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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丨《故乡的漆树》

 晓峰书阁 2016-05-11

故乡的漆树

■周虹宇

     漆树,是故乡最常见、最普通的一种树。漆树不择土壤,生命力特强,田间地头、高坡谷底、岩旁沟畔,都有它生命的踪迹。漆树的侧根极其发达,如同巨大的龙爪牢牢抓着脚下的土地。

     故乡的冬天往往来得特别早。秋收后的田野如同偃旗息鼓后的战场,空旷、单调、冷峻。有一群群雪雀儿呼啦啦地飞过,就像冷凝的寒风卷起雪末凌粒,灰蒙蒙、白花花的一片。这时候,最惹眼的是那些从远处看起来像一个个圆柱形巨大蜂包或者碉堡似的包谷秸秆垛子,盘根错节、犬牙交错般缠绕在一棵棵老漆树上。然而,这或许就是老漆树的最后一个暖冬。如果来年的春末夏初老漆树的枝头仍然没有一丝新绿,那就表明,老漆树已在去年那个冬天沉睡过去了。失去了生命以后的漆树,会甘愿遭受刀斧之苦,成为修屋造房和煮饭取暖的上佳原料。有一种叫鸡冠菌的野生菌,独爱生长在砍伐后留在野外的漆树蔸上。那金晃晃、黄澄澄的颜色,像极了漆树的树芯,明丽灿烂,赏心悦目;那极鲜极美的味道,像一首舒爽悦耳的轻音乐,令人回味无穷。

     惊蛰后的一阵春雷、一场春雨后,故乡的春天开始苏醒。燕子“唧唧、唧唧”地鸣叫翻飞,用剪刀将春姑娘的盖头和面纱剪得支离破碎,各种颜色的桃花、樱桃花、迎春花、梨花花瓣上展现出绚丽的芳姿。布谷鸟也不甘示弱,“布谷、布谷、布谷”,叫得泛滥的春情开始在核桃、香椿、漆树的枝丫上探出头来,露出或青、或红、或紫的芽苞。

     漆树的嫩芽极像香椿,几可乱真。现在有人说,漆树的嫩芽也是可食用的美味,用开水滚过凉拌、热炒皆可,但一直无人作此尝试。倒是一些对生漆不甚敏感的儿时伙伴,常常将一些漆树的嫩芽混杂在猪草里背回家去。吊脚楼下猪圈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家伙,对流着白色浆汁散发着一种怪怪气味的漆树嫩芽好似极感兴趣。我对生漆特敏感,偶尔接触,就会长漆疮,导致皮肤红肿甚至溃烂。每次长漆疮后,母亲都会用土法为我治疗,而且效果奇佳——用嫩韭菜或者萝卜秧反复搓搽患处。

     转眼间已是夏至。洋芋开始星星点点地绽放出或黄、或红、或白的细碎小花。漆树蓬勃青幽的羽状树叶间也开始冒出圆锥状的黄色花簇。是开始割漆的时候了。割漆是一项十分专业、寂寞、辛苦的工作,而且还必须有专用的服装和工具。服装无非斗笠、草帽、蓑衣、衣裤、鞋子之类,这些东西天长日久都会沾上生漆,变得又硬又黑,发出亮晃晃的黑光。工具则有爬树的脚搭子、砍树藤荆棘的镰刀、刮树皮的铁刮、割漆的漆刀、装交让木树叶的竹篓、盛漆的竹筒等。割漆的漆刀看起来蛮舒服,好像一弯宽宽的新月。

     割漆郎都不太喜欢脚搭子,他们自下而上、用杂树和山藤在漆树上绑搭好要使用大半年光景的简易木梯,再用铁刮刮皮,然后开口放水。放水七天之后才正式开始割漆,第一刀漆和第二刀漆之间也要间隔七天,如此循环直至寒露来临。

     但愿天下尽光泽,岂辞一身多损伤?漆树为人类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精髓,留给自己的却是满身的疤痕和创伤、无尽的苦痛和折磨。

     割漆郎割漆的时候会随意地唱起高亢嘹亮的山歌自娱自乐,一支支,一曲曲,巴皮巴肉,好似清凉的山泉在山谷间舒缓流淌。

     太阳出来照白岩,白岩顶上山花开。风不吹花花不摆,郎不唱歌妹不来。

  上坡就要上到坳,下坡就要下到槽。恋姐就要恋到老,莫在半路来拆桥。

  不知不觉又到了秋收。秋收除了收包谷、黄豆等庄稼外,也包括打漆树叶、漆树籽这些活路。无论大人小孩,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在顶端绑一把刀口向上、磨得锋利闪亮的镰刀,就可以搭着梯子或者爬到漆树上轻巧畅快地打漆树叶、漆树籽了。

  这时候的漆树叶胭红漂亮,远远望去,似束束跃动燃烧的火焰。漆树籽油黄闪光,像一挂挂轻灵美丽的流苏。“唰唰唰、唰唰唰”,镰刀所过之处,飘舞飞溅着的漆树叶和漆树籽,就像片片金红的锦鸡羽和串串灿亮的黄珍珠炫舞飘落。

  漆树叶晒干打碎发酵后是上等的猪饲料,而漆树籽则是榨漆油、籽油必不可少的的原料。

  榨油是童年乡村一项隆重盛大的活动。一般都在冬至后的上好晴日进行。这天,大人们背着晾晒好了的漆树籽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村里的榨油坊。大人们带去的还有装漆油、籽油的桶盆竹篮、蒸漆籽粉的木甑、装漆油枯饼的布袋、背篓等器具。当然,还带着愉悦的心情、饱满的精神、敏捷的身手和舒心的笑容。

  木柴、铁锅、稻草等原辅料和油榨的清洗整理早已安排专人完成。大家这天的工作有着严格的分工和周密的部署。用石碓舂漆树籽,使之成为细细的粉末,再放入铁锅里翻炒,然后放到木甑里蒸得油滋滋的,再用稻草垫底将其填入圆形的铁箍中做成胚饼,并将胚饼装入由一根完整的九榨木凿成的榨槽里,再装上木模和头上镶嵌着铁箍的锲子就可以开榨了。籽油的榨取一般会放到最后进行,唯一不同的是,漆树的籽核要先到锅里炒干燥,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末,再上木甑里蒸。籽油香喷喷的,金晃晃的,比漆油更加美丽诱人。

  横躺着的油榨和悬空的撞杆都是极有气势的。油榨似横卧着的巨龙,撞杆像凌空的巨龙,两条巨龙接触碰击,演绎出磅礴壮观的劳动场景。掌锤的老大和协作的两个助手将撞杆高高抛起,发出“呵呵嗨、呵呵嗨”的高叫,然后准确无误的撞击在锲子上,击打出砰然巨响,黄灿灿、亮晶晶的漆油就从榨槽下的油沟里喷射出来。吆喝和撞击在群山之间发出巨大悠长的回响,给平素安谧的乡村增添了无尽的热闹和喜庆。此情此景,让人联想到卧龙吞江、猛虎下山和万马奔腾。

  那天,大人们的脸上泛着油光,太阳泛着油光,空气里泛着油光,饭菜里泛着油光,月亮和星星泛着油光,我们的梦境里也泛着油光。


 

作者简介:周虹宇,男,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自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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