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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芭蕉”考索

 花小鼠 2016-06-04

作者 俞香顺

《红楼梦》中的“芭蕉”考索

芭蕉多产于亚热带地区,绿叶扶疏,是著名的观叶植物。芭蕉的叶、花、姿态具有丰富的物色美感;芭蕉可以引发文人凄苦愁怨、清雅闲适、佛性禅性等情感、情趣。《红楼梦》中有植物形态的芭蕉,也有与芭蕉有关的典故、名物。本文拟探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中芭蕉的栽种方式、意象内涵,兼及芭蕉典故与名物。

《红楼梦》中的“芭蕉坞”之名可能受到蕉园的影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经僦居于蕉园附近;他喜爱芭蕉,在旧居有栽种,有书房名为“蕉庵”。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三处均栽种有芭蕉。芭蕉常常与竹子、梧桐组合,也常常与石头配置。大观园中的芭蕉体现了古人对于芭蕉的审美认识,契合于居所主人的性格。《红楼梦》中的芭蕉典故亦有三处,这对于认识曹雪芹的艺术渊源、友朋切磋以及《红楼梦》的主题内涵也有帮助。《红楼梦》中的芭蕉名物有两种,这对于认识当时的社会风尚亦有一定意义。

一、大观园的“芭蕉坞”与中南海“蕉园”、曹寅“蕉庵”

芭蕉是《红楼梦》中最先出场的植物之一,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冉冉”采用叠字,状写芭蕉叶阔大舒展之貌。芭蕉是大观园中比较常见的一种植物,既有“专区”,也有散栽;曹雪芹对芭蕉可能别有心期。

大观园中有成片的芭蕉,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入蔷薇院,出芭蕉坞。”蔷薇是园林中的常见花卉,明清典籍中关于蔷薇景点的记载所在多是;芭蕉虽然不算“冷门”,可是专门以芭蕉命名的景点却非常稀少。笔者认为,“芭蕉坞”之设置可能受到“蕉园”之名的影响,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旧居位于蕉园附近。曹寅本人也喜爱芭蕉,在旧居窗前栽有芭蕉,营造清幽之境、自得其乐。《红楼梦》中的芭蕉坞可能寄托了曹雪芹对于故宅、祖父的情愫。

曹寅《楝亭诗别集》卷一有《种蕉》,诗云:“晨兴课僮仆,移蕉自南林。栽培得疏雨,清响如不禁。主人何所为,散发开胸襟。静玩绿叶展,不知庭户深。”胡绍棠对于这一首诗的“题解”为:“此诗为曹寅在京为侍卫时作,当时其家住在中南海蕉园附近。”曹寅的京城故居中有以“蕉庵”命名的书房或建筑,田家英的“小莽苍苍斋”所收集的书画作品中,有曹寅书写的条幅,末尾自署:“冲谷寄诗,索《拥臂图》,嘉余解天竺书。奉和旧作。己巳孟夏蕉庵纳凉,承教属书并求斧正。”

胡文彬在《末路相看有敝庐——从“贡院”到崇文门外十七间半》一文中认为,曹寅担任侍卫时,僦居于“紫禁城西筒子河的西边,中海蕉园附近、广储司一带。”蕉园是中海的一处重要景点,《钦定日下旧闻》、乾隆《御制诗集》等清代文献中多次出现,却未见有芭蕉种植的记载。明代廖道南《乙未讲官扈游西苑纪胜十一章》之《芭蕉园》有“旖旎芭蕉树,缤纷满御园。……绿借芙蕖润,青交薜荔翻”的诗句,描写芭蕉的色泽、姿态;廖道南主要生活于嘉靖年间,曾为明世宗作《楚纪》六十卷。结合同一组诗的《涵碧亭》、《临漪亭》等作品来看,廖道南应该是得之于目验。可是同时代的马汝骥描述却不同,认为“芭蕉园”是“徒有虚名”,不知何故;《芭蕉园》诗序:“有亭八面,内外皆水,云‘钓鱼台’。殿前有牡丹数十株,园名芭蕉,岂昔有而今独存其名耶?”有一种可能就是,嘉靖初年芭蕉园中尚有芭蕉;廖道南犹及见之,马汝骥则未之见。

或许有读者会质疑,芭蕉是典型的亚热带植物,北京能否生长?邓云乡先生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北京过去东西庙各厂中,养芭蕉的不知有多少。”北京种植芭蕉的文献记载更是不乏其例,我们仅看一例,《御制诗集》三集卷五十六《夜雨》:“芭蕉惜未植”,句下有小注:“北方寒,夏月始移芭蕉于庭院间。”芭蕉多采用分株繁殖,南方大多在春天分株;北方则因为气候原因延宕至夏月,但也由此可以证明北方并非不能生长芭蕉。大观园“芭蕉坞”这一处景点的名称有可能受到皇家园林中“蕉园”之名的影响。我们看一例旁证。邓云乡先生认为:“曹雪芹写大观园,必然要设计一座‘稻香村’,这是皇家体制,非写不可。”他引了圆明园“多稼如云”的农村风景设计为证。中海中即有稻田,《康熙几暇格物篇》云:“丰泽园中有水田数区。”康熙亲自视察田间,发现了红色稻种;并且悉心育种、培植,下旨推广。《红楼梦》中的“红稻米”可能就是产自丰泽园的“御稻米”。芭蕉坞、稻香村的设置或许均受到中海景点蕉园、丰泽园的启发;蕉园有“芭蕉”之名、无“芭蕉”之实,丰泽园则是有“稻香”之实、而无“稻香”之名。

曹寅对京城居所的芭蕉充满感情,《楝亭诗别集》卷二《微雨窗蕉绿甚漫成二首》:“一日不闻车毂响,世间何物绿如蕉”、“万卉看来红尽假,离披大叶好遮身。”《楝亭诗钞》卷二《和芷园消夏十首·蕉窗》云:“昔年筑室类吴舠,曾有微言托绿蕉。”中国古人常在窗前种植芭蕉,芭蕉绿色映照于窗纱之上,如计成《园冶》“相地”:“窗虚蕉影玲珑,岩曲松根盘礴”;文震亨《长物志》卷二“花木”:“(芭蕉)绿窗分映,但取短者为佳,盖高则叶为风所碎耳。”笔者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以“蕉窗”为检索项,共有516个结果。曹寅诗歌中关于“窗蕉”、“蕉窗”的描写符合古人的栽种习惯。

曹寅在《蕉窗》诗中自言,他曾经借“绿蕉”寄托“微言”;“万卉看来红尽假”应该就是“微言”之一。“万卉看来红尽假”的措辞与思想不免让我们产生《红楼梦》与贾府、“空空”“假语”、“千红”“万艳”等等联想。或许,曹寅的“万卉看来红尽假”已经埋下了一粒种子,而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生根发芽。若是如此,曹雪芹设计在大观园中多处栽种芭蕉就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了。

二、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三处的芭蕉

除了芭蕉坞之外,大观园中的芭蕉还散栽于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三处。这三处的主人分别为林黛玉、贾宝玉、探春,都是《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同时在这三处出现的植物唯有芭蕉。芭蕉的栽种方式、景物组合体现了中国古人对于芭蕉的审美认识,也切合这三处居所主人的性格。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这里后来命名为“潇湘馆”。潇湘馆中竹子为主、芭蕉为宾。竹子与芭蕉均有清韵,张潮《幽梦影》云:“蕉与竹令人韵。”不过,历来未免厚竹薄蕉,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为芭蕉争取“平等权”,“种植部·众卉第四”:“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未免挂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潇湘馆景物清幽、林黛玉品格脱俗,这有得于竹子与芭蕉的“双清”组合。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这里后来命名为“怡红院”。怡红院中的芭蕉是种于山石之旁,宝玉所做《怡红快绿》诗即有“倚石护青烟”之句;

这在后文中还有呼应,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芭蕉与石头映衬,这是中国古代园林中常见的布景方式。古代园林中以蕉、石命名的建筑、景点颇多,曹雪芹的朋友敦诚的族兄即筑有“蕉石庵”,《四松堂集》卷一《集蕉石庵赏花饮酒次韵》:“松间曲径扫残红,同送春归蕉石东”;从这条材料也可以看出,清代初年北京文人有种植芭蕉之雅习。怡红院中海棠、芭蕉红绿映衬,有“怡红快绿”之妙;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八“城西录”有一处私家园林“影园”,其中的花木配置与大观园颇多相似,如:“窗外大石数块,芭蕉三四本,娑罗树一株,以鹅卵石布地,石隙皆海棠。”敦诚的诗中也有蕉、棠同植的记载,《四松堂集》卷三《宜闲堂记》:“壬午春,构小室于四松之南。榆柳荫其阳,蕉棠芳其阴。”

芭蕉也是秋爽斋的景观植物之一,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红楼梦》中的“芭蕉”考索

梧桐和芭蕉都是颜色青翠,有着潇洒之姿、出尘之韵。如果效仿松竹梅“岁寒三友”之例,梧桐、竹子、芭蕉也堪称“三友”,三者都是通体碧绿;古代园林中,三者之间的组合很常见。我们看“蕉桐”之例,余怀《三吴游览志》:“蕉桐聚绿,输于一庵。”古人常以蕉桐命名书屋、或以之为艺术创作题材,如鲁之裕《跋蕉桐书屋诗》、曹寅《题陈体斋太守蕉桐涤砚图》等。一般来说,梧桐适合栽种于屋前,而竹子、芭蕉则适合栽种于后院;我们看《小窗幽记》中的记载,卷九:“芭蕉,近日则易枯,迎风则易破。小院背阴,半掩竹窗,分外青翠”;卷六:“凡静室,须前栽碧梧,后种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开,以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气,四时得宜,莫此为胜。”前文提到的潇湘馆中的芭蕉就是种植在“后院”的。

芭蕉与梧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叶大;唐代韩愈《山石》中有名句“芭蕉叶大栀子肥”。秋爽斋中梧桐、芭蕉的组合符合探春“阔朗”的性格。秋爽斋中的器具、陈设不类寻常闺阁,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这段文字中的“文眼”为“大”字;屋内与屋外风格统一。

三、《红楼梦》中的芭蕉典故

《红楼梦》中除了芭蕉景点、景物之外,在吟诗作对、人物名号中尚数次运用了与芭蕉有关的典故,如“书成蕉叶文犹绿”、“绿蜡”、“蕉叶覆鹿”。解读这些典故对于认识曹雪芹的审美趣味、素材来源与《红楼梦》的主题思想等都不无裨益。

(一)“书成蕉叶文犹绿”

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宝玉撰写的联语中有“吟成豆蔻才尤艳”之句,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

题叶是一种富有诗意的书写方式,由来已久。举凡叶形阔大者,无不成为诗人信手拈来的书写工具,如芭蕉叶、菖蒲叶、梧桐叶、荷叶、柿叶等;唐诗中关于芭蕉题诗的例子甚多,姑举一例,韦应物《闲居寄诸弟》:“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五代陶谷《清异录》记载了唐代草书大家怀素“蕉叶学书”的雅事:“怀素居零陵,庵之东植芭蕉数亩,取蕉叶代纸学书。名所居曰‘绿天庵’。”芭蕉叶的表面有一层蜡质,并不吸水或吸墨;怀素采取何种工艺去除蜡质,不得而知。当然,对于这种沿传的雅事我们也无需胶柱鼓瑟,否则即是“煞风景”。蕉叶是纸张诗意的替代品,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四“岗东录”:“屋后小屋数折,屋旁地连后山,植蕉百余本,额曰‘种纸山房’。”

“书成蕉叶文犹绿”是清代的习见联语,象征着文人风雅之举,全联为:“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亦香。”

(二)绿蜡

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宝钗笑道:“……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在宝钗的提示之下,宝玉做成《怡红快绿》诗:“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绿蜡”之典出自唐代钱珝《未展芭蕉》,全诗为:“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中国艺术研究院1982年校注本注释贾宝玉“绿蜡”一联:“上句说春天蕉叶卷而未舒,犹如翠烛。”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的注释与之基本相同。“绿蜡”二字颇为传神写照,“绿”是色彩,而“蜡”是光泽。

巧合的是,曹雪芹的诗友敦敏、敦诚在诗歌中均用过“绿蜡”之典。《懋斋诗钞·芭蕉》:“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敦诚《四松堂集·未放芭蕉》:“七尺当轩绿蜡森。”

(三)蕉叶覆鹿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探春自称“蕉下客”。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蕉鹿”出自于《列子》卷三:“郑人有薪于野者,偶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不过,《列子》中的“蕉”应该不是芭蕉,而是通假“樵”,草芥、柴薪之意。寓言的主人公是郑国樵夫,郑国不是芭蕉的产地,他用自己砍的柴随手覆盖在鹿上。蕉鹿之梦比喻梦境、现实的难以分辨,终为一场空。然而“久假不还”,后代遂“积非成是”地将“蕉”理解为芭蕉之蕉;所以林黛玉有此戏谑之语。“蕉鹿”之梦比喻梦境、现实的难以分辨,终为一场空。

明清时期,蕉鹿是文学中常见的典故,明代陈继儒《小窗幽记》中就有两例:“得失梦中蕉鹿,两脚空忙”“梦中蕉鹿犹真,觉后莼鲈一幻。”明杂剧有《蕉鹿梦》,有名利富贵皆如梦、不应过分追逐的主题思想;有学者认为,《红楼梦》中的“蕉叶覆鹿”很有可能来源于明杂剧《蕉鹿梦》。曹寅的《水调歌头》中亦有“蕉鹿”之典:“几个鹿蕉生活,几个鸡虫得失,混了好林泉。休夸人物志,且作悟真篇”,作品中的梦幻、虚无思想和《红楼梦》中的《好了歌》颇为相近。

四、《红楼梦》中的芭蕉名物

如果说,“芭蕉景物”是本文“内篇”、“芭蕉典故”是本文“外篇”的话,那么“芭蕉名物”则是本文的“杂篇”。《红楼梦》中与芭蕉相关的名物有两件,即芭蕉扇与蕉叶杯。

(一)芭蕉扇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

这里的芭蕉扇其实是蒲葵扇。蒲葵产于中国南方,是常绿高大的乔木,叶大如扇。以蒲葵叶制扇应该起源甚早,方以智《通雅》卷四十四:“蒲葵为扇,从广中来。王导捉中宿令之蒲葵扇,俗呼芭蕉扇,似其大叶耳。蒲葵与棕皆蕉本,而非一物。”这里的“王导”应该是错用谢安之典,后文还有提及。蒲葵、棕榈、芭蕉三种植物均是叶形阔大。按照现代植物分类学,蒲葵为棕榈科蒲葵属,棕榈为棕榈科棕榈属;而芭蕉则是芭蕉科芭蕉属。

广东新会是著名的“葵扇之乡”,清代苏州市肆已有葵扇贩卖,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葵扇,俗呼‘芭蕉扇’,山塘扇肆,多贩于粤东之客,其叶产粤东新会城,乃葵叶,非蕉叶也。上等之葵叶,都贮诸箱箧来吴,故谓之箱叶,粗者谓之包叶。以细白嫩叶无夹缝者为上选。”苏州的芭蕉扇“专卖店”集中在山塘,此外还有小贩沿街贩卖者,顾禄《清嘉录》卷八:“街坊叫卖……什物有蕉扇、苧巾、麻布、蒲鞋、草席、竹夫人、藤枕之类,沿门担供不绝。”芭蕉扇是苏州市民过夏的常用物品。曹雪芹家族与苏州渊源很深,熟悉苏州的物产、器物;这里暂不展开论述。

清代北京也流行芭蕉扇,得硕亭《草珠一串》:“三伏炎蒸暑气饶,如山朵朵火云烧。亏他行者偷来扇,个个芭蕉手上摇。”诗后有小注:“如今此扇盛行,无贵无贱俱用。”19这首诗又见于李静山《增补都门杂咏》。“无贵无贱”四个字可以移注于王夫人所用的芭蕉扇。贾府的器具大多精良,芭蕉扇却是寻常市井用品;王夫人手摇芭蕉扇体现了居家生活的随意。

有意思的是,曹寅亦有葵扇题材作品,《楝亭诗钞》卷二《和芷园消夏十首·葵扇》:“束带那容不受尘,放衙天许作闲身。老槐门巷风犹昔,来捉蒲葵得几人。”在官衙之中必须正冠“束带”、注意官仪,而“放衙”之后则不妨闲散。这里的“捉”应该是用谢安之典,《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安少有盛名,时多爱慕。乡人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谢安是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其日常用品也成为效仿对象。曹寅手摇蒲葵、心驰魏晋,颇为惬意。

(二)蕉叶杯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林黛玉体弱量浅,所以选择了小小的“蕉叶杯”。

《红楼梦》中的“芭蕉”考索

《<红楼梦>中的酒具与酒文化》一文对“海棠冻石蕉叶杯”的形状、质地、容积、颜色有着比较详细的描述:“海棠,指酒杯的式样形如四瓣状的海棠花;冻石,是一种半透明的石料,晶莹润泽,透明如冻。……蕉叶杯,古代的一种杯子,形似蕉叶,常常饰之以金,又名金蕉叶。”不过,《红楼梦》中有真古董、假古董22,“假作真时真亦假”;这里的“蕉叶杯”是真是假,暂难判断。

宋代诗词中,蕉叶杯或金蕉叶很常见,如张良臣《采桑子》:“佳人满劝金蕉叶”;无名氏《贺新郎》:“指点金蕉叶。倩双成、十分为注,九天琼液。”蕉叶杯是一种小杯子,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八十三“蕉叶杯”:“苏东坡曰:‘吾兄子明饮酒三蕉叶,吾少时望见酒杯而醉,至今亦能饮三蕉叶矣。’”苏轼与陶渊明一样,“饮少辄醉”;“三蕉叶”是很浅的量。曹寅《楝亭词钞》中也有蕉叶杯之典,《古倾杯》:“蕉叶微酣。”

结 语

本文探讨了《红楼梦》中的芭蕉景物、芭蕉典故、芭蕉名物;芭蕉“其物虽小”,我们却可“以小见大”。《红楼梦》中的芭蕉坞可能受到蕉园、蕉庵之名的启发,寄托了曹雪芹对于故宅、祖父的情愫;曹寅的“万物看来红尽假”亦可能影响了《红楼梦》的主题。《红楼梦》中的芭蕉栽种方式、景物配组体现了古人的审美认识,亦有助于烘托、塑造人物形象。从芭蕉典故的运用我们则可看出:曹雪芹和诗友不约而同使用了同样的语言材料;“蕉鹿”之梦则与《红楼梦》之梦有相通之处。芭蕉名物对于我们认识清代的社会生活、曹雪芹的艺术渊源、《红楼梦》的艺术特点均具有一定的价值。本文是笔者《红楼梦》植物文化系列考论之一,或许可以为“红学”、“曹学”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贡献一得之见。

本文原载于《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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