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感事 诗必有感而作,差不多诗都是感事诗,感事可以是感事也可以是感怀,从广义上我们上面就的咏怀、登临,下面说的咏史,都是感事诗之一,但这里要单独列出来是因为从古到今有人在诗题中开宗明义地标出有感而作。现在的感时诗是指诗人对当前国际、国家的政治、军事形势发表个人看法、感想的诗。感事诗是指诗人对当前某一具体事件、某一种社会现象、或对某人的具体行为发表看法、感想的诗。前者所感是关系到国家大局、国际局势方面的大事;后者所感只是涉及到局部、某一地区甚至个别单位、个人的所作所为。但是眼前大家都写的情况可能造成跟风,写公共题材也容易陷于口号化、概念化的泥沼。成了新的老干体。如杜甫的“国破山河在”(《春望》)就是一首典型的感时诗。 感事诗如何把握呢?我们说感情一般以喜怒哀乐为主,感事诗也可以从这四种感情来抒怀。古人总结四得,喜而得之则辞丽,怒而得之则辞愤,哀而得之则辞伤,乐而得之则辞逸。反是而失之大喜则其辞放,失之大怒则其辞躁,失之大哀则其辞惨,失之大乐则其辞荡。 我们先看看所谓喜而得之则其辞丽,如李实甫《寒食》: 柳带东风一向斜,春阴澹澹蔽人家。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万井楼台疑绣画,九原珠翠似烟霞。年年今日谁相问,独卧长安泣岁华。 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绣袍驰马拾遗翠,锦袖斗鸡喧广场。天地气和融霁色,池台日暖烧春光。自怜尘土无他事,空脱荷衣泥醉乡。 主为其中“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的确很秾丽。“秋千儿女飞短墙”“池台日暖烧春光”都很丽。下面再举几首喜诗,细细揣测,要出于至情,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喜赋。如南宋江张栻《道间晚稻甚盛喜而赋此》: 我行自喜有胜事,夹道黄云禾黍秋。闻道今年罢和籴,老农卒岁傥宽忧。 其中“夹道黄云禾黍秋”就极丽。如《道旁见获者》: 腰鎌声相呼,十百南亩获。妇持黍浆馈,幼稚走雀跃。辛勤既百为,幸此岁不恶。王租敢不供,大室趣逋约。虽云粒米多,未办了升龠。姑宽目前饥,讵有卒岁乐。乐岁尚尔为,一歉更何托。书生独多忧,何以救民瘼。以百姓喜为喜,不觉喜动于色。 “幼稚走雀跃”其乐融融,是所谓丽语。又《道中景物甚胜吟赏不暇因复作此》: 支筇石壁听溪声,却看云山万叠新。总是诗情吟不彻,一时分付与吾人。 “一时吩咐与吾人”这是喜中极现丽的词句。明人刘溥《大同克敌进封其镇守总戎都督郭清宁为定襄伯喜而赋此以贺之》:“边阃到今方得将,漠庭从此不称王。”[i]真喜,有情感真实,否则就会成了某某大会召开喜赋。 怒而得之则其辞愤,如杜甫的《绝句漫兴》之: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其中“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则愤。再如岳武穆《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愤极。 长沙李克非先生《看南非世界杯足球赛》: 月入十元归去来,八强在望点球哀。伤心已过今无语,遥见国足吼换台。 第一句说朝鲜队,二句说日本队,三句归结到中国队,世界赛事无缘,怒而词愤,难怪要“遥见国足吼换台。”同时写的同一题材的诗就没了这种愤了: 千金已掷夜难眠,哨落三声霞满天。今夏除球无大事,一生忙碌为偷闲。 哀而得之则其辞伤,如崔峒《江上抒怀》: 泪流襟上血,发变镜中丝。胡越书难到,存亡梦岂知。登高回首罢,形影自相随。 其中“泪流襟上血,发变镜中丝”则是。丘逢甲《春愁》: 则伤之极矣!谭嗣同《春愁》又何复加焉: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仓暝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乐而得之则其辞逸。如南宋张栻《城南即事》:“添得眼前无限思,石桥竹坞共清幽”、“坐看百花开落遍,依然山色对清庐”、“橘花开时香满城”、“花木经春一一高”“水云无际绕遥岑。”[ii]等等得乐之真趣。又如张栻《初食荔枝》:“细擘轻红倾瑞露,周南端复且淹留”、“冰肌不受红尘涴,赪颊从教酒晕肥。”[iii]喜而不露,清丽可人。 反是而失之大喜则其辞放,如孟郊《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某人《获奖感赋》: 万卷诗书万里埃,换来半尺虚名牌。庙堂奖掖不足耀,江湖褒扬堪慰怀。喜看桃李花茎果,欣闻丝竹归去来。前度李郎今何在,纵横天地须有才 “前度李郎今何在,纵横天地须有才”便见放诞。 失之大怒则其辞躁,如罗隐《黄河》: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其中“解通银汉终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失之躁。“主客夜呻吟,痛入妻子心” 失之大哀则其辞惨。“骤然始散东城外,倏忽还逢南陌头” 失之大乐则其辞荡。今人某《自京返汉过汤阴岳庙怒赋》: 愚忠岂被众人尊?误尽江山误自身。民重帝轻千古理,金枪何不向昏君。 其躁不轻,可不慎哉! 喜、怒、哀、乐四情生诗如果得丽、愤、伤、逸为四得,处理不当则为放、躁、惨、荡是为四失。 二、讽喻 讽喻诗或作讽刺诗,一般为短制,要抓住被讽刺对象的特征,可以夸张,如画人物漫画,三五两笔勾勒出人物面部特征,突出特征,其作的甚至可以省略,或一笔带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将要谈的“自嘲诗”“谐趣诗”等等,就同样有这种功能。 讽喻诗或者叫讽谏诗讽刺诗,出现很早,可能产生诗歌以来就存在了,我们上面说的夏《五子之歌》就是有文字可考的讽谏诗。《诗经》里面讽喻诗随处可见,我们在谈诗的功能时引了《硕鼠》,其实《诗经》中的诗篇,除颂是宗庙祝颂乐歌外,国风和二雅部分主要可分为情、赞、怨、刺四体,刺即讽刺诗,如政治讽刺诗《大雅·桑柔》[iv]诗序说是讥刺厉王的诗,《大雅·板》[v]是指斥朝政的昏暗,《大雅·荡》[vi]借商讽周厉王的,《大雅·民劳》[vii]讽刺厉王不理朝政,专用坏人当政,使人民不得安宁的,而《小雅·节南山》作者周大夫家父(音甫)自己明确表示是作诵以讽刺大师尹氏专权乱国,同时也是讽喻周王的昏庸,这是很少见的“著名文章”,直指当政要员的,在诗中作者也说了准备面对不可能的报复和不测。《小雅·十月之交》[viii]、《小雅·小旻》[ix]、《小雅·正月》[x]、《大雅·瞻卬》[xi]都是讽喻诗。对阶级剥削的讽刺如《魏风·伐檀》[xii]《硕鼠》,还有《陈风·墓门》[xiii],《豳风·狼跋》[xiv]。还有讽刺统治者荒淫乱伦的如《齐风·南山》[xv]、《齐风·载驱》[xvi]。讽刺殉葬陋俗的如《秦风·黄鸟》[xvii]等等。后来历代都有大量的讽喻诗,唐诗《官仓鼠》: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将贪官比作官仓老鼠,并且明显的承袭了《诗经》中《硕鼠》的诗意,可谓入木三分。 辽文妃萧瑟瑟的《讽谏歌》: 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宰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望太平。 辽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昏庸无道,皇后文妃进谏反而被赐死与前代皇后萧观音同一下场,天祚听不进逆耳忠言,最后也只落得个灭亡的下场。 我们在说“福唐体”诗的时候引了醴陵士人所作《一剪梅·咸淳甲子又复经量湖南》讽刺宋理宗景字五年,贾似道当权朝内,推行所谓“经界推排法”,除了醴陵士人这首讽刺诗外,当时产生了大量的讽刺这事的诗,如: 讽刺南宋疆界日狭。同时还有一首: 量尽山田与水田,只留沧海共青天。渔舟若过闲沙渚,为报沙鸥莫浪眠。 其讽刺意味更深。 元代少数民族诗人余阙《赠山中道士善琴》: 山中道士绿荷衣,新抱瑶琴出翠微。已与尘缘断来往,逢人犹鼓《雉朝飞》。 因为《雉朝飞》曲是战国时齐人犊术子自伤年老无妻而作,在古代诗文中多作求偶的典故,这里讽刺道士六根不净。 元末张士城占据苏州,其弟张士德,攘夺民地,以广园囿,侈肆宴乐,有一次大雪天设宴作乐,席间邀张明善咏雪。张明善倚笔题道: 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书毕,士德大愧,卒亦莫敢谁何。张明善还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讥时事曲《水仙子》: 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 作者用犀利的笔触直刺元代黑白巅倒、贤愚不辩的时政。“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此三句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把装模作样、能争会抢、胡说八道的三种嘴脸刻画得栩栩如生。而这些人却位至三公、享受高薪、提拔重用,一句“说英雄谁是英雄”,引出“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此三句又用铺排博喻的手法,把当时世风的败坏写得畅快淋漓。当然作者铺排的虽然上止于相,下迄于市井,翻翻历史,官场况味,何止于元代。与现在民谚:“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何其相似乃尔?!明嘉靖时诗人王磐曾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朝天子·咏喇叭》: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张守中为他的诗集《西楼乐府》作序时,曾指出:“喇叭之作,斥阉宦也。”显然,这首《朝天子》正是对宦官押运包括织造物在内贡品船暴虐行径的深刻揭露。明武宗时南京守备太监刘瑯,仗着有刘瑾撑腰,不仅横行霸道,还想长生,于私第建玉皇阁,延方外以讲炉火。有术士知其他有个玉绦环,就骗他说玉皇大帝喜欢击玉绦环,他就信以为真交给方士,方士连环与丹炉一并偷了去,有人作诗嘲讽说: 堆金积玉已如山,又向仙门学炼丹!空里得来空里去,玉皇元不系绦环。 我们看一首讽刺贪官的诗,说是明朝一贪官去任,仓廪为之一空,人作《德政谣》云: 来时萧索去时丰,官帑民财一扫空。只有江山移不去,临行写入画图中。 写贪官的如果直写贪了多少多少黄金白银,就不是诗,这首诗用谐谑的语气说,本来江山是移不动的东西,他都不放过,还要画进图里带走,上面说了官帑民财等可带走之物,可是这官贪得,连带不动的也不放过,可见贪墨之甚。 古今最敢讽喻的要算宋徽宗时的邓肃,我们看看一代忠杰的《花纲石诗十一章》[xviii]中说:“守令讲求争效忠,誓将花石扫地空”、“那知臣子力可尽,报上之德要无穷”、“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东风。”结果当然是免之大吉了,幸好是生活在宋代,是在明清或以后,杀头是理所当然的事。 《古今谭概》记载一个故事,长沙某官员还乡,意气盈满,客人来了还奏乐迎接,排场不小。有一好友来访,官问:“你一向好颂诵诗,近来诵什么诗呀?”好友加回答:“近来诵孙凤洲赠欧阳圭斋的诗,很有味。”于是就高声朗诵: 圭斋还是旧圭斋,不带些儿官样回。若使他人登二品,门前箫鼓闹如雷。 我们可以想见这时这官员的表情了。也是在冯梦龙的这本书中载:元朝至元民间谣言朝庭将采民女,授鞑靼为婢(妾),民间急婚嫁。吴僧柏子庭有诗嘲这事说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月楼头望,惟有嫦娥不嫁人。 明朝隆庆年间有私阉叫张朝,假传奉旨来浙江选绣女,民间女子十二三以上的婚嫁殆尽。有人作诗嘲之: 抵关内使未为真,何必三杯便做亲?夜来明月楼头望,吓得嫦娥要嫁人。 上面说只有嫦娥未嫁,这一次吓得更厉害,连嫦娥也都要嫁人了,可见民间根本不愿女儿入宫贪图富贵。《古今笑》记载一则这样的故事:庐山有一吃肉道士,后来服用丹砂,幻想成仙。有一次王府里有一双仙鹤飞到了他的道观,他以为是玉帝派人来接引他,于是焚香沐浴祭祈后,让小道抓住仙鹤让他骑着上天,当然仙鹤经不起他折腾,当晚就死了。有人写诗嘲笑这个道士: 啖肉先生欲上升,黄云踏破紫云崩。龙腰鹤背无多力,传语麻姑借大鹏。 有人自称是林和靖的后代,陈嗣初作诗嘲笑他: 和靖当年不娶妻,如何后代有孙儿?想君自是闲花草,不是孤山梅树枝。 这部书中记载一首家教别馆时填的《临江仙》,说主人吝啬,每天但以豆腐供餐: 肥鸡无数、肥鹅无数、那更有肥羊无数。几回眼饱肚中饥,这清淡怎生熬过。 有人作诗讽刺财迷: 要解心中闷,除非一块金。方方三十丈,又要不空心。 《全唐诗》载阎敬爱《题濠州高塘馆》诗: 借问襄王安在哉?山川此地胜阳台。今肖寓宿高塘馆,神女何曾人梦来! 后李和风作《题敬爱诗后》讥笑他: 高唐不是这高塘,淮畔荆南各异方。若向此中求荐枕,参差笑杀楚襄王! 清褚人获《坚瓠集》载:何吉阳(何迁),故与黄庠士某以学问友善。吉阳巡抚江西,过家。某青衫来谒,门者不即为通,因散步堂上,环视壁间悬轴,其首则严分宜笔也。遂索前刺,书一诗: 椒山已死虹塘谪。天下谁人是介翁。今日华堂诵诗草。始知公度却能容。 意思是说严嵩害死了杨继盛贬谪王宗茂等忠臣,而你却能大度包容,真了不起。交代守门的人再送进去,然后自己拂衣而去。何吉阳得诗读后不好意思,派人出来追没追上。 王荆公罢相出镇金陵,恰好蝗虫灾害也向南边漫延,刘贡父写诗送道: 历朝科考都有严格考试制度,但考试舞弊的现象屡见不鲜。张居正专权时,他的二儿子张嗣修于万历五年丁丑科高中榜眼,三儿子张懋修在万历八年庚辰科考中状元,大儿子张敬修也在此科以二甲三十名获得赐进士出身。为此,有人作诗嘲讽: 状元榜眼俱姓张,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坚不去,六郎还作探花郎。 赵东山有两个旧时挚交,一个因贬过家乡,一个因等考察调动回家乡,年纪都不小了,但还都恋着仕途,两人一齐来看赵东山,刚好有锯木匠在锯木,赵信口咏道: 这诗表面上是说锯木头,到了收工的时候锯匠头上全是雪白的锯末灰,其实是嘲笑两个老友不知进退,结果两人一听,都告老还乡了。与现在很多官员为了不肯退拼命地修改档案年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清朱梅叔《埋忧集》载,有个姓王的人好认同宗,袁柏田作诗嘲笑他道: 天下三王本一家,任君东扯与西拿。太常山左称同族,方伯江南号梦华。(时有太常官和江南布政使都姓王)舍弟粤东贻羽缎,家兄黔口寄团茶。行香若过灵官庙,五百年前叔太爷。 清况周颐《餐樱庑随笔》载,钱牧斋易节事清,以纂修《明史》为词,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宏文院学士还乡里。尝游虎丘,见有题诗寺壁者: 入洛纷纭意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卢龙。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怨阿侬。 按:或传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另外,嘲弄诗与讽刺诗(讽喻诗)是不同的,嘲非讽,区别在于,嘲笑其意谑,用心不良,对象是弱者有缺陷者,而讽刺则对象为不良现象,其意在针砭,即所谓“谑而不虐”,如果“谑而虐矣”则失。如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云:“缩头连背暖,绽裆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团团。”(见唐刘餗《隋唐佳话》) 冯梦龙《笑府》载了一首嘲人近视诗: 笑君双眼太希奇,子立身旁问谁是?日透窗棂拿弹子,月移花影拾柴枝。因看画壁磨伤鼻,为锁书箱夹着眉。更有一般堪笑处,吹灯烧了嘴唇皮。 《清稗类钞》载一嘲跛子联: 世路尽羊肠,行行又止;先生移鹤趾,飘飘欲仙。 这些把身体缺陷作为嘲弄对象是不道德的。我们提倡讽刺诗,反对嘲谑诗,但另有谐诗,或者叫自嘲的诗,界乎两者间,也可供人一笑,算是中性的。如相传清代乾隆皇帝年间,某翰林上书时,将“翁仲”误作“仲翁”,乾隆顺手批道: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寒窗少夫功。而今不许为林翰,罚去江南作判通。 其实这个故事发生在更早,冯梦龙《古今谭概》载,明英宗景泰年间,苏州有个监郡,把石人叫作“仲翁”,当时就有人作诗嘲笑他说: 翁仲将为作仲翁,皆因书读少夫工。马金堂玉如何入?只好州苏作判通。 诗中将“翁仲”“读书”“工夫”“金马”“玉堂”“苏州”“通判”都倒过来用,确见匠心,显然乾隆是抄袭苏州无名诗人的作品。比这个更早的宋人蔡正孙《诗林广记》中载一个类似的故事说诗中用“如何作元解,归去学潜陶。”明代张衮《水南翰记》中说,明英宗大猎,有祭酒官刘某上诗把“雕弓”误为“弓雕”,一监生作诗讥讽: 雕弓难以作弓雕,似此诗人少致标。若使是人为酒祭,算来端的负廷朝。 诗中将“雕弓”“标致”“祭酒”“朝廷”倒用,也令人解颐。 嘲人送母猪肉诗: 昨日蒙君惠,全家大小欢。柴烧三担尽,水煮两锅干。肉是新靴底,皮是旧马鞍。齿牙三十六,个个不平安。 又嘲人送鸡太小: 多谢东君惠只鸡,可怜离母未多时。归巢忍听啾啾叫,报晓哪闻喔喔啼。七两带星连草重,半斤流水秤锤低。厨人莫把牛刀试,留取笼中作画眉。 明才子解缙嘲薄粥诗: 水旱年来稻不收,至今煮粥未曾稠。人言箸插东西倒,我道匙挑前后流。捧出前堂风起浪,将来庭下月沉钩。眉月不用青铜照,眉目分明在里头。 近人有人效解缙《嘲薄粥诗》: 薄粥稀稀水面浮,鼻风吹起浪波秋。看来好似西湖景,只少渔翁下钓钩。薄粥稀稀沉碗底,鼻风吹起浪千层。有时一粒浮汤面,野渡无人舟自横。 《戒庵漫笔》还载有另一首《煮粥诗》云: 煮粥何如煮饭强,好同儿女熟商量。一升可作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有客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讽喻诗或作讽刺诗,一般为短制,要抓住被讽刺对象的特征,可以夸张,如画人物漫画,三五两笔勾勒出人物面部特征,突出特征,其作的甚至可以省略,或一笔带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将要谈的“自嘲诗”“谐趣诗”等等,就同样有这种功能。 [i]大同克敌进封其镇守总戎都督郭清宁为定襄伯喜而赋此以贺之(明·刘溥) 捷书飞奏入明光,邦伯荣封位定襄。边阃到今方得将,漠庭从此不称王。正愁白发逢多难,忽对青春喜欲狂。却愧无缘走相贺,典衣聊自醉壶觞。 [ii]城南即事(南宋·张栻) 活泉细引忽盈沟,自绕书斋堦堦流。添得眼前无限思,石桥竹坞共清幽。 一春风雨水平湖,更觉湖心月榭孤。坐看百花开落遍,依然山色对清庐。 东风吹得绿成阴,积雨初收柳絮轻。记取湘中最佳处,橘花开时香满城。 月榭当湖景最句,故人千里寄新题。背栏看字成相忆,何日能来步柳堤。 茅亭水溜四周遭,花木经春一一高。却望西山隔江水,经思一叶泛云涛。 枕边风雨过今春,起步园林已绿阴。更向坡头望湘浦,水云无际绕遥岑。 [iv]桑柔(《诗经·大雅》)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于乎有哀,国步斯频。国步灭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忧心殷殷,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自西徂东,靡所定处。多我觏痻,孔棘我圉。为谋为毖,乱况斯削。告尔忧恤,诲尔序爵。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如彼溯风,亦孔之僾。民有肃心,荓云不逮。好是稼穑,力民代食。稼穑维宝,代食维好?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考慎其相。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穀。人亦有言:进退维谷。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维此良人,弗求弗迪。维彼忍心,是顾是复。民之贪乱,宁为荼毒。大风有隧,有空大谷。维此良人,作为式穀。维彼不顺,征以中垢。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复俾我悖。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民之罔极,职凉善背。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职竞用力。民之未戾,职盗为寇。凉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 [v]板(《诗经·大雅》)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々,不可救药。天之方懠。无为夸毗。威仪卒迷,善人载尸。民之方殿屎,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vi]荡(《诗经·大雅》)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彊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兴是力。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义类,彊御多怼。流言以对。寇攘式内。侯作侯祝,靡届靡究。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炰烋于中国。敛怨以为德。不明尔德,时无背无侧。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既衍尔止。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vii]民劳(《诗经·大雅》)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无纵诡随,以谨惛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戎虽小子,而式弘大。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viii]十月之交(《诗经·小雅》)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惨莫惩?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禹维师氏。醘妻煽方处。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氵于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ix]小旻(《诗经·小雅》)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潝潝訿々,亦孔之哀。谋之其臧,则具是违。谋之不臧,则具是依。我视谋犹,伊于胡厎。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x]正月(《诗经·小雅》)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哀今之人,胡为虺蜴?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逾绝险,曾是不意。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婚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佌々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xi]瞻卬(《诗经·大雅》)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鞫人忮忒。谮始竞背。岂曰不极?伊胡为慝?如贾三倍,君子是识。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天何以剌?何神不富?舍尔介狄,维予胥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天之降罔,维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觱沸槛泉,维其深矣。心之忧矣,宁自今矣?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藐藐昊天,无不克巩。无忝皇祖,式救尔后。 [xii]伐檀(《诗经·魏风》)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xv]南山(《诗经·豳风》)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xvii]黄鸟(《诗经·秦风》)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xviii] 花纲石诗十一章(宋·邓肃) 蔽江载石巧玲珑,雨过嶙峋万玉峰;舻尾相衔贡天子,坐移蓬岛到深宫。 浮花浪蕊自朱白,月崛鬼方更奇绝;缤纷万里来如云,上林玉砌酣春色。 守令讲求争效忠,誓将花石扫地空;那知臣子力可尽,报上之德要无穷。 天为黎民生父母,胜景直须尽环宇;岂同臣庶作园池,但隔墙篱分尔汝。 皇帝之圃浩天涯,日月所照共一家;北连幽蓟南交趾,东极蟠木西流沙。 是中嵩岳磨星斗,下视群山真培娄;千年老木矫龙蛇,天风夜作雷霆吼。 三月和风塞太空,天涯海角竞青红;不知花卉何远近,六合内外俱春容。 圣主胸襟包率土,天锡园池乃如许;坐视块石与根茎,无乃卑凡不足数。 饱食官吏不深思,务求新巧日孳孳;不知均是圃中物,迁远而近盖其私。 恭唯圣德高舜禹,一圃岂尝分彼此;世人用管妄窥天,水陆驰驱烦赤子。 安得守令体宸衷,不复区区踵前纵;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东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