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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宋]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 三公之首的愚痴病 新建的东汉王朝，当然是一派百废待新、充满生气的篷勃景象。严光看在眼里，却也不动声色，每日除了在别馆里睡大觉，便是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谁也不觉得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严光有一个旧友，姓侯名霸，字君房，他在东汉朝内权势显赫，位列三公之首，官居大司徒之职，相当于后来的丞相。当年刘秀、严光与侯霸，三人同游于长安太学，也算是情深意笃。后来侯霸应诏，先于王莽朝中做官，后见刘秀起兵而改投老同学帐下，为东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遂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 侯霸见刘秀对严光期望很高，因此也想与严光恢复旧日情谊，然而自己位列三公之首，又放不下架子亲自前往别馆见他，于是便以新朝初建，公务繁忙为由，派属下侯子道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前去慰问。侯子道来到别馆之时，严光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睡大觉，见有客人送书信来，也不下床，只是将身子坐起，接过书信，读后默然半刻，便向来客问道： “我这位老朋友啊，以前我们一起游学的时候，他老是犯愚痴的毛病，现在已经位列三公了，不知道还犯不犯毛病啊？” 侯子道听他这么问话，虽然吃惊不小，却不敢多想，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司徒大人已是位列三公之首，从来没有犯过愚痴的。” 严光听了说道：“是这样吗？那他派你到这里来时都交待了什么话啊？” 侯子道听后，便把侯霸让他送书信慰问，并请严先生晚上赏光，到大司徒府上一叙旧情之意说了。 严光听罢，板着脸孔说道：“你刚才还说他不犯愚痴，这不是愚人说痴话是什么！当今皇上要请我，请了三次以后，我才勉勉强强地前来。皇帝我都不想见，不想跟他说话，难道我还想去见一个臣子吗？！” 侯子道被严光这么一通抢白，顿时张口结舌，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见严光把话说得太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左思右想，觉得要向严光讨一封回信，才好有东西向上司交待。严光见他讨要回信，于是说道： “我好久都没有写过字了，手也握不住笔了。你如果非要讨个回信的话，那就我口授，你笔录吧。” 侯子道知道惹不起他，只好提起笔来，一字一句地记下严光的话：“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这是什么信啊？一个区区渔翁，却一本正经地指点人家首相大人要怎么做官，说你做官做到了三公，很好。以后要胸怀仁义让天下人欢乐，必须杜绝那些阿腴奉承的事情。哈，就这么完了！ 侯子道心想，这样的书信哪交得了差啊？于是期期艾艾地请严光再说几句，毕竟这回信也实在太短了。 严光一听火了，说：“你以为这是买菜啊？过了秤还要加一点？” 侯子道一脸尴尬地回到侯霸那里，把他见严光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侯霸随光武帝打下江山，位高权重，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啊！因为严光是皇上请来的，不好直接对他发难，只好在上朝时向光武帝上奏此事，并递上那封书信为证。谁知光武帝听完之后，哈哈大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家伙一直就是这副张狂德行。” 严光如此侮辱朝中重臣的事，竟然就让光武帝这么一笑了之啦！ 连天上的星星都惊动了 汉光武帝刘秀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平民君主，就在大司徒侯霸向他打了严光小报告的第二天，他居然放下万岁爷的架子，亲自坐上马车，来到严光下榻的地方。 那严光也真是牛到家了！皇帝亲自驾临来看他，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打呼噜，任别人怎么叫也叫不醒！刘秀跟他是知根知底，见他这副模样，想必这家伙是故意拿试一试皇上的胸量，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到走到床榻跟前，一只手揭去他的被子，另一只手便放在严光的光溜溜的肚皮上，一边抚着一边笑道： “好啊，你这个严子陵，身为老同学，却不来帮我治理天下，这说得过去吗？” 谁知严光还真是稳得起，皇帝这么折腾他，他居然眼睛都不睁一下，尽管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但一转身，仿佛又睡过去了。刘秀真是好耐心，就守在他的床榻跟前，也不说话也不走。好半晌，严光才长吁一口气，从床榻里侧转过身来，睁眼对守了他老半天的皇上说： “我的大皇帝啊，昔日唐尧在治理天下时，他的仁德那么广大，还有巢父嫌他说话弄脏了自己的耳朵。人各有志嘛，你好好做你的皇帝，我好好在山林水边过我的日子，何必像现在这样苦苦相逼呢？” 刘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里发堵，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道：“严子陵啊严子陵，我刘秀徒然坐拥四海，难道真的连自己的老同学都说服不了吗？”说罢之后，自己低头出了严光的房间，情绪落寞地登上车回去了。 又过了几天，刘秀不再提让严光入仕做官的话，只说请他去皇宫里叙旧。严光这次倒还爽快，未推辞就去了。两人在皇宫里聊得非常愉快，回忆起当年同游长安太学的往事，都感叹世事莫测，人生变幻无常。两人从白天一直谈到晚上，皇帝高兴了，于是留严光在宫中连床夜话，最后聊累了，二人干脆就同榻而眠。然而睡到后半夜，严光睡相不好，喜欢梦中翻腾，竟然将自己的脚压到刘秀的肚子上。估计刘秀不忍把他弄醒，索性就让这只臭脚在自己的龙体上一直呆到天亮。 这下子可不得了！ 据《后汉书》记载，第二天一早，就有负责观测星象的太史令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昨晚他夜观星象，发现“客星犯御座甚急”，意思是有颗外来的客星冲犯了代表当今圣上的帝星，情况十分危急！因为怕皇上出现意外，因此急匆匆地前来报告。刘秀一听笑了，咦，还有这等事情？自己不过是跟老同学同榻共寝一夜而已，居然连天上的星星都惊动啦？ 这事过了不久，光武帝刘秀正式授予严光谏议大夫之职，然而严光跟以往一样，坚决不愿做官，要求皇帝放他回家乡。刘秀见他确实不愿为官，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放他走了。从此，严光回到家乡桐庐，在富春江畔过着自耕自食的生活。后来，光武帝刘秀仍多次诏请他，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就在他年近八十，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刘秀还再次徵诏他进京，可是也都被严光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这段故事的华彩所在 后世有学者认为，严子陵垂钓沂水的时期，确实有“意不在鱼”的意思；及至进京之后，原本也作了或去或留的两手准备。然而，最终让严光下决心退隐江湖，并且永不出仕，主要还是有三个因素。 其一是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徒侯霸。此人在长安游学期间，本来与刘秀、严光关系甚笃，然而王莽篡位之后，他撇开严、刘二人，独自应王莽之诏，做新朝的臣子。后来侯霸虽改投刘秀，他的这一“历史污点”刘秀也可以不在意，但以严光之清严，却是在意得很。等到侯霸差人给严光送书信，其态度便使严光难以接受了。毕竟皇帝对严光都要三请才至，而且亲临别馆探望，同榻共寝，彻夜长谈；而侯霸却借公务为由，派人送信问候敷衍。在侯霸心中，严光早已不是心无芥蒂的老同学，而是一介平民而已，并且还要提防他为皇上重用，成为自己政治上的竞争对手。严光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且还做他的下级，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所以，他对侯霸才一点面子都不给，骂他犯愚痴，并奉劝他“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其二是朝中对严光的反应。明明大家都知道严光入宫，与刘秀连床夜话，同榻而眠，但第二天立即就有人报“昨夜客星犯御座，状甚迫危”。这看似说天上的星象，实际上却兆示有人谋反弑君，那可是罪不容敕、诛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啊！不管太史令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以严光之智，焉能不感受到其中那浓浓的杀机？这样的险地岂可久留啊！ 其三是光武帝刘秀表现。从他对待严光的事情上便看得出来，这位中兴汉室的光武皇帝的确是心明眼亮，仁厚宽和，即使是身居九五之尊，却也能以贵下贱，令人心服口服。尤其可贵的是，突然出现了意外情况，比如奏报“客星犯御座”的时候，他也能调笑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一个凶险的政治陷阱，而且不落丝毫痕迹。严光从这一点上便可以看出，刘秀作为人君的驭人之术已达到了极高的火候，他有能力让汉室中兴，天下太平，因此，他留下来也纯属多余了。 为此，严光选择终身隐退田园，而光武帝对他终身念念不忘，这一唱一和的双簧，最终成就了一代大隐和一代明君的千古英名。所以，还是范仲淹以《严先生祠堂记》中的妙笔点出了这段故事的华彩所在：“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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