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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味蕖美术馆

 爱我rx 2016-05-13
   显然,此时的郭味蕖并非是画家而是以美术史研究人员而进入中央美术学院的。这一点,让我们油然想起近代美术史上几位重要的人物: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本来就是研究美术史出身,其涉足绘画,识见与格调自非同一般,另外象张大千等人,毕生的艺术实践都带有探索的性质——对中国古代绘画正统思想和技法的追溯。所以,以研究学问出道的郭味蕖先生,其艺术的判断和取向也同样是知所从来、游刃有余的。

  味蕖自传材料中曾记述和黄宾虹的关系:

  1937年参加北京古物陈列所主办的国画研究室,为研究员,并开始从黄宾虹先生学画山水,得遍观清宫古画,这时又跟随黄宾虹先生学习讲授国画理论和美术史。

  黄郭二人的交往更多的方面在于学术的研讨,郭味蕖尊黄为老师,在其影响下完成了多部著作,其中有《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书画录》、《古镜文考释》等。

  在同代画家群中,郭味蕖先生的出身和后天的学养、经历既有与时代的变迁相应的成分,比如青年时期的他一样没有逃脱时政变换所引发的社会动荡,从而没有一个相对安静的研究和创作环境,但这些仅仅是他成功的一些外在条件,成就味蕖艺术的,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世家文化,以及他后来的特殊际遇。由此,我们也可以从中领略一个文化世家所赖以维系家族精神传承的一些方法和传统。

  郭味蕖先生的祖居地山东潍坊地灵人杰,历史上涌现出过众多文化名人,或生长于此,或宦游于此,汉代郑玄、“建安七子”之孔融和徐斡、宋范仲淹、苏轼、张择端、李清照与金石学家赵明诚夫妇等,潍县地方的人文积淀赖此代代相积至于今日之富厚。(参看《潍坊文化三百年》,以下简称《潍》,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10月,3页)古语所谓:大木不生于瘠壤,有如此之历史文化积淀,然后有历代相望之文人名士,潍县近代以来在经济和文化上的不凡表现也可以藉此觅得究竟。

  潍坊古属齐鲁之邦,而从地理位置上,处在潍水和淄水之间,其地正是古代齐文化的中心区域,齐学尚权变,信谶纬,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与迂谨、好古而不太相信谶纬的鲁学恰成一种互补。两种学术品格的长期交融磨荡,滋养了潍人的丰富、多维的学术观念,影响所及,至于普通的百姓,迂谨、尊古但决不守旧因袭,权变趋时而决不投机取巧,孔孟学术的传统和稷下学宫的影响共同孕育出潍人的敦厚、朴质而又灵活生动的性格。

  此外,潍坊虽属北方地区,但藉助南下北上求学仕宦往来交通,从学术和思想上,更加沟通南北两地的优长,比较典型的代表如北上的郑板桥和南下的刘墉,都对于潍地的文化贡献至巨,郑板桥曾赋有著名的《潍县竹枝词》,历数潍县居官期间见闻感想,其中有:“潍州原是小苏州”,足可道出潍地和苏州相似的繁华和气息。在兼容齐鲁、沟通南北的文化态势之下,潍地的人文传统天然具有一种宏阔的视野和多元的选择。这一点,方之海内各地,似不多见。

  近三百年的潍坊文化,除上述的历史积淀之外,还具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世家大族之间交相辉映,共同为潍地的文化发展推波助澜。公认的郭、陈、张、丁四大家族不惟在家族资产上实力雄厚,更在学术统序上各具优长。潍上郭氏世家的奠基人,自明代的郭礼始占籍于此,郭礼本为高唐塾师。自明成化癸卯(1483年),携子来潍,设教馆、开讲筵。后世郭氏子孙,秉承家学,又兼受潍上乡风人文之包孕,以诗书文章干谒功名。绵延数百年,其中著门显族者则为郭礼之曾孙郭尚友。郭尚友为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累官至户部尚书;迁潍郭氏,由此一孙而家门大振。史载,郭尚友不仅是一位文武兼备的通才,而且还是善于理财、为政清廉的高官。自郭尚友起,潍上郭氏子孙,秉承家风,繁衍称胜,代有人望。郭氏一门,重教育、敦诗礼、因人施教,务成致用之才,不但在潍县地方,而且在山东乃至全国均有影响。不仅在当时,而且时至今日,尤其在文化教育与艺术发展方面,仍起到突出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若论潍上所谓“四大乡绅望族”的人才济济,宛若群星映耀,则当以郭家为最。(参看《潍》4-5页)

  这样的门庭和家学渊源,能够滋养一种敦厚、朴实的家风。征之郭氏后人之所为作,足可克绍箕裘,告慰先祖。潍坊郭氏一门历数百年兴旺不衰,究其原委,约略有如下几点:

  郭氏始祖郭礼以塾师起家,注重对子孙辈的督教和熏陶,代代相仍,故能滂沛成气,书香之风沿袭久远。郭家子弟为官清廉、勤政爱民,在地方上多有善举义行,这不可谓不是家风熏染所致。

  其次是地理条件和社会环境的影响。潍县交通便利,自然环境优越,经济文化发达,从明末即辟为商埠的潍坊是达官显贵、各路乡绅交游聚散之所在,历史上潍县曾经得名“小苏州“。一代名仕邢国玺、周亮工、郑板桥先后任潍县令,其政治功业和人格精神对潍县地方的文化和精神起到很大的影响和促进。(参看《潍》40页) 此外,潍县地方的名门望族之间互相影响、互相提携也客观上促进了整体文化的兴盛和繁衍。

  潍坊郭氏一门交游广泛、影响深远,其中,与郑板桥的交往尤有可述者。

  郭氏家族的名士郭麐曾详述当年板桥在郭家的行状:“县尊郑板桥在潍日,吾家有南园……修竹蔽日,公爱之,每假为宾客雅集地。……今南园已废,画竹尚存。”郑板桥在潍坊任县令,与潍上诸名门交往甚夥,而郭家的南园,尤其受到郑氏的青睐,公务之暇,常常与清客雅集于此,诗酒唱酬,忘怀得失,一派古风。

  郭氏家族文化底蕴丰厚,历代不乏高科仕子,这样的门弟与郑板桥之间自然是声气相求,郭家在地方的影响和名望自然也为郑板桥这样的名士所乐意接近,郭氏热心地方公益事业,于教育、建设、文化多方面均有不凡建树,而且大力支持并参与郑知县倡导的赈灾、助学、修城凿池等,在这样切近的事功方面,郑板桥也需要借重郭家的力量。最重要的,正如郭麐所言,郭家南园幽静雅致不让江南。郑氏作为南来游子,对于这样十足情调的名园自然是乐于游处。况且居官一方,少不了各方酬祚,那“南园”实不啻于一个绝佳的社交场合,既体面郑重,又能在游园赏会之际把政务办理得妥贴安稳,何乐不为?郑板桥在《南园画竹赠郭质亭先生》诗中所说:“我辈为官困杀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联系郑板桥为官以来一些故实,我们完全可以体会这位清流出身的官宦在官场的种种无奈与落寂,其身在宦海而却无心为官的矛盾成为一种非常难堪的心理状态,一个“困”字完全状写出郑氏此刻的心境。然而郭家南园犹如柳暗花明一般出现在他眼前,“长精神”与“困”成就多么强烈的情绪对比?书生本色的郑板桥先生,唯有寄情于南园,才可以暂时忘却宦海营营,他面对阶前一片修篁挥毫写就一幅墨竹,那不只是眼中之竹,更是心灵获得短暂休憩的郑板桥心中之竹。这首七绝,写来清新自然,脱却安排而能浑然无迹,仿佛不是用笔在写,而是用心灵在倾吐。郭家园林的幽静和雅致,于此可以想见。因此,即使乾隆十七年(1752年)秋,郑氏因“忤大吏”而“乌纱掷去”之后,仍举家搬入郭家南园,住有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第二年春,清明节后才依依而去。(参看《潍》36页)

  板桥还曾写有为郭伟业母亲刘夫人祝寿诗:江南年事最清幽,绿橘香橼橄榄收。持赠一盘呈阿母,可能风景似瓜洲。”此诗不是一般的祝寿应酬之作,其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感,据传,刘夫人祖籍江南,而郑氏以江南风物作为贺礼上寿,可见用心良苦,而其中流露的郑氏对于郭家太夫人的尊敬与谦恭,更是为一般应制之作所未见。

  郑氏与郭家的交往既深入,其学问人品事功道德无不对郭家后人形成一种诱导和激励,当时郭家子弟郭伟勣与郑氏的交往不是郭伟勣的攀附,郑氏对其才学人品亦自青眼相加:“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振动,以为得未曾有。并书以寄老弟,且藏之匣中, 待吾儿少长,然后讲与他听,与书中之意互相发明也’”。由此可见,郭伟勣的学问识见,深令板桥服膺(参看《潍》306页)。郭伟勣风雅多才,能诗文,精篆刻,亦喜书画,传与扬州八怪之高凤翰最为友善。从事篆刻三十余年,亦收集古人和时贤印篆,集为《松筠桐荫馆集印》,书名由郑板桥题署。郑板桥亦十分喜好郭伟勣为之所治印篆,其中“板桥居士”最为精妙,可与高凤翰所刻的“七品官耳”、“鹧鸪”相媲美。(参看《潍》302页)

  在潍坊居官期间,郑板桥博得清誉于当时后世,这固然是其本人的识见、修为所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正是有了象郭家这样的名门清流,才滋养了郑板桥高雅闲适的情怀,才能够襄助其完成一系列善举。郑板桥留在潍县任上的诗作为数不少,作《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即是一首脍炙人口的绝作:“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是郑板桥的境界,而我们分明看到了郭家历代居官者共同的仕途理想。

  与郭家同为潍坊四大家族的陈家同样以道德文章博誉乡里,以海内著名的金石学家陈介祺为代表的金石学流派影响深远。陈氏本人富收藏、笃于金石考究,其所创制,据于潍坊而雄视全国。为后世治金石者高山仰止。七十多年前,著名学者商承祚先生发表于《金陵学报》第三卷第二期的论文《古代彝器伪字研究》的开篇曾经动情地讲:“……他(陈介祺)一生收藏的铜器等,不下几千件,没有-件是假的。他的论调同批评,不但高出当时同辈一等,简直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谈古器文字多么透澈,不但知道真字深义,连假的都能了然无余,这才能算真研究”。清代朴学大兴,金石考据规模空前,而陈氏更以其对古代陶文研究之发轫而震动学林。以陶文、封泥、砖瓦文字而论,陈氏是第一个发现陶文而进行研究的,是今日古陶文字之学的开山之祖。因为齐鲁陶文多为玺印按压在陶器上所留存,所以其将陶文与玺印合证,故把玺印、陶文之学推向极致(参看《潍》128页)。传世陈家所藏砖石拓片之考订精审,对于古代文字沿革脉络多所发现。陈氏学养既宏富如此,其察人用人亦自不凡,对于门人、生徒乃至家人后辈的培养也甚为严苛。特别是与陈家结亲,则是重中之重。而中国古代大族之间互相倚重,门当户对,两相契好而联姻,则是一种很普遍的文化传承方式。后来影响郭味蕖的郭陈两家联姻,在文化上相得而益彰。此一姻缘,亦可溯源至郭陈两家祖辈的交情,味蕖祖上郭麐自幼好学嗜古,孜孜以求,终生不坠其志,其最为典型的著作则是《潍县金石志》,其自序中称受到陈介祺先生的慨然相助:“既为订其疏略,复欣然以所藏邑中金石,属海丰张君子达尽拓相付。”(参看《潍》133页)陈介祺作为金石大家,对于后辈郭麐赏爱和提携成为两家交往的一段佳话,这两个大家族在潍坊一代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于地方文化的建树和发展至关重要。可以想见的是,以陈介祺先生的狷介和清高,能够如此呵护和襄助郭家后人,除去郭麐本人少年才俊,其才见赏于陈老先生之外,如果不是出于对郭氏道德文章的倚重,这样的行为是不可想象的。

  郭味蕖和陈君绮的姻缘,不只为世为姻娅的郭陈两家续写了新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这一联姻给郭味蕖的学术和艺术提供了莫大的帮助。郭味蕖晚年作《归帆》册页赠夫人,在跋语《题卧游册》中追述伉俪深情:“君名绮,字君绮,……吾乡陈簠斋太史之元孙女也。生而颖慧温婉,知书强记,年二十来归”。

  又云:“予生而失怙,尽日荒嬉,君每于春晨秋夕督予学写画,深谈诗古文词,并导予研搜金石拓本及书画鉴考之学。每陪侍几右,辄亲服涤砚洗笔之劳,予从此对文艺始少感兴趣,并觉逐步有进意。尝并几作画,君曾濡毫写梅石水仙为予寿,落笔寂寥萧澹,能深寓静趣,予师之畏之。” 接之以学问,润之以丹青,伉俪之间相敬如宾,颇具古风。画家伉俪,能如味蕖、君绮者,曾不多见。

  郭味蕖潜心学术,数十年如一日,颇能不坠家声。更兼专注搜罗陈门散出文物,多方研讨,创获甚多。有《殷周青铜器铭文考略》以及《知鱼堂鉴古录》、《镜文考释》等著作传世。在近代画家中,郭味蕖的学问所涉猎领域之宽泛、所钻研程度之深湛、所著述数量之宏富堪与望肩者二三子耳。

  之所以详述味蕖家世之渊源,重要的还是希望引起大众对于中国学问道德传承统序的进一步认识,今天对于大部分以各种途径进入大学学习、生活者,或者可以对古代士人志道、据德、依仁、游艺的种种嘉言懿行有所知见,但因为社会条件的变迁,真正意义上的传承脉络事实上产生了断裂。中国的学问和道德,重视的不是条条框框的知识,而是一种潜移默化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悟和摄受。今天一部《论语》被社会广为推重,借重经典来进行社会教化也正在成为一项新兴的产业,但总觉得其中掺杂了许多功利主义的内容,其实圣人的教化完全是一些最为质朴最为明了的问题,但因为缺少一个相对稳定相对保守的修养环境,人心偏离原点日远,所以最简单的道理听起来反而很费力。今天被许多人讲滥了的“天人合一”其实是有一个重要前提的,那就是与天合一的那个人,必须是能够安守朴素的本性、远离颠倒梦想的人。“朴素的人最容易接近上帝”这一句西方文豪的表述,也似乎具有同样朴素而深刻的内涵。

  古代以世家大族为传承载体的文化精神,也因着许多中国古代的民风习俗而绵延不绝,比如中国古人特别重视血脉的延续,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教育体系数千年生机不绝。其内在的理趣值得考量。今天的学院教学,基本以近代西方的模式来规划,分科越来越细。传承的内容是以知识为主,对于道德和精神这些更加难以捕捉的层次则显得比较漠视,所以就“受教育”而言,今天的大学生恐怕还要商榷。因为学校开设的课程是技能和知识的不断累加,而没有重视对学生人格和品行的规范和影响。其实,中国古代教育思想最重视的是对一个人品行和操守的训练,而技能的培训完全等而下之。一部《论语》成为典范教材,可其中真正具体的技能和知识则付阙如。由此可知我国本来的“教育”涵义之一端。另外一个潜在的标准就是人的出身,出身的高低和家境的贫富没有关系,贵贱主要从精神层面来讨论。祖辈的行为和言语直接成为后代子孙尊崇奉行的准则,孔门的家风因为历代当政者的相与推举而成为整个国民的共同理想,以诗文传家的南通范氏,同样是秉承祖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庭训,四百年瓜瓞绵延,滂沛成气。

  潍坊郭氏家风纯质,到味蕖虽则家道中落,但其赖以维系之精神则卓然挺立,体现在郭味蕖性格中,其坚韧独立、淡泊自守的秉性,完全是祖辈遗风。味蕖一生不慕荣利,宽仁恭俭,他是真正“以冰霜之操自励、以穹窿之量容人、以切磋之谊取友”(弘一大师语),自少耳濡目染者无非高士风容,虽身经乱世,多所流离,处顺不矜,居卑不馁,终究能以至大至刚之毅力和精神创格造境,观其书画、品其文章,无苟且想、无乡愿想、无市侩气,清新于气而纯质于品,学问人品为同仁后辈所崇仰,可谓其来由自。

  郭味蕖对于今天的画坛来讲,其影响绝对不应仅仅囿于绘画,许多后辈追逐其满纸书气的同时,可曾想到他的胸襟是何等的开阔,学养是何等的宽博,识见是何等的不凡。就如前述,他与徐悲鸿、黄宾虹、齐白石等前辈的交往,完全是君子之交,非慕于声名权威,乃在于道德术业。这同今天的一般画家,终日劳碌于名利、攀缘酬祚的作为大相径庭。

  退守乡里、逆境中的郭味蕖先生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打理简单的生活,简陋的物质条件反映出其丰富的精神追求,心中对艺术和理想的信念坚韧不倒,晚年流露在诗文中的些许愤激也纯然是一介书生的浩叹,在生活中他始终是蔼然长者,对于子嗣家小、教诲督导未有稍懈。妻子陈君绮陪侍在丈夫的身边,作为他学术上的助手和生活上的知音给了味蕖莫大的慰藉,从保留下来的大量文章手稿和金石考释来看,那里记录了两个心心相通者的默契。

  对于郭味蕖来讲,任何单一的角色都不足以涵盖其丰富的人生。他有着同时代人难与论列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在很多方面作出成就。在不同的时期,郭味蕖都因时因事的变化而努力奋进,就身边有限的研究、创作条件开展工作,而且笃实、宽厚的秉性使其远离浅俗的是非乡,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所钟爱的领域,每每多所斩获。

  前述的数种关于金石、画史等方面的著述,大都完成于赋闲乡里的时期,这些方面的贡献,直到今天,还是各自领域不可逾越的重要文献。作为一个学者,郭味蕖有着丰厚的学养作为基础,在研究著述的过程中可以左右逢源,更为可贵的,是他严谨、细致的学术态度,这一点,我们不可以想象一个依靠天才和冲动期望一蹴而就者去完成,数十年孜孜以求,大量文献的阅读和考证,浩繁的第一手资料的蒐集以及对具体器物形制、材料、铭文、流传的梳理都需要审慎的态度和旁征博引的功夫。

  书画创作和教学是郭味蕖最广为世人所知的领域,青年时期上海艺专求学的经历,不仅渴求新思想,阅读新的进步书籍,掌握时代最前沿的思想和学术,对于具体新方法的追逐体现在对古典、现代、东方、西方等多方位的追求。我们看到他在学生期间所做的图案训练,各种形体、色彩、纹样的搭配关系都经过系统的磨练,读来颇具科学的理性精神。这一点整个贯穿于其一生的艺术创造和教学思想。以下就这两方面略陈数语。

  教书育人是潍坊郭家的祖业,世代不乏教育界的精英。郭味蕖同样以教师的身份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任职。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尚不具备成体系的花鸟画教学,郭味蕖先生以自己的实践探索,一方面向传统深度吸纳,郭家富收藏,少年的味蕖闻见宽博,现在看到的他对于宋元特别是明清名迹的追摹几可乱真,在青年时期就打下坚实的根基。齐白石先生曾经给味蕖《三友图》题跋云:味蕖画笔工矣,予九十二岁时得获观三复。而郭味蕖并没有停留在这一层面,他在日后的教学和实践中,不断向现代和自然开拓,花鸟画本来的卷轴把玩的审美方式在现代难以完成其表现真实自然和情绪的功能。郭味蕖注重写生,对于自然真实的物理和个人真实的感情表达非常重视,传统的笔墨仅仅作为表现时所依赖的手段,他的代表作《惊雷》,用极为精到的双钩法描绘了一丛修竹,疏疏朗朗的穿插关系交待得具体而概括,先生在对景写生的过程中显然有其主观的取舍和安排,这不同于程式概念的折枝画法,而且画面突破了传统的形式,成巨幅方形构图,自然的生气和物态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这张画从题材、画法、构图、笔墨诸多方面都是对传统的超越,特别值得今天的画家注意的,是画面充盈的中国气派,对于外来方法的借鉴含蓄地浑化在每一个细节,线条的构描迸发出无限的生机,笔工而意永。

  郭味蕖绘画一个非常明显的风格是工写的完美结合,严谨细致的白描双钩和大的墨块和书法运笔之间的转换、衔接和对比了无痕迹。这些成就,可以从几个方面来观照:

  首先,画面和穆冲融的气息来自他淡泊寡营、儒雅安适的精神境界,这一如前述,当然是郭氏一门精神品格的典型图景。内敛、沉静的笔墨所凸显的是一种学人本色,不是事扬,不求巧怪,寂然恬然,在中国画的领域稳步迈进。郭味蕖是典型的高士,有着一般人不具备的高洁的灵魂和追求,他的内心,没有和今人比权量力的念头,却在各个方面向先贤看齐,“不让今人是为无量,不让古人是为有志”(弘一大师语),有如此超凡除尘之想,然后有如此脱略名利之笔墨境界,后之学者于此当多所住心。
其次,郭氏毕生搜罗金石,寄情书画,其鉴赏眼力之高,在同代人中罕有匹者。其不欲与群小争锋,或者正是其内心骄傲的一种态度,宁取洁身自守,在金石书画中徜徉。而不期然之间,下笔自迥出常人,观其线条,不论长短燥润,皆能力透纸背,掷地有声,“金石气”之谓,非此而何?其线条之卓绝处正在于此。

  此外,先生壮岁游学四方,对于各种造型手段、表现方式多有会心,其于花鸟画诸种表现手段之娴熟运用,或者正是他多年来综合融汇的结果。曲铁盘丝之墨笔画出箩筐,细致谨审之线条勾勒花卉,然后审之以疏密、润之以丹彩,既能融采自然生态的生机,复能创造凝练质朴之程式。这种种的新境,完全是先生潜移默化中综合融汇的结果,并没有象今天动辄“创新”的画家们,整天在想着如何能“有我”,其实这种内心的挂碍完全阻滞了心灵摄受的自由,以枯索、窘迫的心态面对生活和传统,犹如一堵高墙,壁垒森严。味蕖先生就这样静静地雍容地完成其短暂而丰厚的人生,留给后人是许多的追念和怀想,今天越来越为业内共识的花鸟画由传统向现代之转型也在先生的绘画实践中悄然完成。

  就今天人们对于绘画的认识来看,要么完全拘执在纯粹自然的生活状态,纵然搜罗万象依然不能自居面目,尤其不能创格造境,究其原因,还是对于艺术特别是中国画艺术的特殊规律缺乏独到深邃的认识;另外一种就是纯粹拘泥于传统的格套,泥古不化,厚古薄今,对待真实自然的生活既缺少热情,那生活本来的理趣和气息自然就无法把握,其所图绘,不过是古人剩菜残羹,徒然使人视觉疲劳。郭味蕖先生体验生活,他真诚地努力融入到纯朴的自然生活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寄予深厚的感情,新的绘画题材、新的绘画方法的开拓都随着情感的表达而递进;先生同样数十年孜孜不倦参究古代的文化遗存,自金石学术至书画器物,靡不悉心揣摩,他收藏,完全是为了研究,与一般收藏家希望居奇获利的心态不可同年而语。其识见既宏阔,下笔也自然清高裕如,正所谓“功夫在字画外”,由他开创的花鸟画道路后人难以为继的原因,还是先生骨子里是所具备的文人的情怀,这就是他本不着意于书画而书画自能超绝。

  从郭家祖上一直到味蕖先生本人,传承、收购、挖掘、整理了大量书画、金石等古代文化遗存,特别是味蕖先生,在保藏和研究这些家珍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心血,在他辗转的人生中显得弥足珍贵。厚厚几大本手书的著录记述了这些珍宝的传承脉络,对于后世学者的进一步探究做了非常重要的资料准备。面对这些丰富而充盈的文献,我们不由对这位沉静、内敛而又骨气高奇的前辈心生景仰。

  作为书画家知名于后世的味蕖先生,本身具备扎实的深厚宽博的文化修养,这些来自他的家学和勤奋,为他日后的多方面探索筑基,给所有涉足的领域带来一种宏阔的文化视野和精神观照;此外,特别是他所具备的心胸——对待中西古今艺术和文化广采博收的学术态度值得今天的艺术家和史学家关注和借鉴,从味蕖先生身上,我们可以透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文化的诸多历史和现状,对文化的传承特别是世家文化的意义会有更进一步的认知;今天来研究、学习郭味蕖,其意义也决不在于重新观照一个画家,更大的期望来自对中国文化的重新审视和定位,对于中西、古今这些争论了一个世纪没有定论的问题重新有一些切实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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