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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

 花开丽果 2015-07-06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水井在前院

水井在前院,厨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个大木桶一条扁担,把水抬到厨房水缸里,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虽是老人,抬着水腰板还是挺直着。前院后院住着本家五六房人家,叔公帮大媛家做做粗活,一月也拿点“零用”——不叫做工钱。大媛从小上学,年年升级,到了中学毕业,却闲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学,眼前的家境,母亲算来算去“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职业,一个中学生没有专长,有专长的也还要有门路。母亲想着这个世道真叫艰难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艰难还是尴尬。

新近有个机会,工商局招考实习生。大家都说是金饭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会,要千里挑一了。母亲叫大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家事墙塌了也不管。

一条扁担,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岁,身体正当发育,扁担一上肩,轻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亲赶过来了,挥手叫大媛走开,眼看大媛进了屋里,才拾起扁担搭在自己肩头。叔公疑疑心心走慢步、走小步,走不忍走……

母亲虽才五十,早已发福肥胖。半生操持不上不下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从小没有做过。一是用不着做,再是讲究面子避免做。

叔公个头不算高,却比母亲高一头。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压到母亲肩上了。母亲在家常穿旧旗袍,开衩只开到小腿。一双“放大”脚——缠过放开,只可“外八字”。衣衫和脚骨都走不开抬重担的步子,全靠扭动身体帮一把,又一身肥肉,顶多绷紧扭也扭不成样子。

才几步,叔公叫放下,本当说大媛半点也累不着,看看母亲脸色,只要母亲在前他随后,好把木桶上的绳子撸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绳子不叫滑回去。母亲稍微轻松一点了,她早准备好一个笑容挂到脸上,一路遇见本家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听见一声啊呀哟的,不管人家说什么,就自笑自话: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两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一条尺高门槛,平时母亲走到这里,总要斜过身体,让旗袍开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脚横着过去。这回抬着桶,门槛竟是关口,肥肉紧绷更加紧绷,要斜身像扭,要扭身像斜,放大脚一横还没有落地,就往前踉跄,大木桶磕着门槛,叔公赶紧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叔公说:

“下回找两个小桶,我来挑。”

母亲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电光射过来扫过来,赶紧拾起笑容再挂到脸上,伸手去够桶把儿,像要提它过关。叔公已经两手一抱,不过叔公也老了,佝着腿,像挪坛子似的左摆右晃挪进厨房。

母亲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钻了出来。大媛悄悄走到母亲身边,拿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母亲喘着,话不成句:

“你去……你去……功课……功课……”

“妈妈,让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钝了的脑筋,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要查肩膀头?妈妈,你听了闲话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头,挑担的抬轿的都不要……”

“有个疤……也要……挑出来……”

“妈妈,那是考空军,怕飞到高空旧疤裂开来。妈妈,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说不出口,怕不好听。”

“怕,怕,怕……”

“怕万一。前清的一句废话,也成了万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

“你还小,不知道当妈的……”

“我知道,这就叫母亲!”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木雏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在圆湖村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20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参观。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天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瞅瞅,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划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得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溏屎。”

“溏?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溏,尖儿白花白花,是白溏。”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划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嘀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的来亨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喧’。”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50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是嘴里咕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喧”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惊树

主家久居北京,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保姆是西北麦积山那边的山里人,约35岁。去年,她的15岁的儿子到北京来探亲。这个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发生许多惊讶自不消说。不过其中一个惊讶,却叫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

主家心想:比起老北京来,树木少多了。若和人口、楼房、车辆比较,更加不成比例,不是政府也着急了,拆房子、改农田,不惜血本地扩大绿化面积吗?

这还可说,怎么倒叫山里来的孩子,稀罕起可怜巴巴的几棵树来?岂有此理!

保姆说,她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年前,他们家守着树林子住。姑娘们进林子搂柴火、采蘑菇、捡松果,都要三五成伙。一怕迷路,二怕野物。从林子里出来,姑娘们都“哈——好自在”,林子里看不见天,踩不着地呀——净烂叶子烂泥呀。

“腐殖质。”主家点着头说了句字儿话,又说那就不能叫树林,该是森林。主家咬文嚼字的时候,爱跟自个儿点头。

孩子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儿的话。

主家想想也猜疑,盘问道:战争时候,没伤着林子?

伤。边伤边长。

大跃进、炼钢铁,你们那里不砍树?

砍,也就个把山头。累,不肯多砍。

那么就这20年里头,森林全没了?

孩子忽然冒出来一句:不做墒了。

主家不大明白“墒”什么的。孩子和保姆这一句那一句地解释:下一夜雨,第二天刨地,下边还是干的,没有“墒”,庄稼长不好。一年两年,雨水也少了,更不做墒了。主家一明白就明白得很,点着头说:恶性循环。

保姆这才和主家说,孩子实际不是来探亲的,山里荒了想到北京打个小工吃饭,是探活路来的。

主家叹道:北京不许用童工。

保姆吞吐,孩子哑巴。主家也头绪纷乱,却又听见保姆没头没脑地叹气:好难过呀!

出气深沉,出的字儿可就三两个。主家心想:耗尽祖宗产业,连子孙饭也鼓捣了。偏偏在这开放的20年里头?主家忍不住又盘问起来。

保姆冲口说道:干部的过,干部带的头。主家断言:干部是最具体的现实,农民看干部,天经地义。

孩子又忽然冒出来一句:30年、50年不变不变的,早说也好些。主家想起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小看这孩子,指的是政策疏漏,也不及时。

可是都还说不通透森林的灭亡,那得是巨大力量摧毁大自然吧。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战争年代,运动年头,再无法无天也懒得多砍,因为费劲又个人卖不出钱来。这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保姆和孩子都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主家跟自己不住地点头。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敲门》 

退休诗人拉上窗帘脱掉外衣,和晚上睡觉一样的睡、午、觉。刚退休那几天,他和人说起好像兴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觉。”

后来下午有人敲门,他都好像烦恼了,小声嘟囔。可又高声答应,不让人走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随着活跃起来。

“谁啊?”大声。

“我。”

小声:“我是谁?”大声:“来啦。”小声:“子曰:身体肤发,还有姓名,受之父母……”

这天做了个梦:盥洗盆子里浸出长头发,头发从水里冒上来,是个脑袋……这在电视里见多不怪了,不过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个长头发脑袋满膛满腔的,够刺激。冒上了脸,冒上了肩膀……原来是表妹。表妹还是少女模样,脸上身上滴滴哒哒,是水珠是泪珠分不清。那眼睛对面视而不见,在天边天外云游,是梦是痴是渺茫……

敲门。

诗人惊醒。

“谁啊?”

“我。”

诗人穿衣服,小声嘀咕:我是谁?中国人非不得已,不报自己的名字。外国人一拿起电话不等问,就,这是“死的瘟生”办公室,中国戏曲舞台上“报名而进”的,肯定是下属下辈,要是特别要谁报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难。弄得问都不好问,先绕弯儿问单位。诗人系着扣子,大声:

“您是哪儿啊?”

“我。”

小声:还是“我”。父辈的名字连写也得多一笔少一笔。或是找个同音字顶替叫做避讳。外国人叫爸爸小名,叫爷爷外号,说那叫亲,那叫真。可人家不养老人,孩子养到十八独立。亲吗?真吗?有天伦之乐吗?诗人把根拉链一气儿拉到头,向门外招呼:

“来啦。”

中国人不单血亲,连知心朋友,都能有心灵感应……感应,啊,脑子里蓬的出现一座木头小楼,在水池边上。表妹坐在窗里。光线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就是黄昏时节也穿透过来。她父亲锁了楼门,她大哥钉了窗户……

退休诗人趿拉着鞋,拽开房门,门外一干二净,连个人影也没有。偏偏廊道中间有一摊水迹,盆子般大……诗人盯着水迹看见自己青春年少,趁黄昏爬上池边小楼,对着钉死的窗子,告诉里边千万想得开,来日方长。表妹说放心。若有三长两短,定来告别……当时心都碎了,怎么这些年给忘记了。那么今天来敲门,到底今天告别来了。那么她是从水里走的,是水道。

中国的感应。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锁门》

这个苗条的老人家不论哪一路算法,都会是老年了。体态的轻盈已成轻飘,孙女儿不时拽着点,仿佛经不起人来人往的气流推搡。老人梳背头,花白头发纹丝不乱贴在脑后。深色衬衫,外罩浅棕条纹坎肩,上下不见星星尘土。一条雪白的麻纱手巾,老像没下过水,一只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潇洒在胸前。随手一拽下来,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谈话时候,掖在手心里,手指摩娑……这一条白手巾,带来风韵犹存。

孙女儿十来岁,架着黑边眼镜,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样子。孙女牵着奶奶走上台阶,吩咐:

“慢着,五十年没有见面了,不忙这两步……”

“一晃工夫。”

走到退休诗人门前,奶奶退后半步,孙女冲前一步,立刻敲门,一声比一声大。

里面幽幽地传出来断续声音。

“老伴,打牌去了,锁门……”声音虚弱下来,像是说“起不来”。声音又挣扎加强,“……别等我起来。”

奶奶转身走开,走到台阶那里,头重脚轻,坐了下来,孙女赶过来搀一把,开导道:

“糟老头子瘫了,你还激动什么?看,脸也白了,累不累……”

奶奶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当?”耸耸娇嫩鼻子,纠正黑边眼镜。

奶奶自言自语。

“就和昨天一样,就是这么句话:‘别等我起来’。当时成了名言。”

“成了弱智。”

“那是一首叙事诗。那是大敌压境,兵荒马乱。大道边上有棵大树,一个瘫子上身靠在树干上,下身盖着毯子。有钱人拎着包包过来了,瘫子圆睁双眼,毯子下边支起来木头手枪,大喝一声:把包包放下,赶快逃命,趁我没改变主意,别等我起来……后来瘫子拉起来一支游击队。”

“奶奶,你两眼好精神,哇,好靓哇!”哇,似是进口的口气。

“别等我起来!乐观,幽默,这就够了,还朝气勃勃。”

“这是夸诗人了,因为出了诗的范围。得,再过五十年,腿脚总要差些,不一定再来。”

拉起奶奶,再到诗人门前,使劲敲门。

里边的声音像游丝,也像苦吟宝塔诗。

“……我/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老伴去打牌/两脚麻木不仁……”

孙女正要嚷嚷,发觉奶奶又溜走了。还是坐到台阶那里,斜斜晕在花坛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风,又一扔,盖住半边脸,半边飘落胸口。

孙女耸耸黑边眼镜,叹出来一口元气,说:

“够浪漫的。”

白毛巾微微起伏。

“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己的门。”

林斤澜谈小小说·短中之短

小说越写越长,说者自说,写者自写,自有说者和写者都没奈何的缘故在,暂不多言。

不过又有小小说的兴起。报刊开辟专栏,叫做微型、袖珍、超短、一分钟、一袋烟……一时名目繁多。眼下又有统称小小说的趋势。我看就叫小小说好,这最朴素,因此也最本色。

河南郑州有个刊物《百花园》,专发小小说。郑州市文联又和河南省作协合作,办了个《小小说选刊》。两本刊物的办刊者不只是发表作品,还搞理论探讨,有系统研究小小说的雄心。他们“悄没声”地松士,施肥,浇灌。据说销路年增。许多刊物下跌,他们上升。这是个什么兆头?

据说还有个专搞小小说的刊物在浙江金华,我虽是浙人,却没有见过这个刊物,不知“行情”。想来也是很辛苦的事,一个中篇的地盘,得站上二三十个小小说,得下几倍的组织工夫?

小小说的兴起,也和报纸大量增多有关。现在有多少专业报纸?队伍大点的专业,差不多全有了。凡报纸都要有副刊,凡副刊都要发发文艺作品,篇幅又有限,一两千字的小小说就“正合适”或说是“郑河氏”,郑州之郑,河南之河了。

有说这都是“外头皮”,内里头是生活节奏快了,时间宝贵了,需要三分钟五分钟的空隙里,亦知首尾的东西。此说想当然,倒不尽然。那么越写越长又怎么说?长篇比短篇集子卖得多又怎么说?看来还是各有需要,正如要一张晚报,也要大部头,不论现在和过去。

有说是读者的欣赏水平提高了,寻求艺术的精微,“一雕梁一画础”的享受。是吗?我是但愿如此,实无研究。写小说的心里要有读者,如有衣食父母。不过绕世界也是众口难调,公婆多了,更加伺候不周全。做得好百家饭的当是稀世奇才,几百年才出得来一个。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八九十家都上口的,是做一道汤的言情小说。六七十家都交口的,是一模子的侦破小说吧,情节小说吧,图解小说吧。看来做小说的路子,原是有宽有窄有大有小,宽者不可缺,窄者不可无,大者不可独,小者不可单,小小者不可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认可,或可而不重视。

小小说方兴未艾,已见珍品,惜未多见。它的“理论建树”,我看还要有待来日。眼下,还是短篇小说门中一室,一院,一单元。短篇中的短小者罢了。

世上短篇名篇,如《孔乙己》、《最后一课》、《万卡》、《变色龙》……论字数,都在当今小小说的范围里头。论文体、结构、手法,都是短篇的典范,没有分家另过的意思。

过去有的长篇大家,比方说巴尔扎克,他也写点短篇,也长,也好。但和短篇大家的短篇相比,究竟不是当行角色,没有发挥短篇的特长。长、中、短是有文体之分的。

若论语言,又没有长、中、短的区别。这里说的文体,大致是指结构。

现在写得长了的短篇,或是不讲究文体,或是没有文体观念,或是反对文体这些“框架”。或这或那,都没有或到文体外边去。

论文体,若是长篇的提要,中篇的缩写,就不好算做短篇。论字数,若短篇大致是几千字的事儿:中者五六千,长者万把上下,短者一二三千,那么就不用单提小小说,没有这个必要。好比30年代,就没有发生另分一支出来的想法。

现在把短篇写长了,单摆另搁小小说就有必要了。但文体结构,也还是短篇门里的事。现在已经出现的小小说好作品,和过去短篇中短小者比较,实是一家人。

小小说难道不能有单独的一套“规律”吗?不难道,好道。只是稍等等,有更多的创新再理论。操之过急,便生不妥。

“最佳结尾”一说就大不妥当。论者以为小小说的结尾,最佳状态是出人意料,看举例指的是欧·亨利式结尾。

结尾本来是千变万化的事,古人有归纳做渡尾、煞尾的说法,挂一漏万,说不周全。今人又有翻尾一说,意思是翻一番。又有问尾,其意是打个问号,似结非结,非结又是结。都是实践中行之有效的方法,随着时代发展,必有新招时出不穷。小小说为什么要“定格”!又何来最佳“格”!

欧·亨利式结尾,也是短篇小说中结尾的一式。他在这上头下了苦工夫,常出绝活,在短篇小说的艺术上,立下汗马功劳。不过结尾的出人意料,却是中外诸多大家都用过,都用之生色,如《项链》、《万卡》、《离婚》……当然这些大家没有专用这一招。欧·亨利的集子通读下来,虽不时叫绝,也有单一之嫌。

结尾来个大出意外,犹如最后出一冷拳,或曰“顶心拳”,打中读者的情结——前边已把感情集结起来。这一拳是征服之拳,到此服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中,有一位没面目焦挺,家传一拳绝技,一再把黑旋风李逵打翻在地。但焦挺就这一拳,因之李逵还是赫赫大英雄,焦挺在忠义堂上的座次,排到靠后边去了。

欧·亨利是大作家,浑身是文艺。决无比作没面目焦挺的意思。不过是说,招数不可单一,虽绝也不成大气候。

“最佳结尾”的“最佳”两字,或受“最佳女演员”等等的影响,须知演员导演的“最佳”称号,是年年换人,或届届更换的。不是终身制。体育场上有“绝对冠军”之说,到后来也如“名誉会长”,是光荣,不是真的“绝对”到底。

小小说应具备三个要素:一、构思新颖奇特;二、情节相对完整;三、结尾出人意料。

这叫做“三个”的“要素”,我个个纳闷。第三个是结尾,不多说了。第一个是新颖奇特的构思,在非小小说那里,也是“要”的“素”。第二个说情节,那“非情节”小说呢?“散文化”、“诗化”的路子,不“要”求“情节”的“相对完整”。岂不“三缺一”,连麻将也打不成了。

还有个外国人比作蜜蜂,一、身小嘴尖;二、腰细;三、尾上带刺。这比方俏皮,想想也有意思。不过带刺的蜜蜂,虽以勤劳和组织纪律著称,但也只能是“百昆图”中之一“昆”。

再如“面中之点”说,说短篇写的是面——横断面,小小说写面中之一点。我看不合实际情况。纵断横断,短篇以横断为长,不错。但也不以纵断为短,因为短篇的纵断,自有自己的纵断法,能和中长篇的断法不一样,就不是短处了。短篇大家鲁迅先生的短篇,横断的过半数,但也到不了三分之二。字数可归小小说的《孔乙己》偏偏是纵断,写了一个人的一生。这一生只以几个“镜头”出现在小酒店里,又是短篇特有的纵断。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是中长篇不大好这么干的路数。但“攻其数点,以及侧面”呢?不乏佳作。“攻其多侧,以见全面”,令人感叹一个短篇的分量,胜过中长篇——这不是没有的事。

上述诸多挑剔,嫌这嫌那,意非刻薄,倒属宽厚。不过是强调不拘一格,从各条道路,南路北路东路西路攀上高峰。短篇小说的起源,以千年计,这一门艺术的兴盛,也以百年计。已有各“格”的成就摆在那里,各“路”的英雄站在前边。谁想拘也拘不住了。现在从短篇中分出小小说一支来,本来是因为实际需要,但若在短篇艺术中,再画小圈子把小小说圈起来,是多事。特别是小小说刚来兴头,竭力放开来才是助兴,拘束就扫兴了。

有说小小说是短篇小说的边缘艺术,这话不错。因之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诗情诗意,精练精彩。这都好。笔法如散文诗,这当然是一条路。一个边缘,一个结合,还是短篇门里,又是门里别一室。

也可以设想和散文结合,和笔记结合。

这个笔记指的是我们传统的一种文体。前边说到“最佳结尾”的时候,说的多半是外国的好手段很值得借鉴,很需要启发。鲁迅先生在本世纪初,就呼唤“别求新声于异邦”。科学发达了,世界变小了,新声更当相通。也更当不忘传统。

笔记来源悠久,盛行在明清。著作多如牛毛,记一言一行,记奇闻逸事,天文地理,民情风俗,科技医药,宦海市井……无所不有。在写法上,许多和现在的小说没有关系。但里边有小说,短小精悍的小小说。当代的老作家有从这里脱颖而出新声,青年作家也有从这里吸收营养而醒目。但,大家的注意也还不够。

我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不”——我也来个“三”了。

一是不端架子。笔记的作者,大有载道君子,言志丈夫,明理仁人。有大事业在做着,写点笔记是消闲,随手拈来,不免把载道、言志、明理的大题目放松了,由着性情,变化文字。恰好此时无多架子。有位前辈说:一端架子,艺术就去掉一半。说的是两者不相容。

二是不矫情。这是说写法上以白描为主。关于白描,也就是照着鲁迅先生的解说:“白描都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又有位前辈说,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

三是不作无味言语。本来是由性情顺兴趣的东西,若语言无味,写它做甚。本来就多是机智应对的实录,一语道破片言发噱的传闻,例如孔融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好好先生的“如卿之言,亦大好”。又如“奔马践犬”的“各记其事以较工拙”。都是语言味好,流传千古。

小小说结构紧凑,结尾出人意料。佳。这是一条路。小小说和诗结合,诗的意境,小说的情节。佳。也是一条路。小小说吸取笔记的营养,散而有极致。佳。又是一条路。佳者还多,永无最佳者才好,不可作茧自缚。

林斤澜,著名作家,1962年北京三次召开“林斤澜作品讨论会”,全由老舍先生主持。冰心认为林斤澜“有心作杰”,对林斤澜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林斤澜是文学评论界公认的“短篇小说圣手”,一生主要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主要作品有:剧本集《布谷》,小说集《惹祸》《第一个考验》《山里红》《矮凳桥风情》《草台竹地》《林斤澜小说选》等,文论集《小说说小》《短篇短见》等,散文集《随缘随笔》《立存此照》等,有《林斤澜文集》(5)。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白描 气韵 绝句

杨晓敏

当代文坛大家和有识之士多有对小小说情有独钟者,他们虽属偶尔为之,却多成佳品,在当代文坛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把中国小小说的阅读、研究和珍藏,推向了新的高峰。

林斤澜是中国格调独特的短篇小说大师,现代文坛以“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来形容他的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深刻、奇崛、诡怪、深妙,让很多评论家也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却又为其深迷,陶醉其中。2007925日,北京作家协会为林斤澜隆重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颁奖词称:“林斤澜先生一生致力于小说的艺术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的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

在我国当代小说名家中,林斤澜是极力推崇精短写作的人,上世纪80年代就写出了《木雏》《三阿公》《经理》等优秀小小说作品。后来创作的《水井在前院》,还荣获过《小小说选刊》的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他一直倡导小小说创作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像古人写绝句一样留下“20个字”传世才行。与林斤澜的中短篇小说相比,他的小小说作品并不多,却因其独特的风采在小小说殿堂里占有重要之位。

《木雏》即是一篇让人难忘的经典佳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村人称为“木雏”的知识分子——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即为幼稚。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助教的这位知识分子带着小不了他几岁的学生下乡到村里,捧着一小本认真记录:葱,圆的,蒜,扁的,其木雏模样惹得房东笑,学生不好意思地躲开去。房东家闹鸡瘟,连死数只鸡让房东心疼得不得了,他去问究竟,房东没好气,房东小儿以戏谑语气告诉他如何辨别好鸡病鸡的鸡屎,他连那些也认认真真记到自己的小本儿上。两处细节描写,这位知识分子的“木雏”形象已跃然纸上。时间过去20多年,当年的调皮小儿已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户,当年的知识分子还是“木雏”——他依旧随身携带一小本,随时捕捉记录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信息。当年嘲笑他的人,对他却只有敬重与爱戴,因他研制配出的“长效避瘟散”让自家的养鸡场从来不死鸡。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小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又引人深思: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细细品味林斤澜的作品,那强烈打动我们的,无一不是主人公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楚,是灵魂中不能忘却的伤痕,他以文学精心制作了一代人的生命标本。小小说《木雏》《花痴》《石痴》《胡杨》等作品中,无不笼罩着这种痛楚与伤痕。

文无定法,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林斤澜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情节讲究诗情诗意;主张和散文结合,笔法如散文诗,松紧有致;和笔记结合,汲取笔记营养,别求新声。对于笔记这种传统文体,林斤澜尤为欣赏推崇,他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一是不端架子,是说写作者不端架子,信手拈来,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以白描为主,以为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三是不作无味言语,语言味好,流传千古。事实上,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林斤澜也正是以此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他的小小说语言简洁、行文洒脱,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出诗一般的意境,显得很有神韵,如经年之陈酿,品后滋味悠长。

林斤澜的写作手法虽然传统,思想却极具时代性,对现实的诸多思考让人警醒,感慨良多。作为艺术造诣功力深厚的老作家,林斤澜极为重视原始生活素材的激发,讲究端出生活的原汁原味。系列小小说《门》写一对夫妻的情感,四篇穿缀一生,在他的笔下,人物的神态、对话和动作,都呈现出自然生动的状态,更显出传神之处。和他的名噪文坛的中短篇一样,林斤澜的小小说保持了一贯的忧患意识和理性的批判精神,显示出老一代作家应对纷繁的社会变革时的清醒与直面人生的勇气。

小小说《惊树》即是这样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佳作。一位来自西北的十五岁少年第一次到北京探望做保姆的母亲,面对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产生许多惊讶,其中一条却让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小小说的情节即在主家与保姆母子的对话中慢慢展开。原本被大片森林覆盖的西北,战争时林子受伤,边伤边长;大跃进时大炼钢铁砍树,人嫌累砍个把山头就不砍了,那些树都没受到致命伤害;倒是近二十年时间,森林全没了,“不做墒”了,形成恶性循环,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意在家乡待着,想到北京城里来打工寻生活了。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小说中的保姆和孩子听不明白主家这些话,作家却把这个思考的巨大空间留给了读者。

因小小说的文体特征所限,一篇小小说不可能承担一个长中篇的分量,“可是小小说的领土,全部,才千把两千过不去三千字。‘攻其一点’是命里注定的事了”。所以,林斤澜认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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