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 [美]霍桑(1804-1864) 李小洪译 当你午夜梦回,乍醒而神思未定,这一瞬间是一个多么奇特的时刻啊!你猛一睁眼,仿佛惊动了环立床前正在聚会的梦中人物,当他们还未及匆匆地隐没于幽暗朦胧之中,你似乎就扫视了他们一眼。或者,换个比喻,刹那间,你觉得自己清醒地处身于依靠睡眠才能到达的幻境,看见那里幽灵般的居民和奇妙的景色而产生了怪异和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你清梦未醒的时候,你永远领略不到这种奇异的感觉。远远的教堂钟声随风隐隐地传来。你半真半假地问着自己,这钟声是否来自屹立于你的梦境之中的某个灰色钟楼,悄然进入你那正在清醒中的耳朵。当你尚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铿然一声,把它那沉重的铿锵的声音抛到睡眠正酣的城镇的上空,洪亮清晰,余音袅袅,使你肯定钟声一定来自位于最近的拐角处的那所教堂尖塔。你数着钟声——一下——两下,随着一声沉重的轰鸣,钟声嗡然止息,好像在把第三下钟声收拢到钟里,不让它发出。 如果你能从长夜中挑选一个小时清醒不眠,那就应该是这午夜梦回的时候。从理应上床的十一点钟到此刻,你已有足够的休息来卸脱昨天疲劳的重负;而从现在到在“遥远的中华”升起太阳照亮你的窗子,几乎还有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小时用来冥想,心眼儿半开半闭,两个小时用于美梦,两个小时享受最奇异的乐趣,忘了欢乐,也忘了苦恼。起身的时候属于另一段时光,而且看来尚属遥远,还不能黯然地揣想到离开温暖的床衾猛然投入凛冽的寒气中的滋味。昨天已经在过去的阴影中消逝;明天尚未从未来中显现。你发现了一处中间地带,在这里,生活的劳碌不来打扰;在这里,正在消逝的时光留连未去,确实变成了现在;在这里,当时间老人认为没有人盯着他,就在路边坐下来喘口气。啊,但愿他酣然入睡,好让芸芸众生青春常驻! 直到此刻,你一直躺着一动也不动,因为稍一动弹就会驱散剩留下来的那几分睡意。现在,你无可奈何地醒了,就从半掩半卷的窗帘外窥视,看见玻璃窗上点缀着构图奇妙的霜花,每个窗格宛如一个冻结着的梦境。在等待召唤去吃早餐时,尚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它们像些什么。窗格的透明处未被霜花砌成的银色山峰攀登,从这里看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尖塔,白色的塔尖把你引向天空的寒冷的光辉。刚刚报过时辰的那只钟上的数字依稀可辨。如此寒冷的天空,积雪覆盖的屋脊,渐渐远去的冰冻的街景,一片雪白,远处的河水冻结得坚硬如石,即使盖着四条毛毯,裹着羊毛围巾,这一切也会使你直打哆嗦。可是,瞧,那一颗灿烂的明星!群星中它的光辉灿然夺目,竟然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床上,虽然没有那么分明,却犹比月色更浓。 于是你缩进被褥,蒙头而卧,一直在哆嗦。与其说这是由于身上感到寒冷,毋宁说这是为了仅仅想到了地极一样寒冷的天气。太寒冷了,连思想都不敢离家外出。于是你就冥想着在床上消磨一生的那种奢侈的享受,犹如牡蛎之栖身于它的硬壳,心醉神迷于无所事事的庸懒而自足,朦胧地只意识到美妙的温暖,正如你现在再次领略到的那种感觉。啊!那个思想引来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你想到,死人是怎样躺在冰冷的尸布和狭窄的棺材里,度过墓穴里的沉闷阴郁的冬天,你无法说服自己去想象,当纷飞的大雪在他们小小的坟丘上堆积,刺骨的朔风冲着墓门怒号,他们竟然既不蜷缩也不颤抖。那个阴沉沉的念头将聚集一大片阴沉沉的忧郁,给你这不眠的时辰蒙上它那忧郁的色彩。 人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座坟墓和一个地牢,尽管身外的华灯,音乐和狂欢会使我们忘却它们的存在,忘却它们所隐藏的死者和囚徒。但有时,最经常的是在午夜时分,这些黑暗的所在忽地大门敞开。在这样的一个小时里,当心灵只有消极的感受而没有积极活动的力量——当想象力成了一面镜子,能给种种念头以传神逼真的映象,却无力加以选择或控制——于是,你祈求让你的那些伤心事儿沉睡不醒,你祈求别让悔恨之情打开它们的锁链。但是太晚了!一列送殡的行列悄然经过你的床边,在这行列中“情欲”和“感情”呈现了肉身,心里想到的种种事情成了肉眼可以见到的幢幢幽灵。这里有你最初的“悲哀”,一个脸色苍白,年轻的送葬者,酷肖初恋的姐妹,楚楚可怜,哀伤忧郁的容颜具有圣洁的甜美,她那黑色长袍的飘拂优雅有致。接着出现的是一个堕落了的美女的幽灵,她的金发蒙尘,艳丽的服装都已黯然褪色,无复旧观;她耷拉着脑袋,避开了你的眼光,像是害怕责备;她虽是你最倾心的“希望”,然而却是虚妄不实的,如今只得称她为“失望”。继之而来的是一个严峻的身影,皱眉蹙额,神态和姿势带着铁一般的权威,除了叫他“厄运”,再没有别的合适的称呼;他是左右你命运的邪恶力量的象征,是你生活开端时的某些错误追使你屈身奉事的恶魔,你既一度听命于它,就只得终身成为它的奴隶。瞧!那铭刻在黑暗中的凶神恶煞般的面容,那奚落人的扭曲着的嘴唇,那嘲弄人的炯炯逼人的眼睛,那指控人的手指,正戳着你心头的伤痛!你还记得自己那即使躲藏在世上最最偏僻的洞穴里也会为之脸红的什么蠢事吧?那么你就认出你的“耻辱”。 过去吧,你们这令人讨厌的一伙!如果那更为凶恶的一帮,那藏在内疚的心中的地狱里的群魔不出来纠缠,引起狂乱的痛苦,这对于不眠的人来说那就算他幸运。倘使咎悔以一位受到伤害的朋友的面容出现,会怎么样?倘使魔鬼身穿女人的长袍,罪孽与凄凉的面容中带着一种苍白的美,走来躺在你的身边,会怎么样?倘使他如同一具裹着血迹斑斑的尸布的死尸那样站在你的床脚边,又会怎么样?就是没有这种内疚,这心中隐晦不明的与卧室中的黑暗混成一体的恐惧,也令人够受的了。 经过一番拼命的挣扎,你从一种神志清醒的睡眠中挣脱出来,猛然惊起,狂乱地向卧床四周张望,仿佛那些魔鬼不在你那被鬼魂纠缠的心里,而在别的什么地方。这时壁炉里沉睡着的余烬发出了一丝微光,暗淡地映照着整个外屋,忽闪忽闪地透过卧室的门,但不能驱散这里的昏暗。你的眼睛搜寻着什么能使你想起活人世界的东西。你以出于急切心情的细致,注意到壁炉旁的桌子,那本书页间夹着一柄象牙刀的书,那尚未摺叠好的信笺,那顶帽子,那只落在地上的手套。不久火焰熄灭,整个景象随之无影无踪,虽然当黑暗吞没了现实时,它的形象一刹那间还留在你的心目之中。整个房间又和先前一样,一片昏暗,但不是你心中的那种阴郁。 当你的头又倒落在枕上时,你在想——若是说出来,该是悄声低语——在这黑夜的孤寂之中,要是那比你的呼吸更轻柔的一起一伏的呼吸,那更温柔的胸脯的轻压,那更纯洁的心的平稳搏动,把心中的宁静分给你那颗不安的心,仿佛那多情的人儿把你带进了她的梦乡,这该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虽然她只存在于那一瞬间的幻象之中,你却已为她的影响所笼罩。沉落在睡眠和清醒交界处的一个万紫千红的地方,你的一个个念头变成一幅幅图画浮现在你眼前,它们互不连贯,但因都弥漫着喜悦和美丽而融为一体。 阳光下,一队衣饰华丽的骑兵盘旋疾驰,接着是在乡村小巷的拐角处,在古树光点闪烁的荫影下,校舍门前的儿童们兴高采烈。你在一场夏季的阵雨中淋着阳光下的雨水,你在秋林里洒满阳光的树丛中漫步,你站在尼亚格拉瀑布的美国这一边,抬头仰望那横亘在连绵一片的飞雪之上的,所有的彩虹中最灿烂的那条彩虹。一个年轻人和他的新婚妻子的壁炉前跳动着的火光,春天鸟儿们绕着新巢啁啾飞鸣,你的心因在这两者之间无所适从而愉悦地徬徨不已。你感到一只船迎着微风欢快地颠簸;你注视娇艳如花的少女的优美和谐的舞步,他们在金碧辉煌的舞厅里跳着最后的也是最愉快的一个舞蹈;你发现自己坐在观众满座的剧院里的灯火辉煌的楼厅上,舞台正演到活泼愉快的场面而大幕在渐渐地落下。 你不由自主地蓦然一惊而攫住了意识;你在人世生活和已经消逝的那个小时的幻境之间寻找令人难以置信的相似之处,说明你尚未完全清醒。无论在人世生活或在那个幻境中,你都是从谜中脱颖而出,经历了你未能完全自主的沉浮变迁,又被带进另一个神秘之中。现在,在你渐渐深入睡乡的荒野时,传来了远处的钟声,一声轻似一声,这是暂时死亡的丧钟。你的灵魂已经离去,犹如一个自由的公民,在那个黑影幢幢的世界里的人群中漫游,观看那奇境异景,然而并不感到惊异,也并不感到沮丧。 人生的终点也许就是如此的平静——灵魂进入它的“永恒”的归宿,就是这样地泰然自若,仿佛是在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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