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这首深情舒缓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想必大家耳熟能详。此诗本用来表达游子的思乡之情,不料90年来,经代代传唱,居然“意义放大”,这个“他”或“她”不再仅指祖国亲人,而成为心上人、好朋友甚至是所养宠物的代名词,世事难料,由此可见一斑。而该诗的作者刘半农也被后人误认作“情诗圣手”。其实刘真正独步一时的绝活乃打油诗。刘生性幽默,喜欢搞怪,颇有些“无厘头”,故他做的打油诗堪称嬉笑怒骂之极品。

刘半农曾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桐花芝豆堂”,自己的诗集名定为《桐花芝豆集》,实际上刘半农什么堂都没有。虽然当时北京房价还不像今日动辄三四万一平米,不过刘实在不是个存钱的主儿,工资都用来淘书买书,所以一辈子没能购房买车。由于整日租屋而居,刘半农不好意思在房东屋上挂匾。但写诗集,古来叫堂的居多,为了添些古味,刘半农便虚拟了此堂。然而这“桐花芝豆”却确有所指,梧桐、落花生、芝麻、大豆,这四种植物可以打油。刘半农最喜做打油诗,所见所闻,无不可入诗,所以,刘半农以其冠作自己书房诗集之名。 那刘半农都打了些啥“油”?大体说来,刘作诗皆言之有物,或针砭时弊,或自我解嘲,并非附庸风雅、无病呻吟。赴欧留学期间,由于经济拮据,刘半农终日为衣食问题发愁,所以他在日常生活细节上往往有些不大注意,经常几个月不理发,天冷了没钱烧炭,就宁愿脚生冻疮。自己无所谓,但别人却看在眼里,特别是生性耿直的傅大炮(傅斯年)屡次瞅着刘半农这副潦倒穷酸样,实在忍不住了,就愤愤对刘说:“你还不去薙头!头发长到这样长(言时以手置顶上高尺许),把中国人脸丢完了”!刘半农也不害臊,更不生气,反而写下一首打油诗,来回敬傅斯年: 不入红流不绿流,乌灰一老未为羞。 读书自恨半瓶醋,击壤还成四两油。 每怪九冬犹烂脚,敢夸三月懒修头。 临风片纸聊相报,松懈犹如杨小楼。 刘半农的这种境界,可真是一般人学不来的。 学成归国后,刘半农的个人待遇问题解决了,衣食无忧了,写诗自然不再哭穷,而是关注起他人的喜怒哀乐。一位美女因为男友将远行,想绣一诗帕,劝男友不要离开自己。她听说刘半农乐于助人,诗品与人品俱佳,于是请他帮忙拟一首诗。刘便写了百字诗《我爱君莫去》: 我爱君莫去,莫去东海东。 海东苦风险,白浪翻蛟龙。 我爱君莫去,莫去南海南。 海南苦毒厉,蛇虎没遮拦。 我爱君莫去,莫去西海西。 海西苦征战,烦冤夜夜啼。 我爱君莫去,莫去北海北。 海北苦寒饥,冰雪连荒漠。 我爱君莫去,住我心坎中。 坎中何所有?热血照君红。 这位女士见诗,欢喜不已。刘半农也很得意,成全别人,也算是善事一件。
二
刘曾先后执教鞭于北大、辅仁、国立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自然对大学里的诸多弊病深有感触,时不时“手痒”起来,赋诗几首。我们总说眼下校园学风日下,年轻人不买书、不翻书、不读书,整天忙着谈恋爱、做美梦,其实民国时代何尝不是如此。看着学子们不求上进、虚度光阴,刘半农曾吟诗道: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 这首劝学诗仅可算作刘小试牛刀而已。最能体现刘半农功底的当属那一组《问卷杂诗》。1933年立秋后,刘半农参与北大招考新生阅卷。考生错别字多得出奇,令阅卷老师大为恼火。有写“民不辽生”的;有写“欧州”的;有写“倡明文化”的;有写“苦脑”的。可见,民国不少学子国文水平之低丝毫不逊于当下大学生。刘半农改卷之余,调侃之情丝毫不减,遂做打油诗云: “民不辽生”缘国难,“欧州”大战本应当; “倡明文化”何消说?“苦脑”真该加点糖。 有的考生把留学生写成“流学生”,刘半农《问卷杂诗其二》云: 先生犯了弥天罪,罚往西洋把学流, 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尽一锅油。 “面筋熬尽一锅油”,指吴稚晖曾言:外国为大油锅,留学生为油面筋,意思是指留学生出国镀金,去时小而归来庞大。 有一位考生说:“按《毛诗》一书,本甚谬妄。”同事毛子水阅得此卷,心中虽悲哀,说仍应给两分。刘半农一边瞧毛子水的头发,一边笑着说:应打○分。他意指“○”字四面圆光而无毛,庶乎其不谬妄也。但毛子水的头,是中光秃而四面有毛,即俗话说的“中间不长”。为此,刘半农吟诗道: 可叹毛诗甚谬妄,毛公止水泪汪汪。 此生该把○分打,混沌无毛四面光。 另有一个考生说:“严嵩是汉朝人,为王昭君画像者。”刘半农张口又云: 严嵩分发汉朝去,画了昭君失了真。 止水老爹开口笑,我家少却一奸臣。 考生在卷中多用“迎头追上”的话,刘半农想,也许确有出处,不是杜撰。但按照江阴老家的话,“追”音谐音赘,遂以吴音写《问卷杂诗其五》云: 追要追在屁股头,迎头那哼好追求? 有朝一日两头碰,啊呦一声鲜血流! 考生的话,可以备作吟诗材料的还有好些,刘半农没有时间一一成诗,便连缀成篇,写成《问卷杂诗其六》云: “上无法守,下无轨道”,呜呼哀哉,如何是好?(一解) 无法守兮我可胡为,无轨道兮车开不了。(二解) 以我“一钧之发”之身,宁“落伍”而从兹拉到(解三) 幸“萌科学思想之芽”,乘福特兮鸿飞杳杳。(解四) 后来,刘半农在《论语》第26期上发表了这一组《问卷杂诗》,社会反响颇大,人们纷纷对那时候学生的中文水平担忧不已。
三
除却巧批学生,刘半农还时常拿高官开涮。一次吃饭,朋友谈起南京国民政府立法委委员黄右昌坠湖的趣闻。黄学历不高,狗屁不通,但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对。一日,他闲极无聊,与同事分韵作诗。分得一字后,即出门到玄武湖附近一酒楼独酌。饮罢,乘艇游玄武湖。他斜躺在藤椅上,正哼哼吟诗,不料船摇晃不稳,失重落水。船家七手八脚,才将黄捞起。他浑身湿漉漉的,活脱脱一个落汤鸡,诗自然不能吟了,只好狼狈而归。事后,黄竟恬不知耻,引以为荣,请人将其落水绘成一图,遍征题咏,为南京诗坛一时趣事。 黄右昌脑中空空如也,却声势咄咄逼人,以诗翁自命。听罢,刘半农又笑又气,归途车中,刘半农作打油诗《遥题诗翁落水图》: 玄武湖中忽扑通,浪花翻处一诗翁。 纷纷扰扰人捞打,仄仄平平水激冲。 “救命”呼来声律好,泥浆呕出酒腥浓。 马车得得回家去,诗韵忙翻一二冬。 刘半农的打油诗更多的是送给自己的挚友亲朋,钱玄同、周作人、徐志摩、胡适、毛子水等诸位民国大文人都曾一一“中招”,被刘作为其打油诗的素材。 最经典的一次当属刘半农送给钱玄同的“抬杠诗”。1926年6月中旬,老友成舍我邀请刘半农担任《世界日报·副刊》主编。刘半农对主编副刊很感兴趣,但他又拿不准,于是说:“容我考虑一下。”他倒不是故意扭捏作态,因为办副刊,必须要有数量庞大且质量过硬的稿件支持,否则副刊便堕落为“附刊”(附庸的版面,意指可有可无)了。于是,刘半农向几位朋友探口风。朋友们都回答说:“可以可以。”于是,刘半农在成舍我答应不干涉的条件下,走马上任了。 6月24日,好友钱玄同看见前天出版的《世界日报》上,有该报将从7月1日起办副刊的广告,说这副刊是请刘半农主撰的,上面写道:“刘半农先生的许多朋友,老的如《新青年》同人,新的如《语丝》同人,也都已答应源源寄稿。” 钱玄同心想,自己当然是“刘先生的许多朋友”之一,也当然是“《新青年》同人”之一,当然是“《语丝》同人”之一,“都已答应”,就自然包括自己了。可是,自己可从来没说过“答应源源寄稿”给《世界日报》的副刊这句话啊!就算刘半农来叫我给他们做文章,自己也一定不做,倒不是“没有工夫”,“没有材料”,是不愿意拿自己的东西登在《世界日报》里,尤其不愿意拿自己做的东西与什么《明珠》、什么《春明外史》(当时颇有些“鸳鸯蝴蝶派”风格的文人杂志)等等为伍。 想到此,钱玄同立即修书一封,寄给刘半农,其中写道: 我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见解:我以为老顽固党要卫道,我们在主义上虽然认他们为敌人,但有时还可以原谅他们(自然要在他们销声匿迹草间偷活的时候才能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是“古人”,是“僵石”。最可恶的,便是有一种二三十岁的少年,他们不向前跑,不去寻求光明……我对于这种少年,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绝对不愿与之合作的。所以现在看了那广告上的话,不能不向你切实声明。它事可以含糊对付,此事实在不能“默尔而息”。话说得这样直率,这自然很对你不起,尚希原谅则个! 没想到自己的“生意”还没开张,便有老朋友出面来“砸场子”,刘半农心里自然不是很爽。隔日,刘半农给钱玄同写了一封回信,在《语丝》第85期上发表,算是向老朋友公开“赔罪”。其实公开发表的东西往往隐藏了作者的部分真实想法,虽然刘半农的文章写得客客气气、郑重其事,实际上他心里说不定在偷着乐呢。因为自从与钱玄同认识那一天起,两人就好似一对冤家,整天里“作对抬杠”,打打闹闹,恰如刘坦言:“余与钱玄同相识于民国六年,缔交至今仅十七年耳,而每相见必打闹,每打电话必打闹,每写信必打闹,甚至作为文章亦打闹,虽总角时同窗共砚之友,无此顽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乐。”抬杠至此,也真算是达到了一定境界了。这两个活宝是一见面必定要抬杠的,真可谓“生命不息,抬杠不止”。如今“钱老贼”又策马挥笔、上前叫阵,刘半农又气又喜,禁不住写首打油诗以作纪念: 闻说杠堪抬,无人不抬杠。 有杠必须抬,不抬何用杠。 抬自犹他始,杠还是我杠。 请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
四 最有趣的打油诗则是刘半农献给周作人的贺寿诗。1934年初,徐耀辰宴请刘半农、钱玄同、马幼渔、沈兼士、周作人、魏建功于其骆驼书屋。酒席叙谈间,只见周作人于厚厚的衣服腰间,摸索许久,拿出一纸给大家传阅,原来是其1月13日写的五十自寿诗,诗云:
其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年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其二 半是儒家半释家,光头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只欠工夫吃讲茶。 刘半农见了,颇感兴趣,急忙揣入怀中,说:“非干杯不可。” 周作人笑着说:“能步原韵见和和一首,则听君便。” 沈兼士凑趣,说:“限‘袈裟’二字,不许连用。” 刘半农说:“有何难哉?” 事后,刘半农吟诗《新年自咏》云: 咬清声韵替分家,爆出为袈擦出裟。 算罢音程昏若豕,画成浪线曲如蛇。 常还不尽文章债,欲避无从事物麻。 最是安闲临睡顷,一只烟卷一杯茶。 “袈”是爆破音,“裟”是摩擦音,所以叫“爆出为‘袈’才擦出‘裟’”。刘半农有时计算音程,不吃不睡,24小时连轴转,将音高起伏线画出,弯弯曲曲,如群蛇乱舞,所以叫“算罢音程昏若豕,画成浪线曲如蛇。”他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晚上睡前,躺在被窝里,才能悠闲地吸一支烟,喝一杯茶,享受人生的片刻舒适,故叫作“最是安闲临睡顷,一只烟卷一杯茶。”

▲刘半农(右二)在1930年的东北运动会闭幕式上与北京光社社员留影
周作人的诗虽然意境高远,但却扯了一大堆慌。他不会作画,也从不写草字,“画蛇”之谓何?可见是文字游戏。“玩古董”也有些瞎吹牛。“种胡麻”更是子虚乌有,谁见过他拿着锄头挖地播种来着?其“寒斋”也不冷,炉火正旺着呢!他的“苦茶”其实也不苦,倒颇有几分甜味,你若去喝,肯定会预备三炮台香烟和法国面包房点心,不光能清谈品茗,亦可吞云吐雾、大快朵颐。 后来,沈尹默、胡适、俞平伯等也纷纷助阵,各展才情,事情越闹越大,俨然成为当时文坛一大盛事。刘半农更是不依不饶,吟诗数首,调侃周作人,其中一首《摩登之至》云: 有朝一日遇冤家,你脱袈来我脱裟。 拂地裤缘疑病马,裹身棉袍赛灵蛇。 香精小遏腋中臭,铅粉微遮面上麻。 装罢双双观舞去,对斟洋酒不思茶。 五
最伤感的打油诗就要算刘半农送给徐志摩的挽联。一次朋友聚会,徐志摩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明早六点南飞。明晚此时,当与小曼共饭也。” 同座中,以刘半农年长,又喜欢开玩笑。听说徐志摩爱坐飞机,说:“飞空之戏,君自好之,我则不敢尝。” 徐志摩说:“危险在所难免,我自甘之。我苟飞死,君当为我作挽联。” 刘半农笑着说:“诺。” 宴席散时,刘半农与徐志摩握手互道“再见”,徐志摩仍笑着说:“一事费神:我若死,毋忘作挽联。” 刘半农笑着答应,但私下里想,这恐怕不祥? 孰料一语成谶,他们的对话,真的应验了。这次见面,是刘和徐志摩的最后诀别。 后来,北平朋友为徐志摩开追悼会,决定不收挽联,刘半农将挽联收起,没有抄送。时隔一年,刘半农写打油诗《飞行时之一》云: 我哭志摩非命死:“万山云雾葬诗魂”。 于髯毕竟聪明甚,一枚飞天代老身。 他写自注云:“今补叙于此,志摩有知,当喜老友未尝负诺也。然志摩尝允为余《扬鞭集》撰新序,而索余写一便而,以为交换。此项债务,只能一笔勾销矣,呜呼!”意思是说,徐志摩曾答应为自己的《扬鞭集》写序,但坠机身死,自然无法应诺,现在,只得“一笔勾销”了。“于髯”指于右任,这位大佬从不轻易坐飞机。 当然,刘的打油诗中偶尔也有自我解嘲之作。一次,刘去听音乐会。乐队所奏曲目中恰有自己的那首《教我如何不想他》。唱毕,主持人登台,说歌词的作者刘半农先生也在现场。大会鼓掌欢呼,一定请刘出来见面。刘无法推辞,只得上台。孰料他甫一登台,便引来嘘声一片。原来观众们(尤其是女粉丝)心目中的刘半农要么如胡适般儒雅,要么似徐志摩般浪漫,要么像朱自清般清俊(这三位可是当时公认的“学者型帅哥”),突然冒出个干瘪老头儿,大家一时接受不了。 刘半农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不过44岁,真是岁月无情催人老啊!回家后,刘半农吟诗云: 教我如何不想他,请来共饮一杯茶。 原来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其实刘大可不必如此郁闷,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对于久闻其名而不曾谋面之人,人不免会浮想联翩,无形中加以美化。一旦碰面,十有八九是“见光死”,所以相见不如想象。
版权所有:文史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