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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与巨石

 昵称535749 2016-05-05
2016-05-04 04:01 | 豆瓣:文泽尔 | 已围69次

毛姆是以高更的生活经历为参考,创造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这个角色的,这点大家现在都很清楚了。原书成书于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全欧洲迎来新秩序和希望的时代。当时的毛姆45岁,正值创作巅峰期,《月亮与六便士》是他在全盛期写下的杰作,亦是其作家生涯的最重要代表作。这样重要的一部作品,为什么会选择高更作为笔下主角原型呢?要知道,毛姆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高更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审视保罗·高更一生的经历:出生于巴黎,早年在海军服役,23岁当上股票经纪人,收入优渥,娶了美丽的丹麦姑娘梅特·索菲亚·加德为妻。本来人生顺风顺水,却又误打误撞进入印象主义天地,不止辞去工作,还与家庭彻底断绝联系。为了响应内心的创作呼唤,高更前往异国,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找到内心归宿,甚至娶了当地土著少女为妻,穷困潦倒,辗转多处,最终客死他乡。

斯特里克兰德虽然被设定为伦敦人,但早年经历与高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在前往南太平洋之前。先去巴黎住了数年,后又在马赛呆过一阵。《月亮与六便士》是以一位年轻作家“我”的视角书写的,但作家的名字并未出现过。“我”与斯特里克兰德初次见面时是23岁。现实中的毛姆23岁时,高更已经在塔希提岛完成他最具原始主义风格的画作了。因此,两位大师之间应该并无交集。值得注意的是,1916年,毛姆也前往了南太平洋。其时他刚完成另一部巨著《人生的枷锁》,或许正是塔希提、巴拿马、伊瓦和马提尼这些岛屿上的生活,热带独特炙热的风景,土著们原始又简单的生活方式——让毛姆感受到了高更数十年前激情迸发后残存的余温,希望能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已逝故人进行一番缅怀。

和高更舍弃凡人眼中“成功人生”,选择遵循内心呼唤的真实生命的经历类似,毛姆走的也是弃医从文之路。由于早年的小说创作不算成功,没办法“使泰晤士河燃烧起来”,毛姆转而创作戏剧,成为伦敦红极一时的剧作家。然而,像是《杜特太太》《弗雷德里克夫人》这类描绘上流社会风情的喜剧,却令年轻的毛姆备受煎熬,因为他了解贫民们的生活,和高更一样,知道“真正的真实”对于生命本身的重要性。

或许正是因此,《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借“我”口中描述的、一个似乎完全独立于故事之外的人物——天才医生亚伯拉罕,阐明了自己与高更之间的共性。这位医生自学校求学时起,表现便已出类拔萃,事事做得高人一筹,所有的奖励和奖学金都拿遍,眼看着要升任医院管理层时,却因为一次前往埃及亚历山大港的经历,认定了自己的最终归宿,即刻辞职远离,和当地人结婚,日子过得紧巴巴。与此同时,另一个他在位时根本没法出头的医生阿莱克,接替了亚伯拉罕的位置,从此平步青云。

阿莱克嘲笑亚伯拉罕的选择,但亚伯拉罕本人却过得平和快乐。阿莱克的快乐是六便士式的,简单易懂,无非是俗世安宁,生活富裕。亚伯拉罕的快乐则是月亮,是某种根深蒂固的返祖诉求。那就像是,一个人偶然来到一个地方,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属于那里,自己在出生地反而是陌生人。遵从自己内心,去选择了月亮或者六便士,无论哪种,无疑都是幸福的。真正痛苦的是不去追求,或者求而不得,守着错误的选择煎熬一生。

月亮若是未竟的乡愁,那每个人倒也都是异乡人了。

在塔希提岛居住时,高更用法语写了一部名为《诺亚·诺亚》的手记,这本书碰巧在《月亮与六便士》出版的同一年里,被翻译为英文出版。考据毛姆是否读过纽约尼古拉斯·布朗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手记,是否是在此之后,才下决心完成《月亮与六便士》的最后章节的,并不困难;考据雷诺阿1919年的离世,对于故事的完成是否有所推动,亦不麻烦;哪怕想从文学史当中搜寻梵高的耳朵,是否被高更割下献给妓女,都不算是离谱。

然而,最有趣的事情却不在书外。

即使将这本《月亮与六便士》一口气读到第54节,不将最后20页读完,你仍旧没办法得知斯特里克兰德生命的全部真义,甚至连其中十分之一都没法获知——这正是毛姆被称作讲故事圣手的真正原因。没错,包括伦敦、巴黎、马赛发生的一切,都很精彩,感觉是一个至少能够打出九分以上的好故事了。然而,只有抵达塔希提,从肥胖的库特拉斯医生那里,听闻斯特里克兰德生命最后阶段发生的一切之后,你才会明白,前面两百多页的曲折迂回,不过是为了更好讲述生命壮烈升华的过程而埋下的伏笔。

在现实中,高更是在脚部湿疹恶化、心脏衰弱的双重折磨下,因为心脏病发去世的。他曾经考虑过回法国接受治疗,但却未能成行,滞留在岛上的“欢乐之家”小屋里。1898年,高更曾经选择自杀。根据《诺亚·诺亚》里的记载,他住在塔希提时也常常觉得寂寞苦闷。他“有限度”地追求名利,举办画展和拍卖会。在南太平洋能够赖以生存多年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继承了叔父的遗产,平时多少卖些画作。他甚至还领取过大溪地巴贝杜土木事业局的工资。然而,毛姆的斯特里克兰德却是个更加决绝、纯粹的天才——不仅没有继承任何遗产,不考虑举办任何画展,绘画还既不为钱财,也不为展示。他可以随便将作品送人,随意将毕生心血销毁,病入膏肓也不吭一声。斯特里克兰德唯一看重的,不过是“表达”过程本身,仅此而已。

因此,尽管提前收尾已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毛姆却试图以接近神秘主义的临终场景叙述,将月亮与六便士之间可能存在的暧昧地带,将现实中的高更与虚构里的斯特里克兰德,彻底隔绝开来。他当然是做到了:最后20页,即便已是第三次阅读,我还是读得冷汗直冒——摒弃一切的本真追求,原始而肉欲的力量,经过不多不少的铺垫,终于能够在这一部分里,超越人类语言所能抵达的限界。这个过程本身,已不是“精彩”这种肤浅的词汇可以形容,“真正的真相”在很大程度上,是残忍而悲戚的,包含凡人难以忍受的弃绝之姿。

之前未曾读过《月亮与六便士》的读者,无疑是幸运的。本次的苏福忠译本,相比市面上常见的傅惟慈本子,更为通俗、流畅、口语化,它削弱了旧译本通过严肃的选词和长句,有意无意强调了的哲学性,仿佛高更作品中独具的那类明晰线条、幻觉般的色彩、生硬的对比和硕大无朋的体积感,在阅读过程中都能即时浮现在脑海中似的。

斯特里克兰德在岛屿的最后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毛姆用的是怎样的写法,此刻随便描述出来,无疑会影响到一次也未读过本书的读者们的阅读体验,只好按下不表。可以确信的是,经由这个结尾,整本书最终上升为西西弗斯式的神性体验,与希腊神话最经典的隐喻之一,具备了某种结构上的一致性。

西西弗斯触怒众神,众神惩罚他,令他将一块永远上不了山顶的巨石推上山顶。于是,西西弗斯每日周而复始地推动巨石,徒劳地消耗生命。在相当漫长的时光里,西西弗斯是绝望、煎熬又痛苦的。直至某天,他突然在无休止的重复当中,感受到了美——粗粝的兽欲、原始的力量。这种美的发现,令他不再将推动巨石视作苦难,于是苦难也就即时终止了。

无论月亮,还是西西弗斯,无论毛姆或高更,乃至我们自己。对于至美至真的不懈追求,永远是超越的唯一途径。

(发表于《文艺报》 署名 文泽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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