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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逢知己不开花

 传媒书馆 2016-06-09

说到时下的端午,大家往往立刻联想到粽子、艾叶、龙舟和屈原,这些事物已然成为端午节的民俗符号,渗透在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了。在超市或百货店的食品柜,满眼尽是包装光鲜口味各异的粽子,在农贸市场,端午时节则是艾草的天下。

艾草与菖蒲艾草与菖蒲

说起来,艾草作为端午这一节气的代表性植物,已经充分融入到人们的民俗和日常生活之中。然而,今天要为大家介绍的菖蒲,实则从先秦便与端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荆楚岁时记》中就记载了端午时节“以艾为虎,菖蒲为剑”,悬于门户驱邪避晦的习俗。《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也写过端午,大户人家叫“蒲艾簪门”,真是够雅致了。不过说回头,到底也是为了辟邪。古人从菖蒲、艾草、石榴、香蒲、蜀葵、栀子等时节植物中任选五种作为端午清供,并称“午时花”。而作为“午时花”之一、驱邪“神器”、昔日与艾草齐头并重的菖蒲,何以在端午时节的民俗生活中少见踪影了呢?

图一,清 任伯年《端午图》,绘有菖蒲,艾草,蜀葵花和石榴花图一,清 任伯年《端午图》,绘有菖蒲,艾草,蜀葵花和石榴花
图二,清 金农画中的菖蒲和“不遇知己不开花”的题词图二,清 金农画中的菖蒲和“不遇知己不开花”的题词

菖蒲(Acorus calamus L.)属于天南星科,西汉时始植于皇家园林,唐代移于盆景,宋时则与文人的石癖结合,以“石菖蒲”的形态成为文人案头的雅伴。元明清时期,菖蒲也多用于土植园艺和瓶器插花,以应节气。不知对菖蒲来说,文人的青睐是福还是祸——它从此成为小众的书斋趣味,而与大众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昔日“天下第一雅草”,如今落入鲜为人知的境地,养蒲的传统也只被一小众菖蒲爱好者所传承。相较之下,“菖蒲”在日本的民间生活中却是大放异彩。

从“菖蒲”之名由中华东渡扶桑以降,菖蒲草和花菖蒲便与日本的民俗以及文化生活紧密结合在了一起:和歌、园艺、物语、浮世绘乃至能乐中,都随处可见其踪影,更是作为五月五的“时花”,成为千家万户装点节日的插花花材,春游菖蒲园也是江户时代留存至今的仲春、初夏时节的重要活动,是五月季候的重头戏(详情请参考后续之日本篇)。今天暂且从菖蒲与端午的关系说开去,先谈菖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前世今生。

图三,明 陸治 《榴花小景》中的石榴花与菖蒲都是端午时花图三,明 陸治 《榴花小景》中的石榴花与菖蒲都是端午时花

菖蒲在中国文化生活中的起与落,要从先秦时代说起。中国古代节历中,五月是“毒月”,五月五即“毒日”,后来也是屈原投江之日,当时人们为了纪念屈原,逐渐发展出食粽子、赛龙舟的端午习俗。楚辞堪称一部香草名典,其中也收录了菖蒲这种植物。《九歌·少司命》吟“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荪”在古代指君王或尊贵者,此处寓意楚地女神少司命,《梦溪笔谈》则直接将“荪”释为菖蒲,可见作为楚辞中的植物,菖蒲已被赋予了高洁人格的喻义。《本草》记有“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传说菖蒲还是伴随尧帝降生的仙草,这样看来,菖蒲从先秦时代就是一种通神誉人的“高大上”草药了。

图四,清 姚又巢《蒲觞獻瑞圖》  图四,清 姚又巢《蒲觞獻瑞圖》
                                            图五,清末民初 李墅《端午景物图》,图中蟾蜍为一毒 图五,清末民初 李墅《端午景物图》,图中蟾蜍为一毒

说起菖蒲与端午的结合,早在先秦时代,民间便有端午以香草驱除毒邪的习俗。西汉《礼记·夏小正》亦记有“此日蓄药,以蠲除毒气”,即在农历五月五日这一天积蓄药材去除毒邪的习俗。唐代《大戴礼》中则有五月五日沐浴驱邪的记载,因此唐代也称端午为“兰节”,更是突出了沐浴兰草(菖蒲与艾草同煎)驱邪的民俗。从中医本草药用的角度上讲,明代卢之颐曾在《本草乘雅半偈》(本经上品)中记录了菖蒲与五月五的关系:

冬至后五旬七日,菖始生,百草之先生者也,于是始耕。

菖蒲的生长,象征一年中由阴蔽到阳发的起承转合,同时叶片形态“有脊如剑”,被视为斩旧迎新,祛晦辟邪的利器。在药用价值上,“菖蒲,一名昌阳、尧韭、水剑草。……主风寒湿痹,咳逆上气,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音声。久服不忘,不迷惑,延年”。也就是说,菖蒲对人的体质有祛湿浊、抚心脉、明九窍的功效。

而蒲草延年之效,被道家求仙传得神乎其神。东晋葛洪《神仙传》里就有一则与菖蒲有关的神仙故事:传说汉武帝登嵩山大愚人石室,命董仲舒、东方朔等人斋戒迎神,夜间忽有仙人翩然而至,自称前来采集菖蒲的“九疑之神”,并向汉武帝透露了“中岳石上菖蒲,一寸九节,可以服之长生”的传闻,随后便消失不见。大文豪李白还在《嵩山采菖蒲者》一诗中吐槽汉武帝不识神仙:

神仙多古貌,双耳下垂肩。嵩岳逢汉武,疑是九疑仙。我来采菖蒲,服食可延年。言终忽不见,灭影入云烟。喻帝竟莫悟,终归茂陵田。

双耳垂肩的神仙,都把九节菖蒲延寿的秘方送到你眼前了,你却高冷视而不见,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同凡人一样归葬陵穴!

图六,宋徽宗笔下开花的菖蒲与红蓼图六,宋徽宗笔下开花的菖蒲与红蓼
图七,清 黄山寿《菖蒲清供扇面》图七,清 黄山寿《菖蒲清供扇面》

《武林旧事》中记,宋人端午节将菖蒲与艾草扎成山状,放在家门口辟邪,上面系上红线包扎的粽子。平日里,宋人爱蒲之势也令人叹为观止。宋代文人观养石菖蒲的风气之盛,相比日下多肉类植物的当红,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人手一盆”的“文房标配”,这与菖蒲的“颜值”和秉性是密不可分的。

《本草乘雅》中记:“石栽之,旦暮易水则易茂,春夏愈摘则愈细。”似剑的挺拔姿态,清丽纤长的外观,和无需土壤便可以繁茂于石砾之上的习性,成为了它逐渐被赋予人格化象征的根源。苏轼可算作石菖蒲的头号粉丝了。传说菖蒲开花罕见,连苏轼、苏辙两大文豪见了菖蒲开花,都要几番作诗相和,孩童般的欢悦之情溢于言表,真是坐实了“蒲奴”的声名。东坡《石菖蒲赞》有云:

凡草木之生石上者,必须微土以附其根,如石韦、石斛之类。虽不待土,然去其本处,辄槁死。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其轻身延年之功,既非昌阳之所能及。至于忍寒苦,安澹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亦岂昌阳之所能仿佛哉?

昌阳,即作为药材培植来治病的昌草,可愈癫痫耳聋,解热毒湿疮。《本草乘雅》中记,菖蒲生于“昌美溪浦之间,故名菖蒲。以治病之用言,当号昌阳”。在苏轼眼中,同为昌本,之所以菖蒲甩了昌阳好几条街,不仅在于它经久延年的功效,更在于菖蒲不依靠植物赖以生存的土壤,身怀奇质却不愿为人所用,卓然自立于幽谷溪畔的碎石之上,俨然出尘之姿。

苏轼深谙“君子不器”这一儒家信条,其在某种程度也源于道家超越形态与功用的“无形”、“无用”观,秉着自身独特的性情在自然的大道中寻求生存的志趣。“清且泚,惟石与。”对苏轼而言,这也是菖蒲所折射出的理想人格吧。苏轼《赞石菖蒲》后文还记述道,由于陆路羁旅,不便照看,于是将游慈湖山时采得的菖蒲配上好看的石子,寄养在友人九江道士家中,日后路经此地时,定要特地探看菖蒲是否安好。想想九江道士得东坡居士探望还要沾菖蒲的光,也真是可以收入“人不如蒲”系列了。

图八, 元 佚名 《端午插花图》图八, 元 佚名 《端午插花图》

元代以后,众所周知,由于异族统治,文学艺术被斥为末流,文人地位急剧下降,不要说文化生活受到很大冲击,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很难保障。此时的文人如同失去石基的菖蒲,从此石是石,菖蒲是菖蒲,或归于山野,或于市井浑浊中艰难维系,或移植于新土,只是从此“石菖蒲”不再。

宋代的“石菖蒲热”经历元代慢慢冷却,人们似乎也不再强调菖蒲那高洁的品质,而是复原了它作为时草和药材的本来面貌。然而,宋代瓷器的兴盛带动了插花艺术在宫廷和民间的繁荣,元代插花艺术在宫廷的延续,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菖蒲的审美和观赏价值。目前,现存较早反映菖蒲和插花的绘画作品,是这幅元代端午节庆插花图(图八)。在石榴花、蜀葵花、太兰等鲜丽花材中,菖蒲叶绝然伸展,无意与斗艳的群芳为伍。寥寥两枝,却在整个构图中尽显骨骼之感。值得注意的是,艾草只有躺在桌上的份,而终归不似菖蒲“登瓶入画”。成堆的艾草以其除晦却邪的功能作为节气之喻,谈不上有什么审美价值,因此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相比之下,有类似功能的菖蒲,却在瓶中尽展高洁风姿。元代的高压政策下,文人对外族统治怒不敢言,但不平总归要鸣,于是发展出以花遗兴,借花示意的插花文化。

再看插花图中丰富的花材和果盘,映衬着画面上方的符纸(似乎是端午五毒符),浓烈的颜色、丰盛的花果与清寡坚挺的菖蒲之间充满了张力。此时的菖蒲,是否表现了作者不愿与政权合作,亦或有出世之志的心绪呢?虽然难以断言菖蒲是否具有了文人以花草言志的“暗号”意味,但可以肯定的是,元代时,菖蒲不仅是端午时节的必备药材,更与插花艺术结合,比艾草多了审美、装饰甚至言志的功能。比如后世清初陈老莲的《劝蒲觞图》(图九),就是作于端午时节以蒲明志的代表画作:图中人物手捧“蒲觞”,怒发冲冠,目光如炬,袖若磐石,裾如折铁。据高鸿《徐平羽藏陈老莲<劝蒲觞图>考辨》析:

此幅《劝蒲觞图》,显系陈洪绶人物画中精品。所谓‘蒲觞’,即把菖蒲切成碎片,浮在雄黄烧酒杯内,或云‘蒲酒’,吃了可以避邪。明末温州人叶尚高,因不肯擞发而锒铛入狱,过端午时写诗云:‘未尝蒲酒心先醉,不沐兰汤骨亦香。’陈老莲端阳作《劝蒲觞》,画中人物簪艾草、捧蒲觞、持节、佩剑,未必不是其反清的心态吐露和民族气节的曲折反映。

借蒲喻节之壮怀,由此也是可见一斑。

图九, 清初 陈洪绶《劝蒲觞图》图九, 清初 陈洪绶《劝蒲觞图》
图十,明 李流苏象轴 图十,明 李流苏象轴
图十一,明代端午花供图图十一,明代端午花供图

这一传统在明代插花中延续下来,菖蒲在瓶花中的使用,一是应景,二为言志。明代中期,文化艺术得到较好的恢复和发展,插花追求简洁清新,色调淡雅,疏枝散点,朴实生动,不似元代宫廷插花豪华富丽。菖蒲在明代端午花供中,配合瓶器,被更为纯熟地加以运用。

作为表现端午节庆色彩的插花,图十一中的石榴、蜀葵、枇杷、菖蒲等,都是这一节气的植物。石榴花点缀在黄色枇杷之上,艳丽而不媚俗,另一枝横向旁伸倒悬,别有时节风韵。菖蒲的竖直感提高了主体视线和结构重心,起到主干的作用,这样才突出了端午的主题。在横竖之间,浅粉色蜀葵作为过渡,也是十分清雅可爱。明代中期,觚器流行于文人书房案几,多用于插花清供,图十一中的青铜色回形蕉叶纹觚亦颇具古风,既突出了端午时节菖蒲的净化象征,也配合了蜀葵枇杷的娇艳色泽,表现出端午时节明代文人雅致而不失活力的审美趣味。

菖蒲除了端午时节的运用,它作为高洁人格和求道登仙的象征,再次在文人生活中复兴起来。图十的万历年间李流苏的容像画中,菖蒲和灵芝插于通透的四方白瓷觚中,既是自然野趣,又寓意吉祥长寿,与古琴、童子和道人冠服这些符号共同表达了画中人李流苏的仙风道骨。在这一点上,菖蒲完美体现了屈子以来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也难怪尚古的文人雅士们心向往之。菖蒲已成为文人志趣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即便是端午节庆插花,菖蒲之“雅”与艾草之“俗”,也是高下立判了。

图十二,清 郎世宁 《端午图》图十二,清 郎世宁 《端午图》

清代以降,宫廷依然有端午插花的习俗,如图十二的郎世宁画作就表现了宫廷端午插花对菖蒲的运用。瓶中繁花锦绣之感呼之欲出,与案上水果粽子相呼应,一派浓郁的节气氛围。瓷瓶中盛开的蜀葵充当主体,石榴花高枝俏丽,艾草布景衬托,只有几缕菖蒲遥相点缀,相比历代的端午花供,显然更加“接地气”。

与此同时,清代盆景和园艺的兴盛,使得菖蒲重返朴素的盆栽世界,回归文人案头清供。清代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画作中就不乏表现盆栽菖蒲拙朴之美的佳作。图十三之《菖蒲图》题曰:“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能享尧年千万岁,一生绿发无秋霜。”由此得见金农爱蒲之情。近人吴藕汀亦在《十年鸿迹》中记有“四月十四,菖蒲生日”的“吴中风俗”。吴老还在图十四之《芒种图》里画了石榴花、梅子、蚕豆、金钱菖蒲、虎须菖蒲,这些都是初夏时节的植物,“熟梅天气豆生蛾,一见榴花感慨多。芒种积阴凝雨润,菖蒲修剪莫蹉跎”。初夏正值菖蒲丰茂之时,频加修葺,方得细长纤美的枝条,蒲如此,人亦如是。养蒲爱蒲之传统,至今在嘉兴等吴中地区得以延续,令人感到欣慰。

但是,菖蒲离端午习俗越来越远,究其原本,也无不令人唏嘘。金农一句“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的题记,更是写尽当下菖蒲鲜为人赏的现状。想如今端午时节一派艾草的“逆袭”,或许正是来自山野溪涧的菖蒲本就不染纤尘、不喜近人的习性,使它无法真正融入大众文化的实用主义,也或许是菖蒲高洁的形态被历代文人赋予了太多审美和表意的寄托,代表了古代知识分子趣之所向与节之坚守,反而导致了它消逝于大众视线的宿命。在这一点上,菖蒲的宿命,似乎也暗合着中国文人传统的宿命。

图十三,清 金农《菖蒲图》图十三,清 金农《菖蒲图》
图十四 吴藕丁《芒种》图十四 吴藕丁《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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