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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一生功过谁人知 | 今日值得花时间

 浮生偷闲 2016-05-20

本文看点

1、同样是“明决有胆略”的袁崇焕,被信任时战功赫赫,见疑之后却以悲剧收场。

2、过去的系统很难以个人价值为旨归,而现在不以个人价值为旨归的系统必然没有前景。



袁崇焕:一生功过谁人知


文/张锐强




不务正业


万历四十六年是公元1618年。无论对于日暮途穷的大明帝国,还是蒸蒸日上的考生袁崇焕,它都是个极其吃紧极度忙活的年份。


当时摆在袁崇焕跟前的头等大事,便是赶赴省城参加当年的乡试。在此之前,该考生的科举之路远非一帆风顺。他曾经写过一首题为《落第》的五律,前面四句是:


遇主人多易,逢时我独难。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


浩叹生不逢时,而立之年还空戴儒冠。


相对于袁崇焕,大明帝国需要忙活的事情更多,重中之重则是调集人马筹措粮饷,准备对辽东用兵。因为建州女真的首领努尔哈赤,以“杀我父祖”等“七大恨”为由,当年四月十三正式起兵,向昔日的宗主国叫板,接连攻陷抚顺(今辽宁抚顺)和清河(今辽宁本溪东北),明军总兵张承荫当场阵亡。


消息传出,“举朝震骇”。就连立志学习鲁班的万历帝,也深感“辽左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立即派杨镐为辽东经略,前往沈阳组织剿灭。由于辽东明军武备松弛,士气颓靡,“累年以来,不修兵具,朽戟钝戈,缓急不足为用,金鼓几于绝响,偶令之截杀,股栗腕战,面孔殊无生色”,政府只得“以倾国之兵,云集辽沈,又招合朝鲜、叶赫”。然而征调来的湖广川陕兵,情形也基本差不多,许多人“伏地哀号”,“不愿出关”,甚至将领也“哭而求调”。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人头凑齐,粮饷也得够。当时的大明王朝早已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朝廷只得专门成立辽东饷司,下令全国田土除贵州以外,每亩均加征三厘五毫银子,预计可得两百万两,由各地库房动用现存款项,解往饷司,以后征得垫补。


当年秋天,明政府和袁崇焕所忙活的事情,全部达到预期目的:大批明军赶到辽东,号称四十七万,实际有差不多十一万;袁崇焕科场得意,顺利中举。于是接下来的万历四十七年,就成了决定国家和个人命运的关键一年,而且都在春天:会试在春天于礼部贡院举行,所谓“春闱”。假如顺利,袁崇焕将成为进士,继续参加最高级别的殿试,从而决定自己出仕的起点高低;明朝的命运其实未必非要在春天决定,但当时的内阁只有大学士方从哲一人。作为众矢之的,他孤独地承受着莫大的压力,近乎崩溃,因此尽管士气低落、出兵条件并不成熟,他还是一再催促杨镐动手。


当年二月二十九,杨镐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结果四位总兵战死两员,其中剩下的一个,后来也因此而自杀,他就是辽东名将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国家完败,自是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个人完胜:祖籍广东东莞、出生于广西布政使司梧州府藤县北门街的考生袁崇焕,蟾宫折桂高中进士,殿试列为三甲第四十名。


那一年袁崇焕三十五岁。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个年龄拿现在看未免太老,因为官员也要吃青春饭;可在当时,还算差强人意。


一般而言,一甲进士直接授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殿试排名并不靠前的袁崇焕,考选结果也不突出,因此未能留在中央,被授予福建邵武(今福建邵武市)知县。邵武位于闽西北、武夷山南麓,濒临闽江支流富屯溪,号称“八闽屏障”,即便今天也属福建的经济相对薄弱区域。而翰林院庶吉士虽然也是秩微俸薄,按照时下的观点看没有实权,灰色收入少,但终究在天子脚下,比邵武知县显然要尊贵许多。


然而这对袁崇焕而言根本不成问题。他的志向远非不痛不痒的地方官,按部就班地升迁。他身在邵武,心在辽东。主持县里的童子试时,他 “日呼一老兵习辽事者,与之谈兵,绝不阅卷”。此举涉嫌不务正业,但没有证据表明县长耽误过莘莘学子的终身,所以反倒成为美谈。他这样沉醉军事,结果还真找到了同道。后来在宁远之战中炮击敌军,一发命中“歼虏数百”的罗立乃是“闽卒”,当是他此间的知音。


袁崇焕在邵武期间的官声,跟他题写的“聚奎塔”匾额一样出众。这三字是他唯一可信的手迹,阴文颜体行楷,颇见功力;《邵武府志》则说他“明决有胆略,尽心民事,冤抑无不伸。”不知是否因为后来的经历,《邵武府志》中的袁崇焕近乎侠客,几能飞檐走壁:“尝出救火,著靴上墙屋,如履平地”。


袁崇焕爬墙能否“如履平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邵武府志》对他性格的刻画十分精准:“明决有胆略”。最终就是这五个字,决定了他的悲剧命运。


单骑阅塞


三年任职期满,袁崇焕奉命进京朝觐,接受政绩考核。东林党人、御史候恂上疏建言:“见在朝觐邵武县知县袁崇焕,英风伟略,不妨破格留用。”候恂知名度不甚高,但其准儿媳李香君,可谓光耀千古。候恂一生推荐过的官员无数,最著名的当属这两位:先是袁崇焕,后有左良玉。


袁崇焕因此得以出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兵部下属四司,职方司主管判断军事形势,拟定军事计划,以及地图测绘,类似今天的总参。袁崇焕之所以进入该部门,固有人尽其才的考虑,也与当时辽东的严峻形势不无关系:短短三年,开原、铁岭、辽阳、沈阳、广宁等战略要点相继失陷,总兵这样的高级将领先后折损十四员,方面大员、经略袁应泰自杀。边情吃紧,兵部自然要“加强领导”。

当时广宁刚刚失守,熊廷弼和王化贞仓皇逃入关内,山海关已成最后防线。新任辽东经略王再晋认为,辽东局势已经无法挽回,建议收缩防线,退保山海关,廷议时引起激烈的争执。都说山海关山海关,究竟那里地形地貌如何,是否适合防御,或者应该如何防御,袁崇焕心里没谱。关键时刻,他证实了《邵武府志》对其“明决有胆略”的性格描述,在谈到辽事人人缩首的背景下,上演了单骑阅塞的好戏。


明代官员跟唐朝差不多,除了节假日,每十天休一次假,所谓旬休,其余时间都要上班。可忽然有一天,兵部新任袁主事神秘蒸发,一连几天没去坐班。无辜旷工连续多日,任何时候都不能容忍,部里赶紧派人上门寻找,但他家人竟然也毫不知情。袁主事究竟何在?在山海关实地查看形势。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几天之后他重新出现在朝堂,谈起战守便能滔滔不绝,并且夸下海口:“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这句豪言壮语,随即将袁崇焕推上风口浪尖。按照道理,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主事,上面有部门领导员外郎和郎中,更有兵部首长侍郎和尚书,哪里用得着他出头?可在他的性格辞典中,从来没有退缩与回避这样的词条。他有的是主意,不惧刀山火海。


人气低迷,朝臣胆寒;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袁崇焕再度遭遇火箭提拔,本官升任山东按察司佥事,差遣是到山海关当监军。职方司主事不必决断,而监军尽管只是监察官而非指挥官,但毕竟已经离开朝堂,身处前线,关键时刻需要自己拿主意。


前任辽东经略熊廷弼革职听勘,正在京等候处理。袁崇焕履新之前,特意前去拜访,寻计问策。熊廷弼的辽东策略“坚守渐逼”可谓英明,惜乎他本人“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而拥有重兵的巡抚王化贞则“呆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两人性格不合策略也不合,离心离德,不败才怪。


一个是新官上任,急于施展,内心火热;一个是败军之将,生死未卜,感慨万千。对于袁崇焕的踌躇满志,深知辽东三味熊廷弼自然不会简单苟同。他面试一般询问袁崇焕“操何策以往”,袁崇焕胸有成竹地对道:“主守而后战”。


这个策略类似“坚守渐逼”,也是袁崇焕战略思想的核心。此后他的种种罪名,都与之密切相关。


袁崇焕首先移驻山海关外的中前所(今辽宁省绥中县前所镇),监参将周守廉、游击左铺,经理前屯卫(今绥中前屯)事务。没过多久,便有驻守北山的湖广士兵溃逃。这种局面难不倒袁崇焕。他快刀斩乱麻,咔咔嚓嚓几颗人头落地,秩序随即恢复。当年六月,王在晋又命令袁崇焕前往前屯,安置流亡的辽民。命令传来时,应该已经是下午。按理这并非救兵如救火的紧急任务,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关系,但袁崇焕还是一夜都不愿意等。他内心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勤于王事而刻不容缓,接到命令便连夜开拔,穿越荆棘遍地虎豹出没的山岭,四鼓入城。消息传出,“将士莫不壮其胆”。


营筑宁远


《明史本传》称袁崇焕以“边才自许”,这大约也算是文人的基本传统。正如陆游所谓的“塞上长城空自许”。然而内心激情澎湃、渴望建功立业的袁崇焕,很快就与顶头上司王在晋发生了矛盾。


王在晋虽然命令袁崇焕前出前屯,但他对辽东的基本判断并未改变,那就是辽东已无恢复可能,只能以山海关作为防御重心。


激情似火的袁崇焕闻听只是摇头。丢疆弃地,不图恢复,岂是臣子本分?他“薄在晋无远略,不尽遵其令”,此时更是不惜公开矛盾,直接上书首辅叶向高,陈述己见,丝毫不顾及长官的面子。


至少从形式上看,明朝官场的言路还是畅通的。朝廷并未因为袁崇焕是下级而将“举报信”转交王在晋处理。事关国防大计,内阁又不清楚实际情况,无法决定,帝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自请行边,前往实地查看,决定取舍。他召集大家一同商议,袁崇焕主张筑宁远(今辽宁兴城),阎明泰主张守觉华岛(今菊花岛)。最终由孙承宗拍板,营筑宁远,与觉华岛彼此犄角互相支援。山海关的死角,他也没有忽视,“并夹城之役,修筑关城,南防海口,北防角山。水则从望海台出芝麻湾,三面环海,安大炮为横击。陆则三道关之石城,可顿万人,开突门力夜击。北水关外,有峻岭筑号台十一,置炮以防外瞰”。


王在晋还是不肯低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觉华岛跟山海关一样,也存在先天不足:辽东大寒,冬季冰封,觉华岛难免后金骑兵的威胁,岛上水师也无法直接增援宁远,因为水师登陆,犹如旱鸭子下水,陆战毫无优势可言不说,还需要气象条件配合,如果风向不对,能否登岸都是问题。


局势的演变证明,王在晋的担忧都是远见。当然,这并不能简单证明孙承宗和袁崇焕主张的错误。看看《中国历史地图集》就会明白,宁远一城对于控制辽西走廊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欲守关门,必固辽西;欲复辽东,必固辽西,这个策略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不换脑筋就换人。孙承宗自请督师,王在晋调任南京兵部尚书,实际上是被挂了起来;袁崇焕升任永平道。按照惯例,总督下设一个或数个巡抚,巡抚以下也可以设一个或多个道员,由督抚与道员统御武将。


升官后的袁崇焕险些捅了篓子。根由么很简单,还是因为他过于“明决”。当时将军吃空饷十分普遍,已成流弊。袁崇焕奉命核实人数时,太过自信,一言不合,“立斩一校”,几乎引起全营士兵哗变。孙承宗闻听大怒,质问道:“监军可专杀耶?”袁崇焕无话可说,只得低头谢罪。


负责修筑宁远的武将祖大寿怀疑政策的持久性,敷衍塞责,应付了事,城池的形制规模都达不到设计要求。袁崇焕很不满意,于是便量化任务,明文规定城墙的高度与厚度,天启四年(公元1624),坚强堡垒宁远最终诞生。孙承宗随即上疏朝廷,声称“宁远可战可守”,“愿用崇焕指殚力瘁心以急公”,不愿用“腰缠十万之逋臣,闭门颂经之孱胆”。


孙承宗器重袁崇焕是可以想见的。但久经宦海的他,并未忽视袁崇焕性格上的缺陷。他在奏疏中这样说道:“臣非谓袁崇焕辈之慷慨,而不疑其喜事也。盖再三驳其议以尽其任事之心”。慷慨激昂像枚硬币,同时具有正反两面。孙承宗敏锐地发觉了袁崇焕慷慨背后的弱点,那就是有“多事”的倾向。为了历练他,重用归重用,对其不成熟的意见,还是要再三反驳。有趣的是,王在晋也有类似看法。只是孙承宗笔下的“多事”,在王在晋看来是“轻进”:“职未尝不壮其气,而深虞其轻进也。”


柳河之败


自从天启二年八月孙承宗督师以来,辽东局势平静了三年多。在此期间,孙承宗整顿军队,修筑城堡,并没闲着,成绩其实是有的,但在中央坐办公室的官员看来,这些成绩相对于十四万军队和每年六百万两的军费,实在是微不足道。


明朝的国家财力,远远不如四个世纪以前的宋代。税率过低的结果是国家收入不足,很多服务无法提供,从而导致部分国家职能的丧失。预算不足至少会产生两个严重后果,首先是造成大量的预算外征收,而这些征收缺乏有效的审核,浪费难免;其次则是官员的大面积腐败。


到天启乃至后面的崇祯年间,问题早已积重难返。政府总是罗锅子上山——钱(前)紧。因此经常有人弹劾总兵马世龙冒饷。天启五年(公元1625)六月,负责监察兵部的兵科给事中李鲁生,还上奏指责孙承宗劳师糜饷:“今以十四万之众,岁费六百万,虽言唯敌是求,其实百事不办,战固未能,守亦羞称……”

长期的舆论压力,便是耀州战役的发起背景。


在中国陶瓷历史上,“耀州”二字分量颇重,但彼耀州在陕西,此耀州属辽东,而且并非行政区划上的“州”,只是个驿,从《中国历史地图集》上看,故址大约在今天的辽宁大石桥市,位于三岔河东岸,是后金的前哨。此前马世龙得到一份情报,声称后金“四王子”驻扎于此,兵不满三百。若明军出击,城内难民可为内应。这份情报真假莫辨,但被马世龙当做了挽回荣誉的稻草。


然而大战之前,明军却屡屡哗变闹饷,成群结队,殴打队将,甚至一度包围袁崇焕的府衙。士兵的马料银子确实有几分短缺,但所谓拖欠工资三个月的说法,完全是无中生有。既然如此,他们为何如此反应过激呢?闹饷是虚,避战是实。当时的明军,人心士气就是如此低落。


孙承宗和马世龙的决心并未因此动摇。孙承宗的司令部应该在山海关,但他却拖着病体前出右屯,显示对这场战事极度重视。


马世龙不知道跟民国末年著名的“西北五马”有无关系,但他世袭武职,确实是宁夏卫(今宁夏银川)人,回族。在明军中算是比较能打的将军。天启五年(公元1625)八月,他命令副总兵鲁之甲和参将李承先率军东渡,攻打耀州;觉华岛游击金冠派水师接应。然而事不凑巧,因为风向气候等原因,海军没能在指定时间到达,鲁、李二人措手不及,只得找渔船渡河。人多船少而且小,结果来来回回拖了整整四昼夜,完全失去战术突然性,后金军队早已张网以待;等明军一过河,他们摸黑发起突袭,抢占了先手。


此役明军计划出动四个营七千人,内有车炮一营、铁骑一营,水师二营。尽管水师没能按期到达,先期渡河的只是部分人马,但兵力依然占优。只是没有士气的军队不再是军队,只是一群迷途的羔羊;明军前锋遭遇突袭,稍触即溃,后续人马也望风而逃,最终两员主将阵亡,战损士兵四百名、铁甲七百副、战马六百匹。这就是所谓的“柳河之败”。因为这个原因,孙承宗和马世龙先后离开了辽东。已经升任宁前道的袁崇焕,顶头上司换成了高第。


血战宁远


自广宁惨败以来,大凌河三岔河一线成为明朝与后金之间事实上的缓冲区。仓促进行的耀州战役,打破了三年的平静。天启六年(公元1626)正月十四,似乎是对耀州战役的报复,努尔哈赤再度统兵西渡辽河。


高第是头一年十月接任的辽东经略。对于孙承宗、袁崇焕的大纵深推进战略,高第内心并不赞同。因此他上任伊始,便上疏建议:“由此以东如锦州城大而朽坏,松山、杏山、右屯城小而低薄,皆前锋游哨之地。夏秋无事防护屯种,入冬遇大敌则归并宁远以便保守。”建议以宁远为防御节点,冬季辽河结冰,后金骑兵畅通无阻,遇到攻击便合兵退保宁远。


但这个意见并未得到将士们的一致赞同。督屯通判金启倧上书袁崇焕,强烈反对:“锦、右、大凌三城皆前锋要地。倘收兵退,既安之民庶复播迁,已得之封疆再沦没,关内外堪几次退守耶!”袁崇焕当然也不会同意。要知道这三个地方都是他一再建议,孙承宗才同意恢复的。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怎能轻易放弃?因此他也据理力争:“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


袁崇焕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为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必不去。”


努尔哈赤大军号称三十万,当然是虚数,三分之一都未必有。而明军前线兵力呢?“大明兵右屯卫一千,大凌河五百,锦州三千,以外人民,随处而居。”数量弱,质量更弱。右屯守将周守廉无心作战,率众而逃,“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并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军民大惧,焚房谷而走。”


逃跑是后金方面的说法。袁崇焕自称是“先行撤入”。宁前道就是宁前的总指挥,锦州松山等地,都该受他节制。他后来奏报,事先下过撤军命令。逃跑也好,撤退也罢,方正城池已经落入敌手,连带军粮。金启倧身为通判,主要职责是“核兵马钱粮,督城工,理军民词讼”。掌管军粮是他的分内职责。他不同意撤三城,右屯的三十万石军粮也就没有处理。如今强敌来犯,既无力带走,又来不及焚烧,白白让努尔哈赤拣了个钱包。


面对作战地图,袁崇焕想必面色冷峻。他脚下的宁远,如今已成汪洋大海中的孤城,旁边只有孤零零的觉华岛,尚未插上敌军的旗帜。当此情形,胆寒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岂是袁崇焕的脾气。单骑阅塞、夜穿山岭,在他绝非一时冲动。他率领总兵满桂、参将祖大寿、守备何可纲,聚集将士,整顿部伍,立誓死守:命令中左所都司陈兆阑以及都司徐敷奏率兵入城,左辅、朱梅作为外援,同时通知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关守将杨麟,一旦发现宁远溃兵,不必多说,杀无赦斩立决。


二十三日,努尔哈赤大军抵达宁远。别处全都望风而逃,惟独宁远敢战,努尔哈赤可不信这个邪。他虚张声势,威胁袁崇焕投降,但袁崇焕的回答掷地有声:“吾修治宁远决守以死,岂肯降耳。”


努尔哈赤随即挥师攻城。此时他们的骑兵优势已成劣势,因为没有一匹马能跳上城头。袁崇焕早有准备,指挥士兵,以火炮弓箭猛烈还击,战况空前激烈。“闽卒”罗立点燃西洋大炮,不断轰击敌军。火炮频发,炮管温度太高,发生自燃,金启倧壮烈捐躯。通判的级别不高,但在当时的宁远城,也算是高级将领。火炮自燃爆炸,通判当场阵亡,可见当时的战况之激烈。


努尔哈赤连攻两天,终究未能如愿。他想挖袁崇焕的墙脚,但天寒地冻,城坚不堕;无奈之下,只得分兵进攻觉华岛。为防止宁远守军出援,他们连扎七营,隔断彼此联系。岛上兵力薄弱,虽然已经凿开冰层,以沟为壕,但“新雪频飞,冻口复合”,再度变成坦途。士兵们卧雪刨冰,手指都冻掉了,到底也没能战胜气候。后金骑兵风卷残云,驰上岛屿,岛上七千守军几乎全部阵亡,七千多商民也被杀死。八万多石军粮,两千多条战船,全部被烧毁。主将金冠死后,又被开棺割尸。


明朝的统计数据,宁远城下毙敌一万七千,接近《明史》的记载。但《满文老档》中的后金伤亡纪录,却只有五百多人:“二日攻城,共折游击二员、备御二员、兵五百。”袁崇焕最初上报的战果,也只有“奴夷首级二百六十九颗活夷一名降夷十七名”。一万七也好,五百也好,总体而言,明军丢粮失岛,当初坚持的三城也全部沦陷,损失惨重。如果锦右和觉华岛水师能按照高第的命令,预先合并到宁远,或可避免。不过损失再大,也无法抹杀宁远之役的意义。袁崇焕独守孤城,岿然不动,终究是个极其宝贵的亮点。就像普通人跟泰森斗拳,打满所有回合而没有倒下。努尔哈赤也不得不承认:“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征讨诸处,战无不捷,攻无不克,惟宁远一城不下”。因为这个原因,战后高第和杨麟承担了总体失败的责任,以增援不力而双双落职,袁崇焕则因为独守孤城的战功,升任宁远巡抚、加兵部右侍郎。


明军的火器装备率据称超过七成,但可靠性小有问题。戚继光就曾报称,经常发生爆炸事故。就在袁崇焕血战宁远的当年五月初六上午,位于京师西南隅的兵工厂王恭厂,也发生了离奇的爆炸事件,造成半径750米、面积达2.25平方公里的宽阔爆炸范围,以及两万多人的巨大死伤。据估算爆炸威力相当于一万至两万吨当量的黄色炸药(TNT)。巨大的声响传播百里,天色昏黑如夜,屋宇动荡,并有灵芝状烟云升起。单纯的火药爆炸,似乎无此能量,疑似强烈地震、龙卷风、陨石、甚至超自然力量的作祟。不仅如此,死伤者的衣服都被卷去,因而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也越发增添了神秘色彩。


丁卯之役


宁远大战八个月后,努尔哈赤病死。朝鲜史书记载,努尔哈赤之死,源于宁远之战受了炮伤。此说只是孤证,缺乏铁证,是后人一点点地滚大的雪球。当时的袁崇焕,不但不知道曾经炮伤努尔哈赤,甚至连他八个月后死去的消息,起初都不敢相信。当然,是否炮伤努尔哈赤,都不影响坚守宁远的意义。


孙承宗想要历练培养袁崇焕,如果从习惯官场潜规则的角度讲,袁崇焕差不多已经历练成熟。因为天启七年,也就是宁锦大捷之前,他做了一件很为正统知识分子所不齿的事情:奏请为魏忠贤建立生祠。


此举当然是迫不得已。


天启四年,东林党人、左副都御使杨涟上表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君子与小人斗,结果从来都一样,毫无悬念。东林党人全面垮台,首辅叶向高去职。御史出身的崔呈秀将东林党人编成《同志诸录》,非东林党人编成《天鉴录》,方便那个伪男人随时出手。从那以后,阉党气焰日益嚣张,全国各地纷纷上书,要求给魏太监建立生祠。


为了办成事,有时需要付出点代价。这是官场的游戏规则。袁崇焕承认这个规则的存在,但孙承宗不。他始终没有随声附和。这一点,也预示着两人最终的不同结局。


无论如何,袁崇焕不像岳飞的刚直不阿,也不是杨涟、左光斗那样的君子。只是君子的名声虽然好听,身处官场却往往不能成事。他们可以立德立言,但立功的概率很低。袁崇焕的志向,他自己说得很清楚: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他是要立功的,要为朝廷效力,所以事到临头,他也只能弯弯腰。可以肯定,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不需要深思熟虑。那绝非他的性格。


英雄做事无他,只坚韧一心,能成世界能成我;

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君。


这是杨度为孙中山先生写的挽联。“只坚韧一心”云云,也可以移植到袁崇焕身上。他建议修复的锦右一带再度沦陷,已经升任巡抚、要承担更大职责的他,岂能心甘。不行,还是要恢复。


为争取修城的工期,袁崇焕向皇太极伸出了橄榄枝。得到努尔哈赤的死讯后,他立即派出使者,以吊唁为名,前往观察虚实,试探反应。


这个想法恰好与皇太极不谋而合。二人都需要一段真空期,集中精力办点事:袁崇焕要加强前线,皇太极想巩固后方。后金背后不但有臣服于大明的朝鲜,还有明军将领毛文龙;总有后顾之忧,那当然不好玩儿。


毛文龙本是前广宁巡抚王化贞派出的一支奇兵。他潜入敌后,没想到还真弄成了气候,在镇江一战成名。天启元年(1621年)七月二十五,毛文龙侦得镇江城中防御空虚,便率两百二十余人前往突袭,活捉后金的镇江游击佟养真及其子佟松年等六十多人。论说这场战事的规模不大,但时间凑巧,正好在明军连吃败仗的当口,因此被视为大捷。从那以后,全辽震动,“数百里之内,望风归附”,“归顺之民,绳绳而来”。毛文龙最终升任总兵,在东江开镇,挂平辽将军印,加左都督,授尚方剑。袁崇焕血战宁远期间,毛文龙也曾在出师永宁,以为策应。


如芒在背的感觉必须结束。天启七年(1627)正月,皇太极一边遣使求和,一边派阿敏带领三万人攻打朝鲜。等接到朝鲜和毛文龙的告急文书,朝廷才弄明白皇太极所谓和谈的真正目的,赶紧下令袁崇焕出兵策应。


但袁崇焕却拒不执行。


不是袁崇焕见危不救,也不是他否认朝鲜与毛文龙的战略价值,主要原因在于他对形势的判断不同。他认为后金那里“无虚可捣”,而且蒙古察哈尔林丹汗等力量,也是不安定因素,因此不肯分兵冒险。他的着眼点依然在锦右一带。后来迫于朝廷压力,他先派水师声援,又派左辅、赵率教、朱梅等人带兵九千前出三岔河,以为牵制,但为时已晚:朝鲜抵挡不住,很快就与后金签订城下之盟,彼此结成“兄弟之国”;毛文龙遭遇前后夹击,只得退入皮岛。


为了策应朝鲜的行动,皇太极刻意拖延时间,阿敏大军从朝鲜回师前后,才放袁崇焕的使者回来,让对方无法及时反应。这是当年四月的事情。


宁锦大捷


袁崇焕与皇太极彼此心照不宣,在和谈的幌子下,都达到了各自的一半目的:袁崇焕修好了锦州,但大小凌河尚未竣工;皇太极只屈服了朝鲜,毛文龙则毫发无损。


各自达到目的,难免图穷匕见。当年五月初六,皇太极撕破脸皮,以“明人于锦州、大凌河、小凌河筑城屯田”,缺乏和谈诚意为藉口,亲率主力西出沈阳,进攻宁锦。十一日,大军开到锦州,距城一里扎营。此时太监纪用监军,总兵赵率教驻守锦州,负责筑城。朝廷已派尤世禄前来替代,并派左辅为前锋总兵官,驻守大凌河,但尤世禄还没到位,左辅也没赶到大凌河,敌军已经开来。左辅随即撤入锦州,赵率教则派人出城,借口和谈拖延时间。这样的和谈当然不可能有结果。只是后金连攻数日死伤惨重,依旧被坚城大炮所拒。


面对赵率教雪片般的告急文书,以及朝廷催促出兵解围的命令,袁崇焕丝毫不为之所动。是畏敌避战吗?当然不是。敢于单骑阅塞、夜穿山岭的人,怎会缺乏胆量。确切地说,袁崇焕的问题不仅不是胆量小,恰恰相反,就在于胆量太大。否则后来何至于此。


众所周知,后金骑兵纵横无敌,明军大炮威力巨大。离开坚固的宁远与皇太极野战,毫无疑问是以己之短,博敌之长。果真如此,王化贞广宁惨败的悲剧,很可能再度上演。所谓上兵伐谋。既然后金军队擅长围点打援,那么不去凑这个热闹,就是最佳选择。


袁崇焕于是上疏朝廷,认为实力还不足与敌军决战:“责之赴战力所未能,且宁远四城为山海藩篱,若宁远不固则山海必震,此天下安危所系,故不敢撤四城之守卒而远救……”后来受到的压力太大,他便以进为退,提醒朝廷不能拿出所有的家当跟敌军赌博:


“臣意责令三屯总兵孙祖寿,于蓟镇挑选马步精兵一万五千而任其自择。关外精锐已绊于锦,今只可五千合之宁城三万五千人,人人精而器器实,满、孙二帅直则为前后,横则为左右;总兵尤世禄为前锋,臣自行劲后……决一死战以达锦州,又合锦之兵马奋击,令夷匹马不还。拼此三万五千人以殉敌,则敌无不克。”


拼光宁远的三万五千人,不惜殉敌,别说朝廷,就是总督阎明泰也不能答应。


他认为:“今天下以榆关为安危,榆关以宁远为安危,宁远又依抚臣为安危,抚臣必不可离宁远一步。而解围之役,宜专责成大帅。”这个建议得到首肯,诏令“宁抚还在镇,居中调度,以为后劲。”


根据这个精神,袁崇焕命令满桂和祖大寿带领四千精骑前往增援,自己并未出动。而满、祖二将推进到笊篱山一线,便被后金军队阻截,只得退回塔山。不亲自增援,并不意味着置锦州于不顾。袁崇焕致信赵率教,声称“调集水师援兵六七万,将至山海关,蓟州、宣府兵亦至前屯,沙河、中后所兵俱至宁远。各处蒙古兵,已至台楼山”。“巧”得很,使者被后金俘获。皇太极一见,立即收缩兵力,聚集于城西,以防援军。就这样,拖到二十六日,后金已在锦州城下耗费十五天时间。时值酷暑,人马疲惫,士气低落。皇太极无奈,只得兵分两路:一部在锦州城外凿壕沟三道,以为包围;皇太极亲率人马,前去宁远碰运气。


二十八日,后金兵临宁远城下。袁崇焕下令部队在城外列阵,以城墙为依托,用火炮为掩护,与敌周旋。皇太极打算狂飙突进,发起猛攻,贝勒阿济格也急于交战,但大贝勒代善、二大贝勒阿敏、三大贝勒莽古尔泰“皆以距城近不可攻,劝上勿进,甚力”。皇太极闻听大怒:“昔皇考太祖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又未克。似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何以张我国威耶!”


两军骑兵随即展开激战。矢镞纷飞,马颈相交,刀兵搏击,人喊马嘶。满桂身中数箭,坐骑被创,尤世威的坐骑也被射伤。双方战成平手,局面一时难下。

城外骑兵接战,城上炮火支援。袁崇焕亲临一线指挥,“凭堞大呼”,激励将士,协力还击。参将彭簪古以红夷大炮击碎八旗军营大帐一座,其他大炮则将“东山坡上奴贼大营打开”,后金军伤亡惨重。后来监军刘应坤奏报:“打死贼夷,约有数千,尸横满地”。后金贝勒济尔哈朗,大贝勒代善的三子萨哈廉、四子瓦克达全部重伤;蒙古正白旗牛录额真博博图等也战死。


宁远血战,锦州不闲。二十八日,明军突然杀出锦州,突袭得手后又迅速撤回。战报传到宁远,皇太极深感局势不利,只得从宁远撤军,合力攻打锦州。六月初三,后金发起最后一轮猛攻,但依然未能得手;恰恰此时,毛文龙又在敌后打响,出兵攻击昌城与辽阳。


没办法,那就撤吧。初五凌晨,皇太极灰溜溜地撤军。


战后赵率教疏报战果,后金兵伤亡“不下二三千”;太监纪用奏报:“初四日,奴贼数万,蜂拥以战。我兵用火炮、火罐与矢石,打死奴贼数千,中伤数千,败回贼营,大放悲声。”袁崇焕上奏朝廷,着重强调满桂的功劳:“一战挫之,满镇之力居多。”他与满桂一度不睦,曾经请求将他调走;王之臣调满桂为山海关总兵时,他又上疏反对。尽管如此,此时他依然积极为之请功;他也没有忘记毛文龙:“径袭辽阳,旋兵相应,使非毛帅捣虚,锦宁又受敌矣!毛帅虽被创兵折,然数年牵制之功,此为最烈!”


如果说此前的宁远血战只是精神鼓舞,那么宁锦大捷就是名利双收。可尽管前方得胜,依然还有高居台省的文臣口沫飞溅,说长道短。河南道御史李应荐弹劾袁崇焕“假吊修款,设策太奇,项因狡虏东西交讧,不急援锦州,此似不可为巡抚。”被魏忠贤把持的皇帝,御批道:“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至,已准其引疾求去。”因为父亲病故,袁崇焕此前多次要求离职守制,朝廷都不同意,宁锦大捷后,他一请病假,便获批准。更可笑的是,论功行赏,他仅仅涨了一级工资:“文武增秩赐荫者数百人,忠贤子亦封伯,而崇焕止增一秩。尚书霍维华不平,疏乞让荫,忠贤亦不许。”


要知道这个霍维华可是阉党。也就是说,这事阉党自身都看不下去了。


袁崇焕两次在宁远挫败敌军,虽然没能从根本上扭转辽东局势,但也让后金尝到了厉害,从此再不敢轻易出兵,为明朝赢得了调整巩固防御体系的宝贵时间。可惜的是,就在宁锦大捷的当年,明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民变在陕西爆发。其中一个当时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李自成,后来给了明朝致命一击。


平台召对


就在那年八月,天启皇帝朱由校一命呜呼,他的几个儿子已先后死去,帝位便由其异母弟、信王朱由检继承。这就是明思宗崇祯皇帝。


当时的崇祯不过十七岁,拿现在的观点看还是未成年人,典型的少年天子。有明一代,皇帝兴趣广泛,爱好众多,可谓人才辈出:有人立志学习鲁班,整天做木活;有人渴望建军功,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像袁崇焕刚到兵部那样几天不上班不难,难能可贵的是有人几十年如一日地不上班;致力于采阴补阳的,更是不胜枚举。相形之下,崇祯简直就是个淡寡无味的“呆瓜”,既无兴趣又缺爱好,一心用于国事;偏偏还就是他,“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


即位之初,崇祯便表现出了少有的机敏与干练。当时阉党盘根错节,为防止被投毒,初进宫时,他甚至自带着水和食物。东林党也好阉党也罢,其实都是毒瘤。崇祯出手稳准狠,将魏忠贤流放凤阳,可流放途中,他身边竟然还有一批死党追随。崇祯闻听大怒,命锦衣卫前去捕拿审判,魏忠贤这才一根绳子结果自身。


后来定性的阉党有二百六十余名,或处死、或发配、或终身禁锢。朝廷气象顿时为之一新。崇祯同时启用袁崇焕,先提拔他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也就是编外的国防部副部长,次年四月,又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出镇行边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七月袁崇焕到达北京,崇祯在平台召见,多有奖誉慰劳。皇帝如此锐意进取,隆恩浩荡,袁崇焕内心无比激动,再度表现出了孙承宗所谓的“多事”,以及王在晋所谓的“轻进”,信口拍了胸脯:约期五年,恢复全辽。但他的这个虚妄承诺,只不过是要“聊慰上意”。


崇祯哪里知道,闻听不觉一振。给事中许誉卿觉得太过突然,后来得知袁崇焕并无把握,非常担忧:“上英明,安可漫对。异日按期责效,奈何?”袁崇焕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事情的严肃性,便又给皇帝提条件要政策:“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


崇祯一一应允。


袁崇焕到底吃过暗亏,害怕朝堂上有人使绊子,于是又说:“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夫岂无人。即不以权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见乱臣谋。”


崇祯到底想做有为之君,因此郑重其事地“起立倾听”,最后严肃表态:“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随即收回王之臣和满桂的尚方剑,转赐袁崇焕,将辽东大计全权委托给他。


这些话其实完全流于形式。当时同意是真诚的,事后反悔也是真诚的。类似谈恋爱,爱与不爱全都发自内心,很少有人处心积虑,成心欺骗。


宁锦虽然取得大捷,但袁崇焕还是感受到了皇太极的难对付,痛感后者“著著皆狠,而著著不后。”他想联合蒙古,皇太极就攻击蒙古;他要用朝鲜牵制,皇太极就逼迫朝鲜;他想修复锦右,皇太极就分兵阻挠。着着不离后脑勺。因为这个原因,这次平台召对,袁崇焕再度调整自己的辽东战略: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增添了一个“和”。而这一点,正好埋伏着他死亡的诱因。


私斩岛帅


如果说“五年复辽”起初只是善意的谎言,那么袁崇焕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还在北京、尚未出发赴任时,他便开始着手筹划,第一把火要烧的是毛文龙。


这些年来,毛文龙孤悬敌后,兵部对他的评价甚高:灭奴不足,牵制有余。但问题在于,此公“抗战”八年,好事干,坏事也干;正事干,邪事也干;功劳与非议同样突出。


因为天各一方,他与朝廷之间严重缺乏沟通:他认为朝臣扯淡,朝臣觉得他不驯。


若是别人,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但袁崇焕不会。既然皇帝将辽事全权委托与自己,那他就一定要管。这一点,他对内阁首辅钱龙锡毫不隐晦。钱龙锡问他五年平辽的具体打算时,他说:“恢复当从东江做起,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处之亦不难。”


也就是说,当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毛文龙服从节制就用,若不服从,他就要“入其军、斩其帅”。说到底,他有科举背景,赐同进士出身的。尽管亲临一线指挥作战,还是难以从感情上认同毛文龙。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为迫使毛文龙就范,袁崇焕首先截断其经济来源:不许登州片帆出海,运往东江的粮草物资,一概改道觉华岛经由旅顺口转运,先经督师衙门挂号。由于军饷不足,毛文龙不得不派难民进山采人参,卖给南方过去的商人。此举类似南宋初期的各大将,用生意收入补贴军费。袁崇焕此举一出,毛文龙立即肉痛,上疏抗辩,声称是“拦喉一刀”,但崇祯用人不疑,既然托付袁崇焕,也就不再干涉。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五月二十五,袁崇焕带着尚方剑和督师印信,以阅兵为名飘洋过海,准备跟毛文龙摊牌。起初他还有两手准备,尚未放弃和平争取,因此两雄相见,把酒言欢,开局倒有一团和气。序曲已过,进入正题,袁崇焕要求今后旅顺以东公文用毛文龙印,以西用袁崇焕印,但毛不同意;袁崇焕要求更改营制,设立监司,派文官前来统领,毛也不肯接受空降的婆婆。


毛文龙出生于杭州,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不肯缴权,那么就此“转业”,回到西湖边安度晚年,也算衣锦荣归,但毛文龙对此建议还是抵制:“向有此意,但惟我知东事,东事毕,朝鲜衰弱,可袭而有也。”口气还很大,解决了后金,准备占领朝鲜。


就是这句大话,铁定了岛帅的末日。那一刻,袁崇焕想必微微心动,但脸上毫不作色。他虽然不比隋朝的杨素治军那么严酷,但杀个把人,岂是高难度动作。


六月初五,袁崇焕在山上张好大幕,说是邀请诸将看士兵比赛射箭,预先派人带领甲士埋伏在大帐之后,等毛文龙进去,就将其部众卫士全部隔离在外。

众将坐定,袁崇焕面色肃穆,指责毛文龙抗命;毛文龙不服,当场辩解。袁崇焕疾言厉色,下令将他除去冠带、五花大绑,随即列举十二大当斩之罪。


督师一声令下,岛帅人头落地。


袁崇焕晓谕东江将士:“诛止文龙,余无罪。”然后下令收敛毛文龙的尸体,次日准备好猪头纸钱,前来落泪祭奠:“昨斩尔,朝廷大法;今祭尔,僚友私情。”


起初得知此事,崇祯的反应是:“帝骤闻,意殊骇”。转念一想,既然毛文龙已死,边事又要倚重袁崇焕,也就没有追究,反倒“优旨褒答”,在圣旨中列举列举毛文龙的种种罪恶。不仅如此,他还下令将毛文龙在北京的亲信全部逮捕,“以安崇焕心”。


需要指出的是,袁崇焕将毛文龙的两万八千人编成四协后,东江的军饷增加了一倍,因为他们与关宁军实现了同工同酬。起初崇祯见“兵减饷增”,很是疑虑,但到底照准所请,原因很简单,“以崇焕故。”


崇祯对袁崇焕的信任重用可见一斑,袁崇焕揣摩皇帝心思的本事和胆量,也可见一斑。


东江到底是毛文龙开创的基业,谁的威信也比不上他。从那以后,东江每况愈下,清初的四个异姓藩王,三个出自东江: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当然,那时袁崇焕已死。如果他还活着,威信是否足以控制东江,难说。


旁著迭出


平台召对时,袁崇焕的辽事方略较此前有明显变化,增添了“和”,所谓“和为旁著”。他就任之后,便与皇太极“再续前缘”,又谈起了和平。


崇祯二年(1629),袁崇焕与皇太极总共通信10封,其中皇太极来信6函,袁崇焕去书4札。内容全都堂堂正正,可以摆上桌面。袁崇焕首次复信时,对皇太极提出的印信之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当然也是明朝的官方立场:未降封号,不能妄行;第二封复信指出,辽东原为明朝土地,且有汉人坟墓,后金不应占有;第三封复信解释:“使者来时,因在海上航行,而让其久居。”当时他正在处理毛文龙;第四封复信表示,战争长达十年,彼此都缺乏信任,不可能骤然停止。这不是数人所能为、数语所能定的。


按照道理,在袁崇焕的位置上,与后金和谈原无不可。崇祯要的是解决辽东的结果,路径选择在于袁崇焕。假如和议可成,不费刀枪,更是奇功一件。问题在于,他与后金和谈,并未奏报皇帝知道,只跟内阁和兵部透过口风,而钱龙锡和兵部尚书王洽则从未答应。


袁崇焕就是“明决”如此。自从进入兵部,他多次冒险,而每次冒险的结果都是成功,这不禁让他的胆量和主意以几何级数增加;是否“轻进”,是否“多事”,全在结果。成则王侯败则贼。


他的和议,确切地说是所谓的“抚”,不仅仅针对后金,还有喀喇沁蒙古。


崇祯元年到二年的旱灾,波及东北地区。束不的,也就是喀喇沁蒙古与后金全部遭灾。明朝疆域广阔,北方遭灾,南方有粮,蒙古与后金却无此便利。因此他们赖以生存的口粮,就成了问题。


此时袁崇焕却突然在高台堡开通米市,买他们的布帛,卖给他们粮食。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与后金结盟。皇太极对他们的要求是,遵守后金制度,一旦对明朝用兵,他们必须从征。这些情报,袁崇焕即便没有确切证据,至少也应该有所耳闻。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开了米市。他的判断是,此时正是拉拢喀喇沁(明朝称哈刺慎)蒙古的好时机。他们离蓟州很近,如果彻底倒向后金,京师将直接受到威胁。


崇祯闻听很是震惊,口气严厉地质问袁崇焕和总督俞安性;袁崇焕毫不慌张,头头是道地应对道,经过认真调查,他们只是“依奴自固”,同时已经告诫他们“无与奴通”,而蒙古各部落都保证,“宁愿以妻子为质,断不敢诱奴入犯蓟辽。”

此时的崇祯,对袁崇焕依然信任,见他如此表态,口气略微和缓,但在根本问题上依然没后退,要求对于臣服的属夷,可以助其渡过饥荒,但只能“计口量许换米”,有多少人,换多少粮,坚决不能多给,以免流入敌手,否则就以通夷论罪;可向来有主意的袁崇焕,对皇帝的命令并未引起重视,不但卖粮,而且数量巨大,以至于用光了储备。束不的也就是喀喇沁蒙古的总人口“不满万”,他们肯定用不了这么多;这些粮食去了哪里,不难想象。


潜越蓟西


可事实证明,喀喇沁蒙古不但“通奴”,甚至还充当进军向导,原因正是他们曾经受过抚赏,因此熟悉路径。对于袁崇焕而言,这简直就是个黑色幽默。


清人张廷玉主持修的《明史》,将后金军队大举远征跟毛文龙之死联系起来,说是“文龙既死,甫逾三月,我大清兵数十万分道入龙井关、大安口”。这是崇祯二年(公元1629)十月二十七的事情。


对敌军的动向,袁崇焕并非毫无察觉,早在九月就曾派兵增援蓟州,但被顺天巡抚王元雅退回;这个狼来了的故事,让蓟州的防御更加松懈。


兵部尚书王洽已经跟袁崇焕商定紧急处置预案,一旦遭遇攻击,即令祖大寿与赵率教回师驰援,“伏兵邀击。”因此袁崇焕接到警报,不等圣旨便按照预案,先令赵率教统军四千前往增援。十月二十八,赵率教出发,疾驰三昼夜,赶路三百五十里,经过三屯到达遵化,人困马乏时遭遇埋伏,赵率教战死。十一月初三,遵化陷落。


十一月初五,袁崇焕离开山海关一路向西,初六到达永平,初七在榛子镇接到圣旨,奉命节度所有勤王部队,可以“相机进止,惟卿便宜。”


三天之后,也就是十一月初十,袁崇焕到达重镇蓟州。这是徐达修筑的长城防线的一部分,后来戚继光又经营多年,是重要的战略节点,易守难攻。大兵压境,崇祯不敢有消灭敌军的奢望,只要能挡住其铁蹄,便心满意足。他这样要求蓟辽总督刘策:“以匹马不入为功,若纵入内陆,以失机论”。袁崇焕对此十分清楚,因此部署停当后,随即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必不令越蓟西一步。”


十一日、十二日没有战报,这短暂的平静令崇祯十分不安,因此吩咐内阁:

“连日不见动静,恐别有深谋。崇焕既屯蓟门,倘西绕密西、潮河、古北等处,东袭永平、关宁及其他空虚间道,捷要隘口宜周防。卿等即传于崇焕,远行侦察,预为筹交。若得准确情形,速行具奏”。


崇祯的顾虑,可以看出当时明朝的被动。而消极防御只能防不胜防。不过此时已经无暇争论方略,袁崇焕对此已有考虑。本来蓟辽总督刘策、昌平总兵尤世威、宣府总兵侯世禄已经先后赶来增援,大军齐集蓟州周围,袁崇焕担心后金分路进攻,便令刘策返回密云,尤世威返回昌平守卫皇陵,候世禄先退居三河,后来又退到通州,其余要害也分兵防守。


袁崇焕在蓟州忙,崇祯在京师忙。军情紧急,病退的孙承宗又被紧急启用,以原官兼兵部尚书驻守通州。对于袁崇焕的部署,孙承宗有不同看法。他说:“臣闻袁崇焕驻蓟州,满桂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又闻尤世威回昌平,世禄驻通州,似未合宜。”崇祯问道:“卿欲守三河,何意?”孙承宗说:“守三河可以沮西奔,遏南下。”


崇祯看来对此颇为赞赏,但并未传令袁崇焕更改部署。直到此时,他对袁崇焕依然信任有加,不遥加干预。他嘱咐孙承宗不必赶往通州,而是“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务,仍参帷幄。”下令立即为他铸造关防印信。孙承宗从皇宫出来已是深夜,“漏下二十刻矣”。他来不及休息,立即“周阅都城,五鼓而毕,复出阅重城。”


关防印信的余温未息,次日夜半,宫内忽然传旨,又令孙承宗火速赶往通州。孙承宗立即带领二十七名随从出东便门,快马加鞭一路向东。他跑得太快,敌情又重,半路上竟然有三个随从逃亡。


崇祯为何如此朝令夕改?是他确实像传说中那样“专断多疑”吗?当然不是。而是军情实在紧急:敌军已经逼近通州!


敌情刚到蓟州,怎么突然出现在通州?后金大军难道插有翅膀?


周文郁是袁崇焕身边的旗鼓官,当时的经过,他在《辽师入卫纪事》中有详细记载。按照他的说法,后金十一月十一从遵化兵发蓟州,十二日明军在蓟州以东的马伸桥遭遇后金哨探,“大败之,斩获酋长,军声大振”,次日清晨接到探马报告,后金主力越过马伸桥以东的石门驿,袁崇焕随即下令:


“马步兵尽出城外列营。营甫定,有奴骑二百余,分四队扎我军之东南,相持两时,并不见贼大兵。公令我发炮,贼闻炮即将四队排为一字,忽退去。竟日无一骑复至,使我欲战而无可战。”


皇太极仅用两百多名骑兵,便成功牵制袁崇焕的主力整整一天。


此时兵部尚书王洽已经下狱。袁崇焕命运的大局已定。


皇太极如何越过的蓟州,史料中查不到任何细节,周文郁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潜越蓟西;袁崇焕大军在蓟州,既没有与敌军苦战,又没有为朝廷争取到时间,一天之内皇太极就越过徐达和戚继光苦心经营的防线:十四日到达三河,十五日到达通州,十六日赶到顺义,攻击宣大军,十七日到达京郊牧马场。通州离北京不过四十里,后金军队到达时,明军竟然没有哨探。兵部对此的解释是“止闻在蓟、不闻在通”,从未听说敌军已到通州;战局恶化如此之快,崇祯皇帝岂能不急?所以孙承宗的任务,一会儿是京师,一会儿又是通州。


《满文老档》记载,后金曾经派人到蓟州劝降:“十三日,大军至蓟州,获一生员,令持书往谕驻城道员、军官及庶民降。”若此说成立,袁崇焕应该知道皇太极的到来;即便记载有误,或者信未送到,当此危急关头,数万敌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去,明军难道连起码的侦查都没有吗?或者说,侦察能力连五里都达不到?蓟州周围全是崇山峻岭,西南方向又有沽河蜿蜒而过,地势之险要可以想见,否则也不会成为徐达和戚继光选择的防御节点,而此时后金竟然能不战而过,实在是咄咄怪事。要知道他们以骑兵为主,不像步兵,还能像三国时邓艾取蜀那样奇袭阴平,手攀脚蹬,翻山越岭;即便有此能力,皇太极全军敢于越过蓟州的关宁大军直奔北京,也违反军事常识,实在太过冒险。前有坚城,后有雄兵,此时主力出击打穿插,即便古之名将,也得仔细掂量。


凡此种种,都是蹊跷事。正因为太过反常,所以当时有个流行的说法,是袁崇焕还想跟皇太极和谈,但被对方耍弄。结果呢,两岸“袁”声啼不住,“清”舟已过万重山。后金方面确实有档案记载,大军到蓟州时,守军送了“牛酒相慰劳”,真假莫辩。当然即便是真,也未必能成为袁崇焕有阴谋的铁证。先礼后兵,向为古礼。南宋名将吴玠在陕西保卫饶风关时,战前也曾给金将送去一枚黄柑;《国榷》的说法更加超前,说是当时便有严令,不许袁崇焕越蓟门一步,因为事前就有人说他导奴入犯:“时命崇焕不得过蓟门一步。盖先有言崇焕勾建虏。”

没有证据表明,在此期间,袁崇焕的辽东余部以及东江的毛文龙旧部曾经采取过策应的行动。如果此时他们分别攻击沈阳、辽阳,局势如何演变难以逆料。此时辽东余部似有半数未动,三四万人总有;即便不足此数,也该采取行动。当然不必奢望拿下二城,警报响起便是胜利。问题在于,此举完全不符合袁崇焕的用兵方略,因为战只是奇著。


京师之战


情急之下,周文郁建议兵分两路,一路急出超前堵截,一路跟踪抄其后路,但大家都认为力量单薄,无法分兵:刘策等人已被派走,关宁步兵行军速度慢,此时身边只有九千骑兵,确实不多。袁崇焕也未采纳此计。他依旧没有决战的打算,只想赶到敌军前面,争取在通州等地重新设卡堵截,因此没有径向西南,而是不惜绕路,掉头向南,十六日赶到河西务在城外扎营。


下一步该怎么办,多数意见是直奔京师。周文郁建议屯兵张家湾,根据敌军情形,要么与之决战,要么乘夜突袭。他们孤军深入,势必无法坚持。可袁崇焕担心敌军不与他决战,直接杀向北京,那样难免引起人心动摇。因此决心“先兵至城下,背障神京,面迎劲虏。”周文郁提醒道: “外镇之兵,未奉明旨而径至城下,可乎?”袁崇焕说:“君父有急,何遑他恤?苟得济事,虽死无憾!”

还是他对王在晋说过的那句话:“我不畏死”。


计议已定,直奔北京。


十七日晚,大军到达左安门。同日或此前一天,满桂和候世禄也退到北京;


十八日崇祯派太监过来查看,随即以“禄米百石,酒十坛,羊百只,银万两犒师”;


十九日崇祯赐袁崇焕玉带一围,六副金币,其余将领亦有赏赐;当夜袁崇焕派兵劫营,但后金已有防备,没有打响;


二十日,后金大军分成六队而来,袁崇焕下令开营迎战,双方激战于广渠门。


这是袁崇焕回援以来,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役。战事极度激烈,“一贼抡刀砍值公,适傍有材官袁升高以刀架隔,刃相对而折。公或免。时贼矢雨骤,公与余两肋如猬,赖有重甲不透。”最终击退敌军。


这一天,满桂与候世禄也在北边的德胜门打响。候世禄态度消极,满桂虽然奋勇抵抗,最终也未能取胜,自己身负重伤。满桂的态度让朝廷满意,二十二日打开德胜门,收容其残部在瓮城驻扎。


其实蓟州被突破的那一刻,袁崇焕惨死的结局已定。


在此之前,北京曾经两次遭遇威胁,每次都冤死一位大臣:土木之变瓦剌来犯,后来于谦惨死,当然并非因果关系;俺答糜烂京师,兵部尚书丁汝夔冤死,则有直接牵连。土木之变,源于宦官王振误国;俺答来袭,内有奸臣严嵩弄权。而此时主政的崇祯,这个刚刚十八岁的小伙子,励精图治,戮力恢复,用人不疑。作为皇帝,他给足了臣下空间,可“五年平辽”的誓言墨迹未干、“必不令越蓟西一步”的承诺言犹在耳,京师怎么就成了前线?


敌兵薄城,都中舆论大哗。后金向来会用间,每次作战都先派细作潜为内应,然后攻城,屡试不爽,无论是过去的沈阳,还是这回的遵化。此时想必他们也没有闲着。其实不必用间,当时的形势足以令袁崇焕百口莫辩。他此前的和议,朝臣并未忘记;这回局势的演变,越琢磨越像是拥兵纵敌。北京城外的许多田庄,都是勋戚贵族的产业。突然遭遇蹂躏,他们损失惨重,怨气难免,而矛头只能指向前敌总指挥袁崇焕。


更何况朝堂之上还有要命的党争。


三人成虎。这就是所谓舆论的力量。此时压力最大的,还是崇祯,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方是议论纷纷的多数朝臣,另一方是曾经信任的方面大员,他应该相信谁,他又能够相信谁?


朝野的舆论倾向,袁崇焕当然有所耳闻。他心里非常不安。崇祯初次召对时,他“不自安。留中使于营。自青衣玄帽入。”竟然要留下传令的太监,作为“人质”,理由是安定军心;而从那一天起,致力中兴的年轻皇帝更是“费几许踌躇,玉色为焦。”


如果初次召对之后,袁崇焕能组织一次像样的会战,也许还能挽救自己的命运。但随后几天双方基本相安无事,“袁营列前,清营驻后,相距不远,复不出战”;甚至彼此嬉闹,形同友军:“又言城上瞭望,有见敌兵与我兵嬉笑偶语、往来游戏者”。大敌当前,朝臣胆寒,盛传袁崇焕要“挟奴讲款”,很多人都同意此举:火烧眉毛顾眼前嘛。只是碍于孙承宗执意不肯。有人去做孙的工作,结果遭遇白眼: “我受命防御,不受命为抚。存亡与公共之,不可则开门请行,无乱人意。”


关宁步兵此时应该已经赶到,因为起初只有骑兵九千,后来祖大寿、何可纲带兵溃逃时,却有了一万五。就此组织会战也许还嫌不够,那么总司令袁崇焕应该积极筹划,调兵遣将,但也没有相关纪录;


“玉色为焦”的崇祯终于下定决心。那确实是个赌博,但赔率至少有一比二,完全值得冒险:如果袁崇焕确实是奸细又不迅速拿下,不仅关宁军,除京营以外的军队都有可能倒戈;如果拿下袁崇焕而他又不是奸细,关宁军难免一时人心躁动,但尚可安抚。


事实上,崇祯别无选择。


得知昔日的袍泽被捕,后来成为烈士的孙承宗写了两首诗。第二首是:


练尔多方练未成,空闻曾铣尔前生。恢疆五载承天语,却虏三师傍帝城。

魏绛偏和原有恨,汾阳单骑更无兵。东江千古英雄手,泪洒黄龙半不平。


在孙承宗看来,袁崇焕到底还是没有历练成功。


原载作者历史随笔集《名将之死》,张锐强,文史作家,央视“讲武堂”主讲嘉宾,另著有《杜牧传》,限于篇幅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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