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集雅斋:朱良志——国画中的渔隐情结

 Peaceful2008 2016-05-03

有个禅师叫善会,去拜见船子和尚,船子和尚摇着小船,带他在水中飘荡。船子和尚忽然问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钓三寸,你快说快说。”善会张口正准备说,被船子一篙撞到水中。  

南宋马远有一幅《寒江独钓图》,是一幅很有意思的作品,今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马远是画水的高手,这幅作品可见其功力。他对道禅哲学有很深的研究,此画虽简,但表达的生命感受却是丰富的。

   夜深人静,冷月高悬,寂寞的秋江上悄无声息,气氛凄冷,一切喧嚣都远去,一切争斗都荡尽,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抵制下退出。一丸冷月,虽然孤独,却是与渔父相依为命的精灵,冷月砌下的清晖,对这孤独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安慰;迷朦的夜色,为这寂寞的人提供柔和的保护。小舟静静地向前,偶尔激起的流水声,像是和人絮语。忽而有夜鸟掠过,留下它悠长的叫声,更衬托这江夜的空明和静寂。



明 朱端 寒江独钓图  

而明代朱端的《寒江独钓图》,今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也是一幅很生动的作品。气氛高旷而荒寒,是对寒江独钓主题的新诠释。  

这独钓寒江的渔父,哪里是为了钓鱼,只不过是为躲过人世的风烟,躲过欲望对灵性的吞噬,在这里钓得一份清净,钓得一丝悠然,钓得一片自由,不再消受灵魂被碾压的痛苦;只不过为了躲过“脏得只有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是干净的”的事实,一潭明月钓无痕,钓出一个空明的世界来。正像石涛的朋友张少文在评石涛画时说:“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渔竿老钓翁。”寒江独钓是无目的的钓,不在获取,只在悠然。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钓”是一种性灵的执著,真正的“钓”者必痴迷,那是一种永不放弃的对月光的追逐。所以,没有了鱼虾,也不放弃“钓”本身,寒江独钓只在获取一种精神的自救。从马远这幅作品中那位钓叟全神贯注的神情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心里哪里还会有世事的风云。艺术家看重渔父的生活,重在优游回环的心灵境界。有一首题画诗这样写道:“空山灌木参天长,野水溪桥一径开,独把钓竿箕踞坐,白云飞去复飞来。”(倪辅题吴镇《秋江独钓图》)“钓”到白云飞去又飞来,这才不愧为高明的垂钓人。



明 吴伟 《江山渔乐图》  


寒江独钓,作为中国艺术的一个母题,其用意很微妙。人活动的天地由陆地转到了水面,转到了舟中。老子说,上善若水。画家们说,得意在舟。在我的理解中,似乎有这样的思路:陆地是坚硬的、世俗的,那里是一切欲望展示的领地,而水面是柔软的、精神的,那里是个人心灵隐微之所。陆地是固定的(相对而言),水是流动的,舟行水中,随波荡漾,任意东西,这正是人深心的期许。画家不但喜欢将人活动的场景搬到水中,还喜欢将其搬到夜晚的水中,朗月下的水面,空明、静寂、溶溶的月色下,迷离的江雾中,人与世界神秘地融合。中国画家还特别注意独钓,月明水深独钓寒,这是高迥独立的,如一丸冷月高挂,所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正是强调这种独立性,在独立中自由,在自由中高蹈。独钓,其实是一种悬隔,拉上一道帷幕,遮挡住世俗的干扰,独得一份悠然。



明 朱端 仿郭熙山水图  


中国画家用他们独特的语汇,注释着人性灵的自由。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一幅《苇岸泊舟图》,是一幅令人绝倒的作品,此画水墨淡设色,画面空朦一片,远处有一痕山影,近处右手一角,画碎石数点,芦苇数枝。芦苇随风摇摆,芦苇下,有一舟静卧,一人和衣斜躺,橹、槁凌乱地散在小舟上。画面只有右角实写,和满幅的空灵形成强烈的对比。这幅画未具名,传也是马远的作品,其画风和境界与马远是相合的。  

这幅画可以说简到不能再简的地步,正是道禅哲学影响下的产物,也是南宋画界比较流行的面目,梁楷、法常、玉涧、夏圭等均善此道,而马远尤精于此。此画形简而意丰,似淡而实浓。繁复的世相被过滤,过滤得只剩下这几枝苇叶、一叶小舟、几点乱石,还有那一痕山影。画家惜墨如金至极境。  

苇若隐若现于河岸,舟若隐若现于苇下,人若隐若现于舟中,山若隐若现于雾里,一切都影影绰绰,似有非有。画家这样的处理,就像他要过滤掉世事的风烟一样,一切都可有可无;就像这幅画要表现的深深内涵,一切都不执著。  

在这画中,我似乎听到这样的声音:在这无往的世界中,不要有一丝的粘滞,对于人脆弱的生命和短暂的栖居,可有可无难道不是一种合适的态度吗?萧瑟的芦苇,随风横斜,触动着人的神经。高卧的渔翁,在水的荡漾中,进入黑甜乡。他梦中的世界该是怎样?这世界何尝不是一晌梦幻。萧瑟的芦苇在梦幻中,迷离的江色在梦幻中,阔远的世界都在梦幻中。最精微的是,此画中小舟不是泊于渡口,而是泊于野岸,同时,又似泊而未泊。正昭示出中国人智慧中归亦是寄的思想精髓。飘零的人盼望回到故乡,回到生命的岸。其实,人哪里有一个终极的故乡啊,哪里有真正的生命之岸,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谁人能改变寄儿的命运。人在漂泊中!



渔父图轴 吴镇 元代 绢本84.7×29.7故宫  

孤独的石涛,寂寞的石涛,也对这小舟感兴趣。石涛有这样一幅作品,很传神。一人坐于舟中,身体前倾,小舟在芦苇荡中行。石涛有诗道:“何处移来一叶舟,人于月下坐船头。夜深山色不须远,独喜清光水面浮。”石涛在渔舟中,悟出了世界的空灵廓落,悟出了人生的自由。落叶随风下,残烟荡水归,哪个汀洲不是家,哪片白云不是友。花叶田田水满沟,香风时系采莲舟。一声歌韵一声桨,惊起白云几片浮?荷风荡走了石涛的灵魂。  

在中国,渔父本来就是智慧的象征。庄子也曾是一个钓叟,他在濮水上钓鱼,楚王派两个大夫去见他,许以高官,庄子拿着钓竿,头也不回,说道:“从前楚地有个神龟,死了已经三千年了,楚王用非常昂贵的箱子将它装起,藏在庙堂上,当作神来供奉。这个神龟是愿意死了留下骨头让人供奉呢,还是宁可活着在泥中摇尾巴?”二大夫说:“当然愿意活着在泥中摇尾巴。”庄子说:“你们回去吧!我要在泥中摇尾巴。”  

楚辞中有《渔父》一篇,韵味悠长。屈原被放逐之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到他这模样,非常惊讶,就问他:“你不是楚国的三闾大夫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被放逐。”渔父说:“世界浑浊不清,为什么不随其波而扬其流?众人都醉了,为什么你不也去大醉一场,何苦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屈原说:“我的干净清洁的身心,怎么能忍心为这污浊弄脏?我宁愿葬身于鱼腹,也不愿意苟活!”渔父微微一笑,摇着桨走了,从船那边传来他的歌声:“沧浪之水清啊,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啊,可以濯吾足。”   

我们不能责怪屈原的选择,屈原消失了身体,留下精神的清白,日月也因为这清魂而更加明亮。表面看来,渔父选择了不同于屈原的道路,但他的归宿是一样的,他不是让身体当下消失,给肉体生命留下存在的理由,但精神却指向同样清明的路。渔父并不是不怕被弄脏,也不是隐忍苟活,而是任心独往,不论江水的清浊,远离世事的风烟,淡去尘寰的是非,像一叶小舟在江上闲荡着,优游着。赵子昂夫人、画家管仲姬《渔父词》说:“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其中反映的就是这种精神。  

在中国艺术史上,人们着意将心灵活动的场所搬到了水上舟中。唐代诗人张志和,也是一位画家,不计功名,浮三江,泛五湖,扁舟垂钓,而垂钓时没有钓饵,不在得鱼,乐在烟波,过着芦中鼓 、竹里煎茶的生活,自称“烟波钓叟”。后人极赞其为人气质,甚至将其和陶渊明相比,有“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的说法。有诗赞道:“好个神仙张志和,平生只是一渔蓑。和月醉,掉船歌,乐在江湖可奈何。”他的诗也有很浓的江湖气味,朝朝诗思在烟波,诗中有烟波荡漾的美。其《渔父歌》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又道:“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读这样的诗,我眼中浮现出望不尽的荷花荷叶,我陶醉在那荷塘中。  

唐代药山大师有一弟子法名德诚,人称船子和尚。此人有放荡不羁之志,不愿意过丛林生活,日日放浪于烟水之间,以成就心灵的清洁。他常常驾着一叶小舟,泛泛于华亭、吴江的水上。他也在船上随缘而度,接引往来之人。有个禅师叫善会,去拜见船子和尚,船子和尚摇着小船,带他在水中飘荡。船子和尚忽然问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钓三寸,你快说快说。”善会张口正准备说,被船子一篙撞到水中,他好不容易爬到船上,又要张口,又被船子撞到水中,善会因而大悟。  

他用渔父的格调,表达对禅的理解。道不可说,道在舟中,在水中,在烟波的深处,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他有些诗写得清雅可观:  

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 

别人只看采芙蓉,香气长粘绕指风。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 

揭却云篷进却船,一竿云影一潭烟。既掷网,又抛筌,莫教倒被钓丝牵。 

乾坤为舸月为篷,一屏云山一罨风。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 

诗中浸透了人生智慧,他在烟波中思索人生的意义,随风飘荡,一任东西,正是禅家无住哲学的精髓。他透过迷朦的云烟看世相,悟出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妙谛。他所咏歌的境界多么令人神往,一竿云影,一潭烟,抛风月,卧烟霞,空空的性灵,荡荡的生涯……



吴镇 洞庭渔隐图

元四家之一的吴镇,号梅花道人,是一位毕生以画渔父而著称的画家,画史上记载他的《渔父图》有数十幅,北京故宫、台北故宫、上海博物馆,美国大都会等都收藏有他的《渔父图》。在那个压抑而肮脏的时代,他也将自己性灵的天地搬到了水中,在烟波中打发自己的生涯。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舟系月望,山光入怀,衔怀自怡,鼓 为韵,这个梅花道人的梅花在水中绽开。

吴镇有《洞庭渔隐图》,今藏于台北故宫,图写太湖岸边景色。画依左侧构图,右侧空阔一片,起手处为数棵古松,向上画茫茫的江面,一小舟,泛泛江上,若隐若现,远处山峦起伏,坡势作披麻皴,线条婉转,与挺直的松干形成对比。水面如琉璃,突出静绝尘氛的气象。上有《渔父》词一首:“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 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他要做浩荡乾坤一浮鸥,在辽阔的天际自由地翱翔。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渔父图》中有题诗道:“目断烟波青有无,霜凋枫叶锦模糊。千尺浪,四腮鲈,诗筒相对酒葫芦。”图写一隐士在山间平溪泛舟垂钓,隐士戴着斗笠,盘腿而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突出其适意的情怀。他要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是他的天地,是他心路最适宜展开的空间。



芦滩钓艇图 吴镇 元代 纸本,24.8×43

我颇喜欢他的另外一幅作品《芦花寒雁图》,今藏北京故宫,此图上也有一首《渔父词》:“点点青山照水光,飞飞寒雁背人忙。冲小浦,转横塘,芦花两岸一朝霜。”这是秋天的景色,濛濛的江面上,芦苇参差,随风摇曳,一叶小舟穿行于芦苇之中,舟中人意态悠闲,坐于船头,仰望前方,颇有寓意。芦苇丛上,大雁点点,再向远方,朦胧的村落,模糊的远山,构成一幅荒寒阒寂的画面,传达画家萧散历落的情怀。  

他有多首《渔父图》题词,如载于《梅花老人遗墨》中的以下二诗:  

红叶村西夕照余,黄芦滩畔月痕初。轻拨 ,且归欤,挂起渔竿不钓鱼。 

醉倚渔舟独钓鳌,等闲入海即乘潮,从浪摆,任风飘,束手怀中放却桡。 

作者在其中寄寓的是隐逸之思。世海沉浮,惊涛骇浪,他独取这宁静的港湾。钓名者有,钓利者有,蠢蠢欲动者有,蝇营狗苟者有,他独好一片阒寂。繁华,富丽,诱惑,他皆弃绝,他选择的是优游。浮利浮名,重重束缚,哪里有人生的自由!而一叶扁舟,泛泛江湖,心也“轻”,行也“稳”,从浪摆,任风飘,弄月吟风,呼雁对酒,灵魂的自适,性灵的愉悦,意志的充满,诗意的飘飞,在这里都具有。放浪江湖,哪个汀洲不是家;优游性海,何处江山不亲人!君看一小舟,出没风波里,那里就是他的自在乾坤。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