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尖顶之丁尼生第一弹（那些远去的文豪系列）

时隔5年，我又开始着笔漫谈英国文学史上那些远去的文豪。之前的集子是为了写给姑娘们看的，如今却是了却为往圣而继绝学的挂念，也是目睹现在的工作和自己的教育理想渐行渐远，或许文字自古就是那些在外人看来聊以自慰的文人情怀的寄托。

木心先生在《素履之往》中开篇章节引用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一段话：

“我们到陌生的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么，日后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是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而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诗歌的尖顶。

丁尼生出生于书香门第，有家学滋养，其父毕业于剑桥大学，藏书颇丰。家中14个孩子，丁尼生排行第四。少年时在寄宿学校的日子过得并不快乐，故而退学，随后的教育都是有家父传授。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在《哲学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写到：

Every society hasnotions of what one should believe and how one should behave in order to avoidsuspicion and unpopularity.

如果社会约定俗成（notions）真发挥了极大作用，将世间所有人都完全同化，那么人类文明业已从好似绚烂多彩的水粉画中被硬生生的按在在复印机上，一到亮光过后产出的，只是千百张没有灵魂与色彩的，散发着油墨与臭氧合成的奇异味道环绕笼罩之下的复印纸。幸而，总是有人在以最unpopular的方式，保存着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变异，而这种变异是我们之所以成为人的唯一动力。丁尼生的父亲如果按照传统的观点，将小丁死压在寄宿学校里读书，后世也许多了一个碌碌无为之辈，却少了一个伟大的桂冠诗人。

当然，千万不要认为家庭教育就是宽松和放养的。估计小丁回到家中本想着可以天天戏耍，不料他父亲用了更加严苛的训练方式来培养自己的幼子：每天清晨要诵读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的诗卷，直至可以将四卷拉丁文诗集倒背如流。贺拉斯的稔熟，为丁尼生未来诗学创作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幼学基础。幼学就是经常提到的童子功。童子之功，倍于成年之后的努力。孩提时期，对于一切新鲜事物都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加上精力集中，毫无其他尘世俗务的烦扰，自然可以养成终身受用的好习惯。加上是贺拉斯的名篇，格律工整，语言雄伟，比起语法学校半吊子的老师教授的拉丁文课程，不知强上多少倍，再加上剑桥毕业的父亲执掌教鞭，耳提面命，小丁尼生已经为之后的诗人生涯做好了铺垫。

在此先介绍一下拉丁语诗歌的格律和英文诗的格律（meter）的不同之处。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格律遵照着音节的长短来展开谋篇布局，英文诗歌用的是重音（stress）。我们汉语诗歌用的是平仄，即音调。丁尼生由于在拉丁语诗歌中浸润许久，日后在英语诗歌格律演进方面做出了巨大的革新贡献。试用丁尼生青年时期的一首Leonine Elegiacs （《利奥体挽歌》）举一例：

Low-flowing breezes are roaming the broad valley dimm'd in the gloaming:

Thoro' the black-stemm'd pines only the far river shines.

暗去的宽阔山谷中，微风低低地在吹动

枝干黑苍苍的松树间，之间远处波光现

Creeping thro' blossomy rushes and bowers of rose-blowing bushes,

Down by the poplar tall rivulets babble and fall.

小河淌过高高的白杨，潺潺地朝下流淌

漫过灯心草花丛，漫进蔷薇花的花荫中

Barketh the shepherd-dog cheerily; the grasshopper carolleth clearly;

Deeply the wood-dove coos; shrilly the owlet halloos;

牧羊犬的吠声欢愉，蝈蝈儿啼唱着轻曲

野鸽子低声在嘀咕，猫头鹰尖声地哭述

Winds creep; dews fall chilly: in her first sleep earth breathes stilly:

Over the pools in the burn water-gnats murmur and mourn.

柔风吹落凉露滴，初眠中大地轻轻的呼吸

溪水淌过小潭上，飞虫嗡嗡嗡的哀唱

Sadly the far kine loweth: the glimmering water out floweth:

Twin peaks shadow'd with pine slope to the dark hyaline.

哞哞牛叫声悲而远，盈盈的水波多潋滟

被松林遮暗的双峰，耸向黯淡了的碧空

Low-throned Hesper is stayed between the two peaks ; but the Naiad

Throbbing in mild unrest holds him beneath in her breast.

金星低回在双峰君临一切，但女河仙

凭微微忐忑的激动，搂他在水下的怀中

The ancient poetess singeth, that Hesperusall things bringeth,

Smoothing the wearied mind: bring me my love, Rosalind.

那古代女诗家爱唱：他把万物带到世上

来安慰疲惫的心；请带来我爱人罗莎琳

Thou comest morning and even;she cometh not morning or even.

False-eyed Hesper, unkind, where is my sweet Rosalind?

你清晨黄昏总出现，但他晨昏时总不见

有眼无珠的凶金星，哪里是我的罗莎琳

（译文选自黄杲炘先生的版本，略有改动）

利奥体是中世纪的拉丁文诗体，每行是6个音部，行中常有一顿，行末尾词语行中词押韵。如第一句中的roaming和尾词gloaming韵脚相压，朗读时，句中停顿处自成意群。丁尼生幼学深厚，青年时转身一笔，便将此种格律带入了英文诗歌中。中文译者黄杲炘先生笔力矫健，是中国译诗届的宗师，遵循了原文利奥体格律的特点，将诗文中间词和尾词压上了韵脚。尤其是倒数第四行的mind和Rosalind，两个词简直是神来之笔，译作疲惫的心和罗莎琳。

现代英文的血脉其中一条来自拉丁语。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尝试的学了一下，完全是挑战人类智商的一门语言，其严格精密的语法结构让现代英语的语法变成了小儿科。故而我在上了两次课以后，将那本拉丁语教材直接送人了。到现在看到有人用点拉丁文说话，瞬间有膝盖发软想跪下的崇拜。丁尼生迤逦的文笔，考究的用词，甚至是对于词的音韵都有着执着的追求和淬炼，都源自于其父严格的幼学夯实。

在此试举一例（选自《英国诗史》，王佐良，译林出版社）

Myriads of rivulets hurrying through the lawn,

The moan of doves in immemorial elms,

And murmuring of innumerable bees.

（试译：急水溪流处，漫草过芳菲，古榆鸽声哀，低语群蜂绕）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0:18 丁尼生 来自教书匠小夏

此处myriads of rivulets仅仅三词共有6个音节，环转旋绕，如急溪击石，响声连连，曲水流觞正是如此。hurrying through the lawn 又变得平缓，如水漫芳菲，徐徐不急。下句中moan,immemorial, elms出现了大量的m音，仿佛鸽子的咕咕哀鸣。第三句中的murmuring, innumerable也多出现m音节，如同蜂群的翁文声。细细品来，会发现，第二句的m辅音多半是和双元音结合，音高偏低；而第三句的m多和单元音拼读，音高偏高。两句相配错落有致，形成了两个音部的和声，加上第一句溪水的打击乐音部，简直就是一曲传神的二重奏。其实，我自己录了一遍这三句，你能听到的版本是我录的第三十七遍，特别拗口。

诚然，这样的精雕细刻未免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仅仅是文人炫技或自我赏玩的乐趣罢了。幸好丁尼生没有停步于此，否则真是浪尽了天赋。中国宋朝大儒周敦颐所言：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涂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

文以载道的功用，如同车载着人，可以行远路。修辞遣词只是表面，而传递的精神才是永恒。当然，周儒也没有忘记强调好文章与文采的重要性：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有了终极的价值关怀作为依托，加上语言的砥砺琢磨，才能流传千古，用文字打败时间的残酷。

这个转折点对于丁尼生来说，是在他求学剑桥时遇见的挚友亚瑟·哈勒姆（Arthur Hal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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