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们女孩子家果然都是喜欢这些精细的小东西。” 清朗温文的声音,来自于站在篱笆外的一个青衣男子,站在夕阳之下,宛如谪仙般清矍俊朗。 隔着篱笆,正端坐着一个清丽少女在缝补衣衫,黄泥矮墙边堆着竹子根抠的小香盒,野花编的小篮子,胶泥做的小香炉,俱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闻言,少女便抬起头,莞尔一笑,目光波光流转。 “真是个勤快学生,来得果然早。” 黄泥墙外一片稻花金灿灿,隔着清溪泻雪,天际朝霞若流丹般温柔地散下。溪畔兀自站着一个英气清秀的少年,向这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少年身畔便有仆从将一袭狐裘披他身上,以挡日暮的寒气。 本来这样出身非富即贵的人,她家先生从不交集,只是那少年倔犟,铁了心要做他的关门弟子,即使住在相隔甚远的京城,也照例每隔几日便乘马车来到这乡野之地,听她先生授业传道解惑。 这一学便是有半年有余。 她站起身,看她先生也施施然转身走进茅屋,走了几步复又停下。 “过几日,我要去趟扬州,取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做一件极重要的事。” 她认真地听完,复又低下头双手飞也似的穿针引线,心思却如走马灯似的转。 一个男子认为的极重要的事,无非也是家国天下罢。 何况她的先生,并非常人。 一 降平六年冬,天格外冷,京城里积了两天的雪,滴水成冰。 西街叶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紫苏穿着羽毛缎红斗篷不紧不慢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微笑着便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那管后门的几个嬷嬷便眉开眼笑地接了银两,再没旁的话。 紫苏便径直走进去,远远瞧见院内正有几个丫头在扫雪开径。园里几个小姐,披着斗篷,围着毛氅,正捂着手炉窝在亭子里说笑聊天呢 叶府是根深柢固的老臣官宦人家,圣祖皇帝朝时,叶家便出了几个开国功臣。如今枝叶繁茂,荣耀满门,光是家仆便有几百。 只是紫苏不是家仆,她是九省都点检老爷向叶家老爷举荐的西席女先生,专教年方五岁的四少爷云哥儿读书习字的。 瞧见她来,便有人笑着扔给她两朵纱制的缠枝牡丹花,一厢笑着:“这是慕白在扬州捎来的纱花,紫姑娘你也有份。” 话音刚落,却听到亭子边屋内的茜纱窗里传来抽抽噎噎的哭泣声:“这又是做什么呢,好一阵歹一阵的。我不要你的花儿草儿。” 亭 内的小姐们便都掩嘴笑出声来:“三爷又受了梅姑娘的气了罢。” 紫苏偏过头果然便看到一个神情恍惚的少年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叶家三公子慕白与表妹纪梅,年纪都还小,隔三差五地便要争吵哭闹一番,让叶家人人都头痛不已。 紫苏也笑着走过他身畔,却悄悄地塞了一个香袋到他手里。 后者愣怔地看她用手在空中迅速比画了一个“梅”字,再指指他的胸口。顿时恍然,带着欢快的笑转身便走了。 紫苏掀了帘子进了里屋,果然便见到纪梅睁着一双哭得红肿如兔的眸子低头久久望着她,她便笑着告诉她:“放心罢,人家收了。” 纪梅明显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过头红着脸道:“我才不问这个,我倒是要问你,你今日去私会的那个男子,是什么人?” 紫苏并不答话,替身子孱弱的梅姑娘披上白色羽纱鹤氅,整个叶府,她唯有对自己才敢说这些真心话。 这个慧质兰心,情窦初开的少女,便如她从前一般,万千个心思,绕在心头,不知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让对方明了。 她想了想,便含糊其辞地回答纪梅:“我见的那人,姓龙,在家里排行第二。” 说完便偏过头,故意视而不见纪梅一脸的窃笑,暗暗地叹口气。 纪梅并不知道,她与之私会的男子,并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二 紫苏再次出府的时候,已是半月之余了。 那时已是深夜,天照例很冷,一轮弯月似乎都快被冻得僵硬。紫苏坐在棠木画舫上,看着前舱两个驾娘熟稔地撑起舡,幽静的湖面宛如一块黑玉。 她的面前,坐定一个清朗高贵的年轻男子,着一袭青色海狸皮袄子,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灼灼地望着她,神情波澜不惊。 “听说你今日私递给叶三少爷一个香袋。” 紫苏不由扑哧要笑出声来,这个男子耳报神遍及京城,只是这样的事也要劳他亲来询问,实在也有点滑稽。 对方明显曲解了她的意思,蹙起眉头道:“你在叶府这许多时日,是否将先生忘了。” 紫苏听闻先生两字,心里蓦地便一软:“我怎会忘了忘了先生的嘱咐。龙二爷有什么要交代的,我定当赴汤蹈火。” 龙二不由看得发怔,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紫苏,其实我有时倒希望你不要这样执著……” 他的声音低沉,她便装作没听到。其实聪慧如她,明显看出他是担心她和叶三少爷走得太近。 这样不相干的飞醋,纪梅以前也吃过,和她成为闺中知已,也是得知了她另有心上人之后的事了。 龙二的心思,她隐约也知道一些,只是她故做不知。 紫苏侧过身从轩窗外看两个船娘一篙子一篙子将画舫愈游愈远,怅然地拿起案上一杯茶轻抿进唇,才发现早已凉了,正轻轻搁下,不防对面的男子又递过一杯茶盏,那是刚砌的老君眉,茶水滚烫,舌头都不由有些发麻。 她复又拿起适才那杯饮了几口,莞尔道:“喝了你的这个,再喝这杯凉茶,倒又不觉得冷了。” 面前俊朗英气的男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一双深目眯起,一字一句道:“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叶家如今连有些外人都觉得有衰败之像,如今要再给它们加些烫水,也省得他们自已先起了疑心。” 那时远处有笙管悠扬,穿林度水而来,紫苏从恍惚中醒来,想了想告诉他:“其实叶家分了两房老爷,两个表面上兄友弟恭,私底下也是不和睦的。” 闻者点头应道:“紫苏你见机行事,日后详细也不用向我报备了,。” 不知不觉,画舫便靠了岸,夜色越发的苍茫,紫苏更觉阴森刺骨,寒意迫人,不自禁地蜷了下身子,对面的贵公子便站起身,亲手替她将斗篷戴上。 少倾突在她耳畔低语道:“紫苏,其实你若不愿意,大可不必勉强。” 她回头唇边泛起孤单笑容,似蜻蜓点水,坚定地摇摇头。 三 紫苏有时想,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句话,用在叶府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叶家人多宅子深,几百个丫头家仆,东府里落了根针,到了西厢,就能变成刀光剑影。 那时紫苏正在纪梅房中,两人歪在葱绿绣花贵妃塌上小声说着娣已话,忽便听到外头传来连声喧哗。 带头嬷嬷们站在房外,隔着纱窗道了声:“打扰姑娘了,只是因园子里丢了东西,奉大太太命来大家都搜一搜。” 复又进了丫头房间,二话不说,便翻箱倒柜,将一些妆奁荷包,细细地搜起来。 纪梅身子原本孱弱,那时的手越发变得冰凉彻骨,紫苏替她取了手炉来,却听她在自己耳畔细语:“哪有园子里少了东西的道理,分明是园子里多出东西来了。我有一块帕子,在慕白那里,只是他生性便糊涂,不知是否弄丢了,被旁人捡了去。” 紫苏抬头看纪梅有些红肿惶恐的眼,又听她声若蚊虫:“我在上面题了诗。用左手题的。” 她心下便了然,左手题诗,自然是不让人看出笔迹,写的自然也是情诗了。 其实叶府的人都不是睁眼瞎,表兄妹之间的爱慕谁有看不出来的。不过是纪梅出身贫寒,叶府的家长势利,不肯将叶家三少奶奶的名份平白便宜这个寄人篱下的少女。 紫苏便暗暗朝她摆摆手,转身际眨了下眼,缓步走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嬷嬷跟前,微笑道:“我这样的人不算正经主子,不让你们搜一搜恐怕也不好交待罢。” 带头的嬷嬷便打着哈哈赔笑说:“紫姑娘是女先生,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们了。” 只是一厢说着,却又真有人上前去随意摸她腰间,摸索了两下,笑容果然便僵住了。 “紫姑娘,你可别跟我们说,这样的东西是云哥儿拿给你玩的罢。” 那些当家嬷嬷手里扬着一块男人家用的玉佩,脸上明显便有着讥讽之意。 她们自然不是要抓什么贼,而是大太太底下的丫头在园子里拾了块写有情诗的帕子,叶家长辈怕惹出什么乱子来,才趁着这一场查抄好好整顿约束下。 其实这个女先生紫苏倒是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她被人揭出来说时常贿赂了府后门的妈妈们,随意出入府门私会男子。 这样品性不好的先生,日后若是带坏了小姐少爷们,可如何是好。 只是已全然是网中之鱼的紫苏姑娘,却气定神闲得让人发指,她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落落大方地交给最有头脸的那个嬷嬷。 唇畔笑容轻若孤鸿。 “自然不是云哥儿给我的,其实倒是旁人托我要转交你们大老爷的,你们如今先拿了去,也好。”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倒让室内众人暗自狐疑起来。 紫苏稍偏过身,看到纪梅的房中一灯如豆,她瘦削的侧影清清楚楚的映在纱窗下,不由便向那个位置浅浅一笑。 纪梅是这叶府真正关心她的人,只是那些嬷嬷们见识不多,若是她细看了这块玉佩,定然能知晓自己为何会如此笃定镇静。 那玉佩清绿通幽,质地上乘,上面分明刻着落园主人四个小字。 叶府的大老爷,定当是知道,当今圣上隆平帝,精通文墨,便连自己也取了一个落园主人的雅号,用来自娱。 四 叶府那场如狂风暴雨般的查抄,突然便悄没声息地收了场,随之代替的倒是叶府女先生紫苏的神奇来历。 那时已要接近除夕,叶府也开始开宗祠、收拾供器,紫苏在园子里看一帮小厮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看到她来,便都堆起笑意,客客气气地向她招呼。 谁不知道这个清清秀秀的女子,竟是名士乔清的女弟子呢。 奇人乔清,满腹经纶,才情名气传遍天下。当今圣上在尚未登基为帝时,为得他指点,不惜微服易名不远千里前去拜师,对之恭敬有礼,丝毫不敢怠慢。 这是民间人人都知的一段佳话。 只是才子,从来便和红颜薄命一样,人间不许见白头。 紫苏清楚地记得她陪在先生乔清的最后一段时光。 那时先生明明去了友人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再见他时,却是在路畔荒芜的野草地里,她抱着件刚回家取的翡翠大排穗披风,轻轻地罩在脸色已然发青的先生身上。 怔怔地望着他唇畔有黑色的血,一滴滴如泼墨桃花,绝望地渗出。 隆平帝在未登基时,先皇并未定下太子,他在宫中排行老二,先皇一度在他与大皇子明王之间再三诀择,犹豫不定。 明王不想这个连皇上都钟爱的名士成为二皇子竞争皇位的有力筹码。他们着人在他的酒里下了巨毒,饶是再世华陀也再救不了。 乔清的那位友人,当日便举家偷偷溜走,日后才被隆平帝查获,施以大罪。 明王那时交友满天下,包括在京城支派繁盛的叶家。 紫苏走到纪梅屋子里时,后者正弯腰拿着剪子裁布做香囊。她上前替之压平绸布,笑嘻嘻取笑她:“做这么多的东西,人家用到下辈子也用不完啊。” 纪梅一下子便红了脸,没好气啐了她一口:“别说些没来由的话,我这几样是做给你的。权当送别你的相赠之物。” 紫苏不由得心中一暖,欷歔道:“我正是来辞行的,已和叶家两个老爷说过,另推荐了好的先生 纪梅便放下剪子,神情极其依依不舍,叹了一口气:“慕白刚去了扬州,你这会子又要走。” 紫苏便想起刚才在走廊上,果然便望见叶家三少爷正隔着帘子依依不舍地再三关照纪梅要当心身子,按时服药。 紫苏便想,纪梅与叶慕白虽然日后未必便成就好姻缘,只是也总算相爱过一场。 不象她,一辈子便打着名士乔清女弟子或者侍婢的名号,却谁也不知,她那样深爱着她的先生。 她想起先生在最后咽气之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吩咐她。 “紫苏,我走了之后,要麻烦你替我好好地辅佐龙二。观之已久,他若为帝,定当是一代明君,天下的百姓也有福了。” 只是先生啊,为何你的心里,能装得下整个天下,却偏偏没有我的一丝容身之处? 五 紫苏离开叶府的时候,已是过去了两个月,正是早春初萌的清晨。那时除了四少爷云哥儿与纪梅与她依依惜别,另有叶府的大老爷,趁无人之时,诚惶诚恐地向她施礼送她上车。 一派恭送钦差大臣的架势。 紫苏转身入了马车,轻掩住唇不由差点笑出声来。 其实若非为了纪梅,她也许没那么快就向大老爷将事情挑明。不过也无防,隆平帝本来便是嘱她见机行事。 昔日的明王在失势后曾一度要举兵谋逆,最后被隆平帝迅速扑灭,正主早已畏罪自杀,只是龙二心头还是有一桩事放心不下。 明王那年谋逆时,曾准备了一笔钱财欲充做招兵买马的饷银,然而后来举事未成,那笔钱财却再也找不到踪影。 龙二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家大业大的叶家,只是叶家五代封袭列侯,牵一发而动全身,倒不好随意抄家处置。 龙二让紫苏暗里查访。 紫苏与叶家大老爷详谈的时候,是摆着恩威并施的姿态的。她说:“大老爷不比那府里的二老爷,与昔日明王走得太近。皇上对你还是很器重的。” 对方忙一再表示圣恩浩荡,感激涕零,定当知无不言。 当下还有什么心思去管那方尽是小女儿情思的帕子去,何况指不定倒是这个清丽秀气的女先生与皇上之间的定情之物。所谓道德纶常,整顿家风,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总不至于将天子也给整进去。 叶大老爷便一味地将嫌疑引到与明王走得颇近的二老爷身上,又道:“那时他常为明王去江南办差事,其中有些什么猫腻,还待要细查。” 紫苏冷眼看道貌岸然的叶老爷陷害自己的弟弟起来如此不遗余力,其实朝廷宫中这种钩心斗角的把戏,她从来便不喜欢参和其中。 所以她也想不明白,一向与世无争的先生,为何偏要让自己趟进这浑水。 紫苏一厢写了秘函让人飞速递到宫中,另一厢,便坐着马车一刻不停地南下。 其实叶家大老爷的话也并非全然栽赃,叶府在扬州有着不少的产业,所以叶家三少爷慕白才经常要去打理办差。 她特意等叶慕白先一步离开后,再悄然跟随。 待她到了扬州之时,已是晨曦,紫苏缓缓走过石头堆砌的三孔小轿,抬头清风在绿叶间簌簌流动,不觉心旷神怡。 突地便想起在也是这般清新的晨曦,先生曾交待她要来扬州取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只是乔清不日后便撒手人寰,她虽有心要完成遗命,却毫无头绪,不知该到何处,寻找何人。 这么想着,她便走至一处香火极旺盛的寺庙,庙里正在做一场法事,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香烟腾腾。 紫苏躲在偏僻处,淡然打量正在与庙里主持寒喧的叶家三少爷。这寺庙在扬州城中受了不少达官贵人的香火,包括以前的明王和叶家家眷。 只是瞧了半日,依旧瞧不出什么究竟,紫苏独自想着心思,不防脚下一个闪失,撞在身后佛像身上,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个笑嘻嘻,手执佛珠的弥勒佛。 她瞧着有些发怔,心下一动,待要再详看,前头却走来了叶慕白,瞧见是她,也有些讶异:“咦,紫苏姑娘原来也是来的扬州城。这城里有一家做的荷包技艺了得,我替梅妹妹订了几只,紫苏姑娘也一起去看看罢。” 叶慕白在扬州的行踪,早已有人查了详细地报了给她知。他的的确确是个没有心机的少年,到了扬州后最紧要的事只有一桩。 便是成天张罗着给纪梅带女儿家喜爱的各式小东西。 紫苏便不由笑出声来,随着他走出了寺庙。 六 叶家三少爷说的那家荷包店铺果然便生意兴隆,门庭若市。那掌柜的,是个齿摇发动的老妪,一双眼却尖,瞧出叶家公子来了,忙风风火火地迎了上去。 紫苏跟在叶慕白的后面,待要寒喧几句,却发现那老妪的眼死死地盯着自己,狐疑地打量了半晌。 “姑娘是来取那只乔公子订下的荷包的罢。” 紫苏听到一个乔字,身子早已僵了半边,只恍恍惚惚被她拉了进屋,一头雾水地看那老妪拿出一只绣工极精细的荷包来,面料用的是上好的丝绸,色泽鲜艳华丽,一厢绣的龙凤呈祥,另一厢是花开并蒂。 一望便知是男女定情之物。 那老妪麻利地将荷包翻开,里面原来绣了副小像,是个眉目清淡的美人,浅笑盼兮,哪怕是个陌人也能一望而知,这分明便是紫苏本人无异。 紫苏只觉这荷包上的丝线似是破壁飞出,迅速地将她的心堵得严严实实。她倚在墙角,咬紧嘴唇,很怕自己如一个脆弱的瓷娃娃,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好半晌,她方回过神来,“嘤咛”一声便哭出来,捧着那方荷包,便象是捧着一颗鲜血淋淋的心。 “你们女孩子家果然都是喜欢这些精细的小东西。” 曾几何时,她的先生原来早将她的喜好看在眼里,悄然地来到扬州,订下这只精巧雅致的荷包,欲送给她做求亲之用。 那做荷包的老妪说,那公子真是疼爱他未过门的小娘子,亲自绘了小像,叮嘱一定要嵌在荷包内。也真是难为了他这番心思。 却原来,他说的那件极重要的事,极重要的东西,是这桩。 紫苏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店铺门,便这样痴痴地站立于细风中,怔怔地望着荷包内那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出神。 但觉柔肠百结,寸寸欲断。 她的先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只是他从来都不懂如何将爱说出口。 先生乔清其实从来便没有应过龙二进宫相助的请求,只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尽头,他却故意提出让紫苏辅佐新君。 一是特地让她误解;二是让她有事可做,不至太过伤心。 若非今日解了迷局,那么这桩秘密,便永沉大海,她永远也不能得知了罢。 好久才抬起头,却看到叶慕白原来还未乘车离去,却如个陀螺般围着她团团转,搓手跺脚急如热锅上的蚁虫。 “紫苏姑娘是帝师女弟子,宫中自然也有熟人。不知可否帮我一个忙?” 她收拾好千回百转的心思,蹙眉听他语无伦次地急急道来。 是纪梅托人紧急捎来的口信,宫里有旨意颁下来,天子有大恩典赐给叶府。旨意上说下月正是秀女大选,叶府若有合适的女子,便不用遵守原来的规矩。一进宫便是贵人的位子,若得圣意,封赏更不在话下。 叶府得了这喜讯,人人皆欢欣鼓舞,除了表小姐纪梅。 叶三少爷几乎是跳着脚咒骂道:“那些人铁了心要将梅表妹送进宫,还虚情假意地都去道喜,真要是好事,怎不将自家闺女送了去。” 又抹了把眼泪道:“梅表妹是怎样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的,她到时要寻了短见,我也自然是要跟去的。” 紫苏不知怎么来宽慰他,心下暗叹龙二行事雷厉风行,果然这就要给久受冷落如一杯凉茶一般的叶府浇上一道烫水。 只是为何做牺牲的,偏偏要是纪梅和叶慕白。 其实她对于叶纪这一对壁人无望的爱恋,也向来不看好。然而她想起先生与她,紫苏想为何天下的有情人都终不能成着属呢? 紫苏便朝六神无主的叶三少爷点点头,她说:“你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让宫里那个熟人出手相助。” 七 紫苏最后一次见到龙二时,是她自扬州赶回京城的第二日。 她刚到京城,便匆匆进了宫,进宫前也沐浴焚香,更衣大妆了一番。 那时已是深夜,宫里头也起了凉风,玉阶花滴月珑明。有宦官为站在风中的隆平帝添上一件孔雀毛锦裘,他举手挥退一干人等,独自望着如玉人般,缓缓上阶的紫苏。 彼时紫苏静静地在汉白玉桥上淡淡地扫过去,仿若回到了若干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是这样,温和如玉的看着她和先生。 只是等乔清转过身,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的目光中饱含着热情和渴望。 她不过是故做不知而已。 紫苏依着宫规一步步行了跪叩之礼,眼前的九五至尊亲手搀她而起,嘴角泛起戏谑的笑意。 “紫苏,许久不见你如此盛妆隆重地来见朕。想必定是有事要朕相助。” 她点头微笑,柳眉如烟,再次叩拜行礼。 “闻天子欲纳叶家表亲纪梅为贵人?” 她问得含蓄,他哑然失笑,一言点破她:“朕是要纳叶家女,倒是无拘到底是哪个,紫苏,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若朕就下道赐婚的旨意,让叶慕白立即娶了纪梅就是了。” 紫苏抬起头,他应得这般爽快利落,而且索性便将那顺手人情送到了底。她倒不知如何接口。 她缓缓起身,仰头见一道皎洁的月光披在年轻俊朗的帝王身上,有微风将他的衣袖吹得鼓鼓作响,恍惚间似是看到了另一道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紫苏,其实你应该知道,凡是你开口要求的,朕又怎会不答应?” 低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紫苏偏过头看他双手负后,长长地吁了口气:“紫苏,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你在不知先生的心意之下,还总是守着对他的情意,念念不忘。” 紫苏的双眸中,便闪过一丝忧伤,眼前身着皇袍的天子,在她面前已不再用孤家寡人的称呼,便又是宛若能促膝谈心的故人知己。 其实龙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做着自欺欺人的事,他自先生死后,形态举止便刻意地在模仿。 只是他再模仿,也只是表面上形似文人的儒雅清高,他身为帝王,便是宿命,再不可能变成紫苏心里的隐士高人。 龙二永远也不可能是乔清。 月光将紫苏瘦弱伶仃的身影照得越发的清冷,便似一抹斜雨,轻轻地便要从隆平帝的身畔掠过去。 只是她稍走了几步,复又回过头,轻声问他:“龙二公子,我只再问你一句,那时先生被明王底下人所害,你,到底事先知不知情?”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先生那时的打算,龙二全盘是知道的。于是便也由不得她做最可怕的猜测,到底当年的二皇子,有没有袖手旁观。 身后的隆平帝便沉默,许久方缓缓开口,目光中逐渐有从未有过的悲哀缓缓渗出。 “我事先并不知情。只是……” 紫苏回过头,看隆平帝清俊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点苍白。 他一字一句告诉她:“只是当我知晓时,本来还是可以挽救先生性命的。” 但是他没有挽救。 紫苏如美丽的玉雕般,站在月色下一动不动,看眼前的天子终于吐出了心内多年藏着的秘密,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他说:“对不住,紫苏。我只是太过于忌妒……” 她突然想笑出声,他忌妒什么呢,那样一个拥有天下的九五至尊,忌妒紫苏与乔清之间纯净美好的感情。 抑或是他太过于寂寞。 尾声 紫苏永远都记得,龙二公子与她同在一个师门学习之时,他每次告别后,总要站在清溪的另一端,静静地打量她与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生活。 龙二对他们这般宁静美好的日子,太过于向往,以致逐渐将自己也想象成了乔清,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紫苏。 他那时天真地以为,乔清死了,他大概便能成为紫苏心里的代替品。 其实依隆平帝一向的城府,如今将这个秘密宣告出来,其实是非常傻的一件事。 然而,他只是不忍心再将紫苏欺骗到底。 紫苏的嘴角轻轻浮起一丝微笑,复又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民女既然答应了先生之托,定当辅佐陛下一生一世。” 她依宫规将礼行足,却悄然地避开隆平帝的再一次搀手相扶,恭恭敬敬地垂手而去。 再不回头去看天子那怅然所失的神情。 从此她心中再无龙二,一心一意地只去遵守先生的临终所嘱而已。 紫苏长长的裙裾拖在清冷的汉白玉石台阶下,就如一个茕茕而立的孤魂。她想起在扬州城无意中撞上的那尊弥勒佛像,那沉闷的声音,根本就不似是镀金空心。 对叶家的明察暗访终于证明叶家满府都是清白的,只是明王那笔用来准备谋逆的钱财却果然是藏在扬州城。 那间寺庙里的所有佛像肚里都藏着大量的金银。 但是她不向隆平帝提起。 她要将这个秘密一直藏到当今皇上去世之后。 紫苏只答应过她的先生辅佐隆平帝一人,至于他死后,天下如何大乱。 先生啊,这可不是我所管得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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