳锋相遇之时。真真是天意弄人,冤家路窄:杨康杀欧阳克,欧阳锋杀杨康,此刻欧阳锋却反认了杨过作儿子。欧阳锋才亮相,郭靖黄蓉又登场,黄蓉一口叫破杨过身份,惊得杨过晕了过去——那段尘封往事的沉重阴影,不知何时,终于悄悄地逼上前来。


从此刻开始,他终于跌进恩怨情仇纠葛的网里,再难脱身。从嘉兴城,到桃花岛,再到终南山,他再度受尽磨难,竟丝毫不逊于市井中的白眼与欺辱。


当然,也有人梦想着“拯救”他。


如新版的《神雕》,郭襄的这段幻想一般——


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的龙象般若功和无上瑜珈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欺侮,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了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再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甚幺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


襄儿果然单纯,她只知相逢恨晚,只以为“收留了教他武功”,便是万能的灵药。但她却不知,只要他还是杨过,只要他还置身于种种社会关系中,这是非,他就休想逃过,更别说小小年纪的他,该如何承受了。


只有逃进与世隔绝的古墓里,在那不问世事的小龙女面前,他才能逃得一时,再积攒些精神气力,才能把接下来的路,继续走下去。


等到四年后,他从古墓出来,武功初有小成,更多了一项特殊技能,让天下女子“一见误终生”,无论硬件软件,都是男主角配置,无论奇遇艳遇,更是样样不缺。厚积薄发,也就有了英雄大会上的显身扬名。杨过自然得意非凡,郭靖更是欢喜,当即便宣布,要把郭芙许了给他。


他的命运,也再次来到转折点。


杨过对郭芙的真实感情到底如何,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但撇开郭芙个人的资质不谈,从世俗意义上说,她却代表着杨过最正确的选择——她与杨过辈分相当,年貌相若,又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的渊源做依托,郭靖对杨康的负疚来添砖加瓦。如果杨过真娶了郭芙,郭靖可以补偿杨康,郭杨两家的三世恩怨也有了结果,而《神雕侠侣》,直接便可打上“全剧终”三个大字,改拍续集《王大锤的故事》——“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 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杨过也不用等到十六年后,才有与郭靖携手入城的一日。


金庸当然不会写王大锤,他要写的是杨过。所以,杨过非但娶不得郭芙,更要在大胜关,和郭靖发生第一次正面冲突。面对郭靖打死他的威胁,杨过的武器,只有那一声声的质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最后更是斩钉截铁,“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


郭靖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以前的靖哥哥,现在的郭伯伯,恐怕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曾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也会有与他针锋相对,一步不让的一天。


大胜关的郭杨冲突,是起点。无论是郭靖所代表的礼教大防,还是杨过无意中获知的“杀父深仇”,这一路,矛盾逐渐累积。到得杨过身中情花毒,裘千仞要他拿郭靖黄蓉首级来换解药,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只剩十八天寿命,除开与小龙女相厮守,再无所求,心一横,便策马绝尘,向襄阳城而去。


在襄阳,杨过生命里的两股最强的力量——一方是“我只守着过儿一人”的小龙女,一方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达到了角力的极致。襄阳固然是兵凶战危,而杨过心中,何尝不是战火连绵。他看见蒙古兵杀人如麻,三尺婴儿脑浆迸溅,但他也看见郭靖如国之柱石,保襄阳数十万百姓平安。杨过的情爱、恩怨与生命,本是他一人之事,在襄阳城,却被金庸放到了是非的天平上,天平的另一端,是襄阳,是家国,是百姓。


可有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几十年前,郭靖也曾在华筝的婚约,自然和花刺子模的数十万百姓之间抉择。金庸拿出这等“笔下江湖,意上江山”的大手笔,却是为了给主人公一人的成长服务。这样极致的矛盾与冲突,自然催生出扣人心弦的好故事,却不知当年,又有多少《明报》的读者,翘首以盼?


在这两股力量的彼此牵扯间,杨过前行的方向也就此定下。若只看书中情节,而杨过原本“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的想法,当然是自私至极,但郭靖的至刚至正,靖蓉夫妇的赤心为国,却最终又把他从小龙女的怀中拉了出来。


读者期待的转变,终于来了——


《神雕》第二十二回: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沏无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神雕侠”是如何炼成的?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郭襄呱呱坠地,而后来的“神雕侠”,也在此刻的襄阳城初现雏形。经此一悟,杨过从一个只凭自己本性与好恶行事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被道德律约束的成人,也在郭靖和小龙女之间,寻到了最终的平衡点:儿女情长固然要,侠义之心也不可抛——人生至此,已是无憾。


然而,他离真正的“神雕侠”,还很远很远。襄阳城的这一瞬,如怒涛狂波冲决着他的身心,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他的生命,固然惊心动魄,但终究如电光火石,倏忽而没。


而他注定要沉落下来,静下来,把这一瞬间的升华,深深地融进生命的内里去,化成更为隽永持久的东西。


他最需要的,是时间。


你问:要多久。金庸想了想,回答说——大概十六年吧。


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再次朝他铺天盖地而来,总不肯轻易地将他放过,急急地要让他在做十六年的“神雕大侠”前,再完成一场试炼。郭芙再度被推出来,当这恶人——真是讽刺,她汇集了世俗的一切好处,却也代表了这个世界对杨过的伤害与恶意:少年时的欺辱,青年时的轻视,襄阳城里断的那一臂,再加上古墓里射出的两支冰魄银针,终于把杨过逼到了断肠崖上。


他偏偏又掷下了半枚绝情丹,眼看就死,《神雕侠侣》的故事堪堪走到终局,却又是小龙女来救场。


多少年前,她的古墓,将外面世界的苦难与纷扰隔绝,给了他从容成长的时间与空间,终于让他有力量,去再次面对外面的世界。而如今,她用断肠崖上的纵身一跃,剑尖划下的十六字誓约,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她是命运之神赐予他的一段慈悲:在他被这个世界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她却为他,独力撑起一片岁月静好的小天地,正如他们生死相依时发现的真相一般,“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怜惜”。《神雕》这部长书,横跨数十年岁月,两人却是聚少离多,杨过追寻的,已不仅仅是小龙女,而更像是一个梦境:在抛却了一切社会规范后,他独立于茫茫天地间,正如初降生的婴儿一般,甚至回到了郭靖给他取名“杨过”之前,而依旧有人伸出手来,拥他入怀。

虽然他在襄阳城就已经明白——他不会永远待在这样的怀抱里,更不能为了追求它而不择手段,但他的内心,却始终有着对它的渴慕与依恋。


十六年的漫长岁月,在作家的笔下,却不过短短三五行的文字的工夫。渐渐的,“神雕侠”的大名,传扬天下,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偏偏有个叫做郭襄的小姑娘,就是没有听过“神雕侠”的故事,终于忍耐不住,在风陵渡口的某个雪夜里,脱口问了出来。


也只有看到她,我们才终于相信:十六年,真的过去了啊。


而杨过的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被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


我们都喜欢小郭襄,不仅仅因为她可爱,更因为在她身上,我们找到了代入感——听她之所听,见她之所见。这十六年的往事太多,让杨过一一道来已不可能,只得在郭襄这个新人身上,找到重建故事的支点。


这“神雕侠”究竟是何模样,由她为我们揭下那层面具来,不仅道一声“原来你生得那般俊”, 而且从他那里,得到了三道大礼,一场烟花。这般排场,耸动天下,却也招来了争议——问杨过究竟是做给谁看的,便有人从郭襄、郭芙、郭靖乃至黄蓉,猜了个遍。读者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晓得自己才是金庸最想争取的观众。


且让郭襄替你们看看,“神雕侠”究竟创下了多少功业。


《神雕侠侣》:金庸最后的武侠童话


然而,襄阳的英雄大会一落笔,金庸笔锋一转,却到了嘉兴的铁枪庙里。


从柯镇恶的口中,杨过终于获知父亲杨康的一生事迹。 他才真正明白,一生遭际,皆是种因得果。从郭靖为他取名“杨过”,字“改之” ,到今日,他嘱托人立起“不肖碑”之时,父亲留下的这段业债,才算还清。


不光杨过,回顾《神雕》全书,便会发现——《射雕》的结,《神雕》来解:慈恩悟道,周伯通、瑛姑和一灯比邻而居,裘千尺与公孙止这对冤家同生共死、欧阳锋与洪七公相拥大笑而亡……多少人,在《神雕》得了结果。


但金庸写《神雕》,不仅仅是为了安排这飞鸟各投林,他的用意究竟如何,还是要倒转到郭靖为杨过取名之时,才能窥得一二。郭靖为杨过取名时,便悄然完成了前后两部书主角的交接,杨过要做的,不仅仅是为父亲补过,或许更重要的,是替这个为他取名的人“改过” ,试图达到一个文学人物生命的圆满。


求圆满这种事,金庸也只有在《射雕》、《神雕》中干得出来。他的《书剑》《碧血》,便已经以理想破灭作结局,到后来的《天龙八部》,更是一片虚空,好容易写出一个神级主角萧峰,却也让他于矛盾交织中,用两支断箭自我了结,最后的《鹿鼎记》,索性把笔随手一掷,任韦爵爷去 胡天胡地。


而《射雕》、《神雕》却像是最后的挣扎。


在《射雕》里,金庸写出了郭靖,把他树成了 一尊神。但是,当郭靖这个人物渐渐成型的时候,我们在对他佩服的同时,又感到疑惑,就像《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里质问的那样——他如何就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交付了出去?哪怕他交付的对象,是那么正确,那么完美,郭靖把自己自然而然地托付给这些道德信条时,读者几乎读不到他的所思所想,总有像我一样的人,不由自主地追问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这么做,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意义……问题太多了,问也问不完。


为了解答,必然要写出杨过这个人物来。


郭伯伯没有走过的路,便由过儿来走。金庸让郭靖生于蒙古的淳朴民风,长于母亲师父的养育教诲,对杨过,却安排穆念慈早亡,后来更让他在古墓长大成人,比起郭靖来,完全是“放养”;郭靖从来都不会走错路,从小便是圣人苗子,而杨过除了继承父亲的容貌外,也继承了杨康时时刻刻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抉择的宿命。金庸写郭靖,是天生的“神”,而写杨过,是由“人”到“神”,更有说服力。


而那些郭靖没有机会走的路,杨过也要走。


郭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作为侠,这样的境界,确实仰之弥高,但作为人,我们总觉得不能就此止步,还有未知的远方,等待我们去探寻。


而《神雕》里的 杨过,正好为我们代言。


只看他从铁枪庙出来,纵骑向北,朝绝情谷而去。


年深日久, 龙女花早已盛开如锦,一片耀目的红,正如小龙女当日穿着的嫁衣一般,在断肠崖上肆意铺散。


杨过登上断肠崖,如同朝圣者攀上天阶;他等候小龙女,如同信徒守候神的降临;到最后他跳下断崖去,那崖下有什么,谁都不知道,可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纵身跳下。


郭襄却也到了,眼看着他跳下去,想也不想,跟着便跳。


从她出生起,郭襄就开始扮演一个见证者的角色:她降生的那一刻,正是“神雕侠”现世之时;出生后的短短数月,她辗转于各色正邪人物的怀抱,最后却被杨过和小龙女抱在怀里,一双不知世事的纯真眸子,看杨龙两人在终南山、古墓和绝情谷的生死离合;十六年后的风陵渡口,襄阳大会,“神雕大侠”的英雄事迹与儿女情长,又尽数为她所闻所见……一个小郭襄,却是杨过一生之集萃。可她也随他跳了下来。这一段,写郭襄的至情至性, 但更有象征意义:杨过这个求道者,抛却了一切前尘过往,慨然向那未知之地而去。


人们说,《神雕》是 一部情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我想,这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情”,不过是现成的最好的载体——金庸试图证明,有一种东西,它高于一切,只有不断追寻它,才能获得生命的完满。


杨过的跳崖,不仅仅是为了殉情,也是为了证道,不仅仅是为了小龙女,也是为了他心中的道,或者说,金庸心中的道。


而他能不能寻到小龙女,也就成了全书最关键的一处所在。


关于小龙女的生死,向来都是《神雕》最大的争议点之一。金庸老友倪匡的声音,在其中分外响亮——


在看《神雕》时,也希望小龙女、杨过重逢,虽然在掩卷之后,一再认为悲剧可以使《神雕》更完整……金庸在写《神雕》的时候,喜剧收场,绝对可以谅解,因为那时,正是《明报》初创时期,《神雕》在《明报》上连载。非是小龙女忽然从此不见,杨过凄凄凉凉,郁郁独生,寂寞人生,只怕读者一怒之下,再也不看《明报》……


倪匡的“悲剧论”和“明报销量论”,极其流行。金庸写小龙女获救,如寒潭、蜂蜜和白鱼等,手法本就生硬,让人怀疑是迎合读者,也不算奇怪,而如果杨过没有寻到小龙女,甚至故事就此终结于他跃下山崖的那一刻,却更能表现悲剧美的惊心动魄,更显出大团圆结局的“俗丽”来。


这假想的悲剧,美是美,但却和《神雕》的主旨不合。 


金庸是个表达欲极强的作家,为了表现他想要表现的东西,他不惜牺牲故事的说服力,来成全他的故事主旨。他写杨过,是要在修正郭靖的基础上,塑造他笔下最理想的英雄的形象,而他从《射雕》到《神雕》,更是要圆一次梦,写一出最为圆满的武侠童话——至少,是金庸心目中最为圆满的一个。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在《神雕》的世界里,小龙女在十六年前就死了,但正因为在《神雕》的世界里,小龙女却非得活下来不可。


就杨过与郭靖的关系而言,金庸需要她,来与杨过完成靖蓉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射雕》第十三回: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


郭靖要做文种和伍子胥,也让他和黄蓉无法携手同归桃花岛,但杨过却还能够做范蠡,带着他的西施飘然远去。这两种人生,因为读者的价值观不同,而能够分出高低上下,但我相信,在金庸的心里,它们是不分轩轾的。


而就杨过自身人生境界的探索而言,金庸也需要小龙女,来成全杨过这个求道者。


关于求道,在《南海观音全传》里,还有着这样的一个传说,求道的善财童子,追随着南海观音菩萨跳落断崖,而《善财龙女宝卷》则记载:龙女在洞穴中修炼后,净化心中的毒素后,终于能和善财童子一起,侍奉在观音菩萨两侧。这两个传说,总会让我联想起《神雕》——十六年前,黄蓉也是这般告诉杨过,小龙女,是被“南海神尼”带走的,而杨过是通过跳崖,才发现小龙女,她体内的毒素,也在谷底的寒潭驱除。虽然金庸写的寒潭、白鱼和蜂蜜等,不符合常识情理,但与这传说,却是暗合的,不可谓不意味深长。


杨过与小龙女相见的第一个瞬间,两人都以为是幻觉,类似于信徒悟道时,出现的神秘初体验。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但《神雕》的故事写到这里,还差一点收尾。


杨过带着小龙女回到人间,加入襄阳战场,在那里,他与郭芙达成了最终的和解,又救下郭襄,郭杨两家的三世恩怨, 就此作结;而他飞石击死蒙哥,与郭靖携手入城,在华山论剑时又被列为“西狂”,已然获得世俗成就中的最高认可。如希腊人为幸福下的古老定义一般,“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展现”,至此,金庸也终于可以放落笔,满意地审视着这个虽然断了一支手臂,但却拥有他笔下最完满人生的主角。


在那“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的背影里,我看见一个作家的探索与幻梦。


至于后人评说里的纷纷扰扰,此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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