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以点线结构为主要表现的造型艺术。它的点画结构,在“喻物取象”的陶融过程中,以“点画有象”成为形式美要素。因此,它点画的内在法度和外在形态之于绘画中的轮廓线完善较早,如顺应其本性用于绘画,是完全可行的。实际上,就是以书法为基础的构成原则确立了文人写意绘画的品性。但是,书法机制的引入,也使绘画本体论评价受到书法评价原则的陵替,失去了一般性标准。对于“书画同源”、“书画同法”,人人能知能言,但真正能味个中三昧者很少。有些人甚至“引书入画”当做筐,什么都可往里装,动辄云“借鉴书法”,号称书画兼善者多,真有创建者少。此种状况,虽有书画家学问、功夫两欠之责,但也不能否认,“引书入画”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宽泛概念,令人难以寻得入处,寻得者,又难觅出处。黄宾虹有鉴于此,开始着手于从方法论到认识论两方面的概念梳理,而“五笔七墨‘理论,就是他从书法中总结出来的。 “五笔七墨”由笔法、墨法、两方面构成。“五笔”有平、圆、留、重、变,“七墨”有浓、破、积、淡、泼、焦、宿,这是黄宾虹“引书入画”理论建构的主干。前项“笔法五字诀”,则完全是从书法中总结而出的,虽然只有五个字,却将中国毛笔的运动特点、笔法运用概括无遗。 关于“笔法五字诀”,他在《画坛》中撰文云: 一曰平。古称执笔必贵悬腕,三指撮管,不高不低,指与腕平,腕与肘平,肘与臂平,全身之力,运之于笔。由臂使指,用力平均,书法所谓如锥画沙是也。 二曰圆。画笔勾勒,如字横直。自左至右,勒与横同;自右至左,钩与直同。起笔用锋,收笔回转。篆法起讫,首尾衔接。隶体更变,章草右转,二王右收,势取全圆,即同勾勒。书法无往不复,无垂不缩。所谓如折钗股,圆之法也。 三曰留。笔有回顾,上下映带,凝神静虑,不疾不徐。善射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善书者,笔欲向右,势先逆左,笔欲向左,势必逆右。算术中之积点成线,即书法如“屋漏痕也”。 四曰重。重非重浊,亦非重滞。米虎儿笔力能扛鼎,王麓台笔下金刚杵。点必如高山坠石,努必如弩发万钧。金至重也,而取其柔;铁至重也,而取其绣。 五曰变。李阳冰论篆书云:“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为水,为火,必有回顾,上下呼应之势,而成自然。故山水之环抱,树石之交互,人物之倾向,形态万变,互相回顾,莫不有情。① 黄宾虹“笔法五字诀”的提示,虽着眼于绘画应用,但它也是书法中所遵循的笔法原则,是在书法、绘画笔法相同这一层面上合而为一的。笔法诀中所借用的“如锥画沙”、“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高山坠石”则完全是书法中的术语,“笔法五字诀”的总结,不仅于绘画有益,就是对书法本体而言,也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黄宾虹的“笔法五字诀”之所以对书法与绘画都有意义,就是因为他跨越书画具体形态,而以书画通用的毛笔为着眼点展开的。书画通用的毛笔在书写过程中,从空间运动形式上,有平动、使转、提按三种形态,这是毛笔的柔然特性所决定的,也是中国毛笔不同于其他书写工具之处。 平动是世界上所有书写工具的基本运行方式。所不同的是,西方书写工具多为硬物所制,从鹅翎到金属均是硬毫,笔尖的粗细决定了运动轨迹的粗细,行笔粗细是天然既定的,平动是工具材质使然,没有技法上的难度。而中国书画用笔上的平动,在技法上难度要大得多,它是学习书画首先要解决的大问题,是一生都要着意修炼的功夫,又是其他笔法的基础。方法最简,难度最高,所谓“力透纸背”非先从此入手不可。中国书画所用毛笔、宣纸、均为软性物质,特别是毛笔多为动物毛发所制,毫软锋尖,平动行笔需垂直向下用力的同时,还要向上提起,在上下之间才能取得粗细均匀的平动用笔,稍欠功夫便难以掌握。那种在纸上拖笔而行的平动,是书画用笔之大忌,是不为行家所取的。黄宾虹“笔法五字诀”中的“平”,实际所指的就是平动,由于它是书画用笔的基础,所以,他将“平”字列在“用笔五字诀”的首位。 使转有两层含义:一是顺字体笔画结构转换笔锋,这是一种依字形被动的圆转,在篆书草书中较多运用;二是以指捻动笔管,使毛笔锥面在转动中绞拧变换,增加摩擦力,是较为主动的绞转。有时可在圆转的同时进行绞转,这是由笔画的盘旋曲折和用笔的拧转变化互为作用来体现的。黄宾虹“用笔五字诀”中的“圆”,即是指使转,它是在“平”的基础上,以求旋转性变化。 提按是毛笔在平动的基础上,作上下起伏运动,行笔过程如物凝碍,持重而行,笔画边缘有波折,解剖来看如鱼鳞排列。提按行笔可避免笔画边缘整齐呆板,又可使笔迹流动充满,生气盎然,是三种空间运动行驶中变化最丰富的形态,“用笔五字诀”中的“留”字正应此法。 “重”是平动、使转、提案在各自的运动形式中所要达到的沉着程度。它是以相对平面的笔画在软毫薄缣的局限中获得厚重力度,不达到“重”的程度,以上三种行笔方式,就会止于笔画的“平”、笔毫的“软”、纸缣的“薄”而丧失了线条张力,重力不足何谈张力。 “变”是如何运用的关键,不善运用,前面四字仍是死物。“笔法五字诀”中的平、圆、留、重,只是“引书入画”的入处,犹如探得的铁矿石,不经过“变的烘炉是不能炼出好的钢铁的。许多画家就是过不了“变”字关,能入而不能出。 文人画不是书法与绘画的混合、混同,不是一种东西代替另一种东西,文人画也不是书法的附庸。书理与画理在具体运用时有时相合、有时相离,书与画是在“文化生态”中的“共生”关系,而不是“寄生”关系。如果说,“笔法五字诀”前四字在书画笔法相同上还是“统一战线”的话,那么到了“变”字就“分道扬镳”了。书画分头寻找着自己的独立性。书法中的“变”导源于点画的丰富性,如点的大小呼应、笔画的粗细长短、横竖曲直,或者干湿浓淡,而无所不用其“变”。绘画中的“变”,基于自然万物品类的丰富性,行笔需按物象形体结构运转,山川草木、人物动物,莫不各有其形,阴阳向背,莫不各有其神,皆需以平、圆、留、重运用其间,抉其形显其神。此时如还拘于书法形迹,不求通变,不知书画一旦从“变”字开始发动,便书画两分之理,是和“引书入画”的本意相悖的。 虽然黄宾虹将毛笔的三种运动节奏概括出来,又以“重”为品质标准,以“变”为实际运用,但是“笔法五字诀”仍然不是具体的绘画方法和技法,对只知其意不用其力的体认者来说,没有多大作用。因为“重”与“变”是在前三种用笔品质达到一定程度后的应用,单纯从平、圆、留入手,只能得到一般工具性能上的行笔变化,根本没有办法保证其用笔的内在质量,而真正能保证用笔品质的途径,是隐在“平、圆、留、”之后的书体中。 从点画结构上看,篆籀书体因还有象形遗意,笔画曲绕盘旋,粗细均匀,行笔平均用力,以平动为主。而“平”的“自觉”,是圆、留“自觉”的基础,是用笔节奏变化的基础,也是研习书画笔法的基础。草书、行书蕴涵了以“圆”为主的绞转笔法,用笔环转升腾、富于音乐韵律,是篆书体因还有象形遗意,笔画曲绕盘旋,粗细均匀,行笔平均用力,以平动为主。而“平”的“自觉”,是圆、留“自觉”的基础,是用笔节奏变化的基础,也是研习书画笔法的基础。草书、行书蕴涵了以“圆”为主的绞转笔法,用笔环转升腾、富于音乐韵律,是篆书体中“平”的延伸和变化,“圆”的觉醒为行草书赋予了很强的生命律动。隶书、楷书更能体现“留”的提按特征,行笔以“平”为中心,上下提按、驻留笔毫,因而笔画变化最丰富,把工具性能发挥到极致。至此,毛笔空间运动形式上的三种变化基本完成,而非常巧合的是,随着“平、圆、留、”三种运动形式能量释放的终结,书体演化到唐楷后,就偃旗息鼓了。黄宾虹的“笔法五字诀”就是从篆中出“留”,将书体和毛笔的运用特性相结合,以确保功夫与品位的和谐一致。由于书法中点画形态、用笔品质,在“喻物取象”的感性点化下,笔画、书体中已蕴涵着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鱼虫、歌舞战斗等万物品类之象,使得书体点画成为“有意味的形式”。而引已具形式美因素的笔法入画,会相应地提高绘画的形式品质和韵味,这也是“引书入画”的意义所在.
①《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第158页。 ②《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第69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