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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世间再无酉酒

 昵称33556757 2016-05-28

作者有话说:

我想,也许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一心向往柔软安宁的时光。我们深知,世上没有什么一定是完美结局,最终评判还是归于二人之间是否有过往昔。然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个故事,我都希望你能喜欢。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从此世上再无酉洵。

【楔子】

长长青石古道,行人来往。

玖酒撑着伞站在河边,他熟悉的眉眼清晰地呈现在视线中,她静了静说:“好久不见。”

酉洵坐在船头,支着身半眯着眸看她,说:“光阴十载,你竟还记得我?”

四下静了片刻,玖酒愣怔着,没有作答。

他起身取了一只小壶,笑问:“喝吗?我前不久酿的。”

“酉洵,我一直记得你。”她打断他的话。

酉洵静下来望着她,月白衣裙的美人素衣如玉,数年光阴弹指而过,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到那段过往。他想起在春风不度的暗牢内,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忘了他,忘了南东城。如今她站在那里,便已经昭示那段过往于她是执念,是放不下的心结。

只是他从来都知晓,他和她,已成陌路。

【一】

玖酒是宫廷的酿酒师,在刚刚满十岁时遇到他。

那日天气晴好,玖酒酿了酒后将酒液装在壶中,随手搁置在院落一处。

她过几日来取壶时,壶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盅。盅上有张字笺,上面的字是罕见的华丽字体,笔笔如金戈,有摧金断玉般的锋芒:“取晨露胜过清水,封米曲三日。此酒曲味甚酸,调制之法过陋。”

玖酒握着那张字笺,想了想,捧起盅饮了一口盅内的琼浆,顿时脑海中一片苍茫,只余唇齿间一片醇香。

第二日她按那字笺酿了酒,待三旬后启封时,竟发觉味道去了粗浊的口感,有一种清冽的甜。

玖酒拿了上回那人留下的盅盛了酒液放至院落,待过了午时她再来,那处的盅毫不意外地被一盏琉璃杯替代,其上依旧附一字笺:“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粟米,以木器贮之。”字体铁画银钩。

玖酒拿起琉璃杯啜饮一口,浓浓的香甜混着烈火般的辛辣,似乎有什么在血液里窜动。

此后玖酒多了个习惯,总是将酿好的酒如履约般放在庭院的桃树下,而每次她都无一例外地收到字笺。两个春秋后,玖酒成了宫廷内最好的酿酒师,一手酿酒术羡煞众人。

彼时宫宴玖酒奉召备酒,遵旨酿好后要将酒送至南东城品评。

南东城是宫里一座殿,殿主人是先君上在时的储君。先君上驾崩后,其胞弟掌权登基,废了他储君之位,将其幽禁在南东城。

玖酒入了南东城,抬眼便瞧见一个斜靠在长石上的男子。

他慵懒地半眯着眸远远望着她,修长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座下的青石。他眸色墨黑,如浓墨氤氲。玖酒无端想起那书法上笔笔华丽的金错刀,而眼前这人面容恍似洒满月华。

“上卿。”玖酒前去见了礼。因着他身份特殊,宫人都称一声上卿。

酉洵撑着下巴,说:“嗯,酒可酿好了?”

“今日方启封,烦请上卿品评。”玖酒奉了杯上前。

酉洵伸出手接过杯,浅尝一口。

他晃了晃杯,尔后说:“是圣阳酒。”

“是。”

“味道极差。”他含笑说。

玖酒一怔。

她一手酿酒术精纯宫内外人皆知,这还是第一个评价她酿的酒不好的人。

酉洵静了静,放下杯起了身,墨蓝的衣松松地有些折痕,他步入高亭,玖酒连跟上去。他看了看身侧及肩的少女,唇边含笑,抬手指向天尽头问:“瞧见那圆日了吗?”

“嗯。”

“你的酒,没有味道。”他微微侧身面向她,“你不懂落日,如何酿得出圣阳的味道?”酉洵看着远处,眸光寂定,凝着几分静然闲淡,静了些许他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将手中杯盏递还给她,“再去酿。”

玖酒伸手接过杯,恍地发现他的手莹白修长,指骨如玉。她想起宫内一则传闻:酉洵一手酿酒术出神入化,一笔金错刀举世无双,一曲古笛音动紫皇。

这双手,可以挥毫泼墨,可以执笛奏曲,亦可淡酿酒粕。

“上卿酿过圣阳酒吗?”她问。

酉洵挑了挑眉,半晌轻笑颔首说:“酿过。”

玖酒不再多言,只捧着杯行了礼预备离去,却在走了几步后回头看向他。他伫立在那里,对上她的视线后,眉眼间依旧笑意温存。

深宫外有雁来鸿,深宫内有晨钟暮鼓,他眉眼间有笑意,像是亘古长存。

【二】

玖酒再酿圣阳后再至南东城。酉洵便是半是慵懒地靠在竹椅上,半是漫不经心地执书翻阅,偶尔执笔在卷上落下文墨。玖酒进了屋恍惚瞥见他笔下的字,华丽如玉的字体有些惊人地熟悉。

玖酒还愣怔着,酉洵却合上了卷,他抬眸瞧她,问:“可酿好了?”

玖酒连忙应了声,上前奉好琉璃杯倾倒酒液,正在倾倒时酉洵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你听过笛音吗?”淡然慵懒的音调,是个陈述句。

玖酒敛眸:“未曾。”

“若你此次酿得好,可想听?”他眉眼间笑意温存。

玖酒一怔,未答话。

酉洵一笑,抬手扣住杯尝了一口。玖酒盯着酉洵,他挑眉,转眼瞧见玖酒盯着自己,唇边扬起笑意。

“如何?”

“嗯……”酉洵一顿,“不算差。”他放下杯,思索了片刻重新执起书,道,“你走吧,此次宫宴的用酒我已备好,你无须再费心。”

玖酒离开南东城时尚还不服,她酿酒至今已有五六年,即便挑剔之人也不会这般品评,遑论一个于此途上一窍不通的被废储君!

可在三日后的宫宴上,她品了端上案的圣阳酒才知晓缘由。

口中是残阳的味道,几分苍凉淡漠,似繁华落尽,几近落败荒芜,却又辛辣,似有如火般的烈焰温度。玖酒捧着杯,莫名有些醉。

微醉时她觉得,这酒味道有些熟悉。

恍惚间,她听见君上喊了一声“酉洵”,连忙去看殿上。酉洵一袭月白色的锦衣,大氅白若玉,身形颀长。他不卑不亢地行了礼,指间捧杯恭祝,君子如玉。

她瞧见那执杯的手,指骨修长,莹白如玉,是双酿酒的手。

玖酒愣怔间听见身后有宫婢私语。

“奴曾闻先君上在时,这位上卿是储君,未及弱冠已是诗书过人,德才不朽。”

“你入宫晚尚不知,上卿酿的酒极好,一杯万金难换。”

……

君上看着酉洵,并未免他的礼,只兀自晃了晃酒杯,眯着狭长的眸突然说:“孤记得御酒是司使玖酒备的?”

玖酒连忙起身跪倒在殿上。

“抬起头来。”君上冷漠吩咐。

玖酒依言正欲抬头,却不料身旁有人缓缓说了句:“君上,这酒是臣酿的。”

玖酒一怔,偏头望去,他一袭月白的衣,月华满袖满襟,身侧似乎都泛着一层柔和光华。酉洵看了她一眼,唇边轻含笑意。

“孤记得,你的酿酒术是王兄亲手教的。”君上神色恍惚,似是忆起什么,良久叹道,“这些年是王叔疏忽了你,司使玖酒既承了你的教诲,以后便留在南东城吧。”

那时正值春日,南东城迎来一位新主。

玖酒入殿前,酉洵曾差人问她的衣色喜好,她坐在桃树下,怀中抱着一沓字笺,默了默说:“月白。”

她记得他一袭白衣如月华,如千里雪,叫人看过一遍后再难忘却。

玖酒入了南东城方知此处的僻静--除却酉洵外竟再无第二人。玖酒初到南东城时站在自己院门前看着满树梨花白发怔,恰逢酉洵缓步走来。玖酒看着那人藏蓝色的衣袍在漫天的梨花白中幻出一层深蓝色的光晕。

玖酒行了礼:“上卿。”

酉洵望着一袭月白衣裙的少女,思忖半晌说:“昨日殿上并非我故意为之,王叔多半察觉酒并非你所酿。我本不愿劳你要搬到南东城这样的偏僻之处。”

“上卿亦是好意。”玖酒微微垂首,伸手接过几片飘落的梨花花瓣,花瓣微白泛着粉红,在指间柔软如缎,半晌她才轻声道,“幸而玖酒不贪慕名利权势,不然倒真要怪罪上卿的好意。”顿了顿,她抬首忽而一笑,“只是想问上卿,那酒真是上卿所酿?”

酉洵墨色的眸底一派闲适从容,半挑了眉道:“不然呢?”

玖酒静静站了会儿,问:“上卿去过酒司?”

酉洵含笑望她。

“我知晓留下字笺的定是你。那笔金错刀极为罕见,除却你,宫内想来再找不出第二人会写。”她对上他的视线,静静道。

院内的梨花回旋飞舞,倾城日光落在他的眉梢眼底,尔后他的唇边缓缓地溢出薄笑:“嗯,是我。”

彼时他的眸内落满了梨花白的树影,玖酒一时怔住,恍然觉得他还是一身月白长袍,月华满袖满襟,这样的风骨气度,只有他衬得起。

【三】

她和他同处一片天空下,同处僻静的南东城内。

玖酒入了南东城后除却酿酒,便是临帖练字。她喜欢他的金错刀,喜欢那一笔一画风骨如刃的气度。临帖时玖酒便是常以他的手书为拓本,笔下的字便愈发有了几分他的风骨。

一日,她倚案临帖,酉洵从外踏步进来,他带进屋外的满院梨花香,沁着清甜的味道。酉洵走到她身边,眸光顿在她写的字上,挑了挑眉,侧身问道:“在练字?”

玖酒撞入他满是笑意的眸内,脸上有些烫,尔后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酉洵拿起宣纸,指了几处,说:“你腕力虚浮,写金错刀难免缺了力度……”他察觉她眸内的几分失落,遂含笑道,“若你真想学,我教你。”

玖酒微愣,他已从身后贴来。酉洵身上混着屋外的梨花香,温柔的沉稳的味道。他均匀的呼吸轻落在她脸颊上,她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酉洵握着她的手腕,于纸上落笔:一竖一直,一撇一捺。

她握着笔杆,他握着她的手。

玖酒有一瞬的失神,她微微侧头去看他。他的眉眼近在咫尺,那样俊秀的眉眼有他酿酒的温润,有他笔下金错刀的华丽。他带着她写下每一笔,那刚劲锋芒似贮藏了万里河山。玖酒沉浸在他眸底的梨花影中,再也无法自拔。

“皎若明月舒其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他带她写下这一笔一画,尔后念出声。

时光洪流在这一处停顿,此后那些盛世繁华、那些兵荒马乱都被隔绝在外。

玖酒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出自己的渺小,她说:“我不懂诗词歌赋。”

她从来都不是吟诗作赋北窗里的名门淑女,也不是温柔秀婉的大家闺秀,她只不过是无父无母,在宫廷内以酿酒为生的宫女。这样的她,可以被全盘否定的她,如何及得上他的风华?

酉洵倾身靠近了她一些,她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他,却见他伸手摸了摸她鬓角的发,道:“所以呢?”

玖酒不语。

酉洵静了静说:“你不懂的会有很多,可是如今你只需要懂我便是全部。”玖酒脸烫了起来,她支吾了一声,说:“可我还是想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酉洵遂笑了说:“夸你的。”

“夸我?”

“嗯。夸你……”他顿了顿,“美。”

玖酒咬唇,她脸上泛出红,尔后她瞪了酉洵一眼,胡乱收了纸逃出书房。酉洵看着她慌乱地跑出去,唇边逐渐溢出笑。

玖酒跑出屋后停在梨树下,她拿出怀中的宣纸缓缓打开,有微风扬起纸边,带起令人沉醉的墨香。

纸上的字华丽劲秀,笔骨挺然。玖酒捧着与他共书的文墨,忆起那夜他月华满襟的风华,忆起两年来那一张张字笺上如出一辙的字,不知此身为谁,不知岁月荒芜。

今夕何夕,没有过往,没有未来。

【四】

日走云迁,太阳东升西落。

玖酒日渐习惯了在南东城的日子,习惯了庭院内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习惯了他闲时握住她的腕写下一笔一画,习惯了南东城内只有他和她的生活。酉洵有时陪她说话,若她累了便捧书给她念,一字一句,低低的声音如月华清朗。

屏风内,她坐在椅上,听他念。

他字字句句,一贯沉凝的言语又轻柔恬淡,犹如晨曦拂面。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曒日,要执契以断金……”

玖酒顿觉岁月静好不外乎如此。

某一日阳光正好,细细碎碎透过镂着琴瑟的雕窗,香炉里丝丝缕缕香气弥漫。玖酒坐在椅上,正巧听到他念道:

“皎若明月舒其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她的心跳瞬时漏掉一拍。

玖酒忽然就笑开了。

她莫名地就想起一句传于漠北疆域的古语--

不管是否荒谬,无论有无劫难,都是注定的。

他和她,定然是注定,注定了她会遇上他,注定了她会爱上他。

音司的掌使一伯是酉洵的故友,他隔几日便来南东城与酉洵叙话,彼时玖酒便坐在院内的石椅处看他们二人奏曲谈笑。

一伯初见她时怔怔地问:“可是嫂夫人?”边极恭敬地作了个揖,“在下秦一伯。”

玖酒“啊”了一声,欲要开口解释,恰巧酉洵缓缓踏步进了庭院,秦一伯便连迎上去,一面慨叹道:“洵兄,这位便是嫂夫人吧?失礼失礼,迟至今日方拜见嫂夫人,当是我的不周。”

酉洵摇头笑了笑,只走至他身侧与他说了句什么,他便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玖酒面色涨红,酉洵抬眸望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玖酒顿了顿方走过去。

“方才一伯与我说要吹曲恭贺你我喜结良缘,我便不想徒然将这样的机会拱手让人,不如改换我为你吹一曲如何?”他的眉眼间落满笑意。

玖酒张了张嘴,惊于他那句“良缘”,也喜于他那句“良缘”。她怔怔望他,他今日一袭墨蓝的衣,此刻伸手取了腰间的玉笛放在唇边。酉洵看着她的眉眼温柔得如碧池瑶液,片刻他手中的笛已奏响曲乐。

院外的阳光寂寂而来,像是永恒而深锁的耀芒,软软的晨光露华漏过屋檐,漏过窗棂,漏过万丈红尘。他的笛音婉转而出,世间万物皆平宁,他的笛音普安十方,清净安宁。他含笑执笛,望着玖酒。

玖酒眼中发热,定定望着长身而立的他。

秦一伯在她身侧露出了然的笑意,深深看了眼酉洵后才说:“嫂夫人可知这是什么曲?”

玖酒摇了摇头。

“是《普痷咒》。”一伯眼中似有深意,而后抚掌慨叹说,“此乃佛教咒文,自古就有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之言。洵兄对嫂夫人当是真心,他将此生最安宁的时光亦是给了嫂夫人。”

四下宁静,只有他的笛音普安十方。

玖酒以为这样一个曾近距离接触过至尊之位的人,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的人,吹出来的当是低沉的曲调,犹如大漠朗朗,满是尊贵清华。她没想过,他会吹这样的曲。

他素手执笛,一曲《普庵咒》是普安十方的佛教音文,它宁静安详地抚平她内心所有的不安,它用最柔软、最安宁的曲调许给她一生的安宁。

曲毕,他缓步走来,将笛放入她的掌中,眸中似有众生百相,眸底是宁静温柔。他唇边含笑,问:“好听吗?”

“好听。”

“那以后我只吹给你一人听,可好?”酉洵抬手按住她握住玉笛的手,眸内俱是安定的力量。

玖酒眼眶一热,再也无法思考。

她以为心动是没有声音的,如今终于知晓心动也是有声的。她在两年前捧起他留下的酒酿时还未听清心动的声音,她在两年里一张张存好的他的字笺时也未察觉心动的声音。

此刻她才听清心动的声音,是《普庵咒》。

普安十方,天下众生皆安详。

普安玖酒,自此他是她的唯一,是她最后的信仰。

【五】

入秋时,酉洵带她去过王宫内一座孤城的楼台,城楼上他和她远望大漠疆域。彼时初阳时节还有些冷,玖酒出来时只着了件单薄的外衣,正冷得搓手时突然身上一暖。

酉洵在她身后展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无声地将她拥入怀中。他怀中温和暖人,此刻微微偏头,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如此温情却又不容人拒绝。

“出来时怎不多穿件?”他低声笑问。

玖酒小声说:“出来时你也未告诉我这里这样冷……”

酉洵墨色的眸染了笑意:“若我告诉了你,此刻便是没有这样拥你入怀的机会了。”

玖酒睁大眼睛,回身看他。霞光升起,橘红的光从天的尽头一点点燃烧,高楼上逐渐染了淡金,大漠一派高古苍凉。酉洵的眉眼间落满温柔笑意,拥着她的手臂愈发用力。

他的眸内清晰地呈现出一片倒影,是城下千里山川、万里江河的锦绣瑰宝,是万里帝王家的君者气度,可在这一片倒影中,她的倒影融在其中,那么清晰,那么唯一。

酉洵望着远方,对玖酒说:“这大漠的子民、家臣需要我来守护。哪怕我不是这片土地的君王,可守护它是我一生的责任。”他肩上是大漠,他心里是一方臣民,他眸底是宁静,“我储君之位被废,可我仍是王室子弟,生来便是大漠的子民。玖酒,我给不了你名分地位,也许将来亦会因大漠而远离你。”

他顿了顿,道:“可你愿嫁我吗?”他看着她,声音有些低,“没有地位,没有名分,没有婚礼。”

天已破晓,但万籁俱寂。

“酉洵,我幼时听过你的名号。”她眉眼柔婉,忽然轻笑说。

他挑眉一笑:“哦?”

“那时你尚是储君,酒司内常有人提及储君殿下有治世之才,可匡威河山,定权大漠。”玖酒缓缓说,手指点上他的眼角,“我知晓你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我不在乎我和天下孰轻孰重,只有你的眼里有我;我也不在乎地位名分,我生来便是孑然一身,有酉洵相伴已是万幸。”她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只要你心里有我,你眼里有我,就够了。”

如此,就够了。

酉洵墨色的眸子深处溢出薄薄的光,他拥住怀中的人,说:“玖酒,这片大漠已在你怀里。”

玖酒嘴角含笑,她在他安静的眸内无声地笑开,她靠在他的身前,良久低低道:“玖酒,是酉洵的玖酒。”

他眸中有笑意,抬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好,你是我的玖酒。”

玖酒眼眶微湿,何德何能,让她遇见这样一个被废的储君,举止优雅而宠辱不惊?何幸何运,让她知晓他心中一剑凌尘欲挑起半壁江山的壮志?

她拜谢诸天神佛让她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让她笑,让她安定,让她可以放心地将此生交给他,让她从此沉浸在他给她的怀抱中再也不愿醒来。

时过境迁,多年后玖酒再见到他才发觉命运着实是个戏弄人的东西。

她在酒司里遇见没见过面的他,在南东城里遇上朝夕相处的他,她以为这样便是命运。可是之后呢?之后她却嫁给了宁王,那位被废储君一朝消失,从此,无论是见过面还是未见过面,她再也遇不见他。

还是说,这样才是命运?

玖酒苦笑,心头似乎有苦在一点一点蔓延。她想走过去一如往昔那般依偎在他怀中,却终究连踏步走向他的勇气都没有。

“酉洵,我一直以为你离开漠北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可漠北如今已是家国俱破,半壁江山都要拱手让与大夏,你还回来做什么?”玖酒低低问。

酉洵抿了抿唇:“你还在这里。”

因为她在,所以他怎能忍心让她随漠北消亡。

他的目光停在远处烟雨蒙蒙中,她站在那里,月白衣裙如月,青山碧水,风华绝代,值得一个人用丹心书青史,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改的誓言。

“我如今回来,必不会再让大夏的军马踏上漠北的土地。”良久,他低低道,“可若此战过后我回不来,玖酒,你便忘了我,忘了南东城吧。”

不要再记得他了。

玖酒眼眶有些湿,她低着头,压抑着哭声:“酉洵,你这句话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何苦还要说第二次?”

再来伤她心!

很多事情就如同一开始便是注定,宿命一旦启动,他们必定万劫不复,无论过程如何都躲不过失败二字,都逃不掉最后既定的归宿。酉洵自他储君之位被废、远离朝局幽居深宫起,就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王叔对他动手的这一天。

那日是初冬,大漠狂风卷起白雪,天地一片苍茫,处处皆是荒芜。一道旨封了南东城,禁军重重围住殿外殿内,酉洵被安上谋逆的罪名押至天牢。

宫内人来来往往,他一路走过这处他生长的地方,这片大漠的苍凉壮阔,从此再与他无缘。

玖酒初闻消息便是一怔,如何也不愿相信。他那样的人,光风霁月的人,如何会谋逆!她恳求着君后让她去天牢探望酉洵,在宫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到君后的首肯。

君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既是注定的,何必呢?”君后说着叹了口气,“若你执意要去,本宫帮你。”

尔后,玖酒被君后的人带至地牢。

幽深的地牢阴森潮湿,玖酒一路随着侍卫到了最里面的牢房。玖酒看着他靠在墙上,身上单薄的衣下隐隐可见斑驳的血痕。玖酒眼一热,几乎落泪。

酉洵听见声音睁开眼睛,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似是惊异,半晌所有的神情化作唇边轻笑,他轻轻地说:“你来了。”

玖酒跪在地上,她伸出手穿过铁栏,酉洵抬眸看了她一眼,会意地抬手任她握住自己的手。

玖酒压着哭腔喊他:“酉洵……”

他面色平静,宫外的一场荣辱浮沉似乎与他无关。玖酒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一时没有说话。她不敢出声,静静地看着这张她贪看了四年的脸,没忍住泪就落下。

酉洵抬手拭去她的泪:“莫哭。”指尖停留在她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玖酒咬着唇,按住他的手:“酉洵,我很想你,我也很怕。”

良久他低低叹口气,说:“玖酒,我喜欢你的。”他的目光停在玖酒脸上,很久才继续道,“我那日在酒司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是我的。”他说着,“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留在这里,但最后一切终归徒然。”

玖酒的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我舍不得你,玖酒。”他定定看着她,最后说。

门外侍卫轻扣门槛,示意玖酒该离去了。玖酒摇着头紧紧握住酉洵的手,酉洵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最后看了她一眼,半晌放开后含笑说了句:“去吧。”

玖酒哭出声。

“去吧。”他的声音低低的,“忘了我,忘了南东城。”

玖酒的泪落下来,尔后她被侍卫强行带离。牢外春光明媚,牢里却是春风不度。

玖酒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地牢深处,恍然记起最初见到他时他长身而立的身影。她看着牢门被锁上,“咔嗒”一声,像有什么在心底死去。玖酒猛地挣开侍卫的手,在天牢外跪下,朝他所在之处行大礼。

有泪从她脸上流下。

她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他那句“我舍不得你,玖酒”。

舍不得……

她今后要背离他所在,要离开他所在,要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的所在,可她亦舍不得。他和她,平稳度过了在南东城的四年,可这世上终究还是容不下一个酉洵,容不下他的才华情义。

今夕何夕,往昔不复。

【六】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酉洵领了大漠十五万家臣,驰向南漠抗敌。十五万兵马对抗百万大军,酉洵步步为营,算计心机。半年戎马倥偬,他在南漠筑起不容跨越的防线。

然而大夏退兵当日酉洵身中暗箭,命在旦夕,垂危将死。

玖酒听闻消息后急赴南漠,她冲进帅帐,终于见到了他。

酉洵躺在床上,纱布下有隐隐的暗红渗出,玖酒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内心有一种痛楚在蔓延。她停在他的身侧,蹲下身,伸出手缓缓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那张脸。

她记起他们相遇伊始他的眉眼含笑,朝夕相处时他的闲适从容。他有时半挑着眉看着她,唇边就泛起笑意,有时半眯着眸,一派慵懒温淡。她亦记得多年前在阴暗地牢内,他面色苍白,却仍含着笑跟她说话。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这些年,那些太美好的都已逝去,太悲伤的早已刻骨铭心,她能握住的只剩下这最后一刻。

外面日光渐暗,酉洵睁开眼,目光触及玖酒时怔住,随后释然笑道:“你来了。”

“嗯。”玖酒低应。

半?他的唇边泛起薄笑。

玖酒看着他的容颜隐在黄昏中,缓缓低头靠在了他的枕边。

四下安静片刻,玖酒说:“酉洵,其实我一直就知晓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可我还是放不下。酉洵,我一直记得你。那日你说让我忘了你,忘了南东城,我做不到。”她抚上他的眉骨,眼圈红了。

酉洵张口像是要说什么,玖酒伸出手覆住他的唇:“别说话。”

酉洵默了默,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玖酒伏在他枕边,泪一点点落满他的衣襟。

她怕他开口,是让她走。

可她如何能走!

上一次牢内她走了,她与他便是六年未见;她怕她这次走了,从此他们便是天人相隔。

黄昏日光给万物染上一层红霞,时间慢慢流逝,酉洵看着枕边玖酒的容颜,他的玖酒嘴角含着笑,却止不住流下的泪。她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而颤抖着。

他想起一句话:不得执手,此恨何深。

晨昏明暗,光影疏淡,酉洵似乎能想象到她凤冠霞帔的模样,眸内星星点点落下无声的笑意。

若是没有当年那些往事,如今她本应早早嫁他,他亦早是儿女绕膝。

玖酒抱着他,他身上浓浓的药味夹杂着血气。听到他的心跳声,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他和她还在多年前的南东城内,彼时的时光不老,见证着她心底最珍贵的情谊。

时光仿佛回到那个午后他握着她的手提笔写下“皎若明月舒其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那一笔金错刀铁画银钩,靡丽华贵。

那句“我舍不得你,玖酒”终归落成一句回忆,从此剩下的落寞、绝望不过是他再如何舍不得她,如今也要放手。

从前是舍不得放手,如今却是不得不放手。

玖酒咬着唇压住哭声,说不出一句话。

酉洵看了她最后一眼,尔后缓缓闭上眼。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从此世上再无酉洵。

编辑/夏沅 文/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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