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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木 雏》鉴赏

 杏坛归客 2016-06-17

                      木 

                                            林斤澜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在圆湖村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20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参观。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天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瞅瞅,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划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得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溏屎。”

  “溏?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溏,尖儿白花白花,是白溏。”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划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嘀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的来亨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喧’。”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50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是嘴里咕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喧”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杨晓敏鉴赏】

  林斤澜是中国格调独特的短篇小说大师,作品深刻、奇崛、诡怪、深妙,让很多评论家也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却又为其深迷,陶醉其中。林斤澜又是极力推崇精短写作的人,一直倡导小小说创作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像古人写绝句一样留下“20个字”传世才行。

《木雏》即是一篇让人难忘的经典佳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村人称为“木雏”的知识分子——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即为幼稚。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助教的这位知识分子带着小不了他几岁的学生下乡到村里,捧着一小本认真记录:葱,圆的,蒜,扁的,其木雏模样惹得房东笑,学生不好意思地躲开去。房东家闹鸡瘟,连死数只鸡让房东心疼得不得了,他去问究竟,房东没好气,房东小儿以戏谑语气告诉他如何辨别好鸡病鸡的鸡屎,他连那些也认认真真记到自己的小本儿上。两处细节描写,这位知识分子的“木雏”形象已跃然纸上。时间过去20多年,当年的调皮小儿已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户,当年的知识分子还是“木雏”——他依旧随身携带一小本,随时捕捉记录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信息。当年嘲笑他的人,对他却只有敬重与爱戴,因他研制配出的“长效避瘟散”让自家的养鸡场从来不死鸡。细品林斤澜的作品,那强烈打动我们的,无一不是主人公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楚,是灵魂中不能忘却的伤痕,他以文学精心制作了一代人的生命标本,笼罩着这种痛楚与伤痕。

  文无定法,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林斤澜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情节讲究诗情诗意;主张和散文结合,笔法如散文诗,松紧有致;和笔记结合,汲取笔记营养,别求新声。林斤澜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一是不端架子,是说写作者不端架子,信手拈来,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以白描为主,以为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三是不作无味言语,语言味好,流传千古。林斤澜的小小说语言简洁、行文洒脱,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出诗一般的意境,显得很有神韵,如经年之陈酿,品后滋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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