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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农村生活[美]华盛顿·欧文

 革文 2016-06-21

英国的农村生活

[美]华盛顿·欧文(1783-1859) 夏济安译

  外国人对于英国民族性,如欲认识正确,其观察范围切不可限于大都市。他必须走入农村,在大村小庄住一个时期。古堡、别墅、田舍、茅屋他都应该去看一看;园林之胜,他应该去漫游一番;矮篱绿巷,他应该走过;乡村教堂,他应该曾经流连;市墟赛会,以及各种乡村庆祝盛典,他都应该去参加。英国人的各种状态,各种习惯以及喜怒哀乐,应该都有所认识。
  在有些国家,大都市是一国的财富集中之地,时髦风尚的观瞻所系;乡村几乎全为愚夫愚妇所居,如要找骚人雅士,只有求诸通部大邑了,英国适得其反。英国的都市只是高尚社会偶然集合之地,一年之中只有一小段时间,他们在都市里匆匆忙忙地寻欢作乐一番,欢乐既毕,他们又回到乡村,过怡然自得的生活了。英国各阶层社会的人士,散布于全国各处,即使在穷乡僻壤,你也会见得着诸色人等的。
  事实上,英国人也天生地喜爱农村。他们对于大自然之美,最能领略;乡居的乐趣与乡间的工作,他们也都是极度爱好的。此种爱好,殆为天生,并非强致。即使城市中人,出生于砖屋,营营于闹市,一旦移居农村,生活习惯忽然改变,各种操作,亦大异昔日,然其人一定仍能应付裕如。商人在都市近郊,大多都有一所怡情养性的小屋,他们对栽植花木与培养果树的兴致与骄傲,实在不亚于商业的经营和业务的成功。有些人比较不幸,一辈子注定在繁嚣的城市中过生活,但是他们仍设法补救,总要种些花木,使自己不忘绿色的大自然美。城市中最黑暗肮脏的角落,家家户户客厅的窗口,都摆满了鲜花;任何一块空地,只要土地不太贫瘠,都有花坪和花床的点缀;街头的广场,都布置了小型的公园,绿草映目,趣味高洁,使人身心为之一快。
  假如你只看见过城市里的英国人,你对于他们的社交性格,一定会有不大好的印象。他们大多忙于本身的事业,大都市中,可以占据他们的时间、搅乱他们的情感、分散他们的思想的事情,又何止千百种。因此他们看上去,不是匆匆忙忙,定是心不在焉。他不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席不暇暖,匆匆地又要赶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在讲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心又飘荡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他好意来拜访你的时候,心里正在盘算如何经济时间,因为他今天早晨还要赶去拜访好几家人家呢。一个人生于大都市如伦敦者,就非得变成自私乏味不可。人同人匆勿地、草草地见面,他们就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了。他们所表现的只是性格冷酷的浮面,他们性格的内部,也有其诚挚温和的核心,要是不给它时间,它是不会发出光热,给你感觉到的。
  英国人到了乡村后,他的天生的情感,就有自由发展的机会了。城市里的形式拘泥和死气沉沉的礼节不再生效,人也欣然获得解放了;他抛弃了城府深藏的怯生的习惯,他变得欢乐而活泼。凡是文明社会的高雅的生活和物质的便利,也仍旧可以设法保留,可是文明社会的种种的约束,他是可以置之不顾了。他在乡村的住宅里,一切设备无不应有尽有,不论他静静地读书,或者要满足耳目的享受,或者要劳动筋骨,他可以随心所欲。书本、图画、音乐、狗、马以及各种运动用具,他都可以随手取来,他对于自己的宾客,都不必加以任何限制;一切享乐的工具,他本诸好客的精神,都是尽量地供应,客人可以各凭自己的爱好,自行活动。
  英国人对于种植和所谓庭园风景一道,别有心得。他们对于自然之美,很用过一番苦功研究;对于一草一木的美丽的形体和各种花木的和谐的配合,英国人都有精微的见解。这种种自然之美,在别国都是生在荒野之地,自生自灭,可是在英国,却给人工搜罗起来,放置在家宅的周围。大自然的美,最为娇羞而不可捉摸,可是英国人有办法捉住它们,而且他们似乎有魔法一般,把它们捉住之后,还把它们分布在自己乡村住宅的四周。
  英国公园的景色,最为宏伟,其壮观恐举世无出其右者。草地广阔,好像地上铺了鲜艳的绿色毡毯;巨木数株,聚成一簇,绿叶浓密,一眼望去,草地上东一簇,西一簇,这一类的大树有不少;矮树成林,望之蔚然而气象庄严,林间空地之上,麋鹿成群,静静地走过;野兔受惊,你可以看见它猛地钻到草地里去躲起来了;或者有时雉鸡突然展翅飞去;小溪一泓,曲曲折折,随意而流,或者豁然开朗,汇注成镜子似的湖泊;小潭幽静,潭心中反映出颤动的树技,黄叶在它的怀抱中睡熟了,清晰的潭水之中,鲟鱼无所顾忌地游来游去;这种地方,偶然也有村庙一座,或者是什么林神木仙的塑像,虽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霉湿而长满了绿苔,可是也使僻静的环境之中,显出一种古典的圣洁气氛。
  这些不过是公园风景的几点特色而已,可是给我最大的喜悦的,倒不是这些宏伟的公园,面是英国人巧夺天工的才能,他们把一些平凡的中等家庭的住宅,都布置得精美异常,一座最简陋的住宅,一块最贫瘠难以有出产的土地,到了一个有美术修养的英国人手中,立刻就成了一片小小的天堂。他别具只眼,看出那块地方有些什么美化的可能性,立刻在心目中想像出将来可以造成什么样的风景。一经妙手,荒地变成锦绣,可是一切虽本诸艺术,却顺乎自然,匠心的运用,几乎一些都看不出来。某些树木的栽植培育,另一些树木的修剪整理;有些草木以花朵引人,有些草木则嫩叶轻盈,别具丰致,这两种应该如何巧妙地分配;如何把如茵的软绿草地,布置成倾斜的坡陀,如何在草木之间,安放一处小小的罅隙,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蔚蓝色的天空,或者是银光闪闪的一片大水——这一切的安排,都经过巧妙的设计,处处用心,可是处处不露痕迹;好像画师作成他心爱的图画的时候,有神来之笔,难以言传之妙。
  乡村殷富而教育程度较高的住户,在他们的农村生产事业之中,固然散布者一种高洁的趣味,即使小农贫农,也是生在美化的环境之中。一个小小的长工,所住的是茅屋一间,屋前仅是一条狭空地,他也注意到美化的工作。篱笆修剪得很整洁,门前有平整的草坪,小小的花床周围是整齐的黄杨,墙上爬着忍冬花,屋子周围別具巧思地种满了冬青;因此到了冬天,仍旧满目翠绿,不致令人有荒凉之感,屋内的人围炉而坐,仍旧可以觉得身处绿色的夏天。这一切都说明了自上及下的高雅的趣味,在上者领导于前,其影响竟乃广被民间,下层阶级追随于后。被诗人所歌咏着的爱神,据说最喜欢降临茅屋草庐,我想她所爱光顾的一定是英国农民的住宅。
  英国上流社会喜欢乡村生活,这一点对于英国民族性也有很大的好影响。英国的绅士阶级实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士。别的国家的所谓上等人大多是文弱纤巧,可是英国的绅士大多文武兼资,仪态固然优雅,可是体魄顽强,脸色红润,其原因我想是出于他们的户外生活的习惯,出于他们热心地喜好种种乡村的健身活动。他们的身体不断地操练,他们的心智精神都变得非常健康,他们有质朴的习惯,有男子汉雄纠纠的气概;他们即使在城里所过的仍是荒唐愚昧的生活,但是在乡村里所培养的良好的习惯,却不容易变质,更不会全部丧失的。乡村里面阶级的划分并不十分严格,各阶层的人可以比较自由地互相来往,互相混杂,而彼此之间可以有切磋观摩的影响。在都市里便不然,各阶级的层次井然,互相之间不能越雷池一步。乡村里并非没有贫富之別,上面有贵族,下面有各级乡绅、小地主、中农,以迄雇农,但是田产并不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小型田庄与农场非常之多,上面所说的秩序井然的各种阶级,只是使社会贫富两极端更趋团结,而各中等阶级也都有自立自尊的精神。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形已不如从前,并不是处处这样的和谐美满了。最近这几年经济萧条,大地主已经吞并了小地主,在有些地方,独立精神很强的小农阶级差不多已全被消灭了。可是我相信这不过是偶然的反常现象,我所讲的整个的制度是不会改变的。
  农村的种种操作,决无任何卑践之处,在农田里工作的人,所接触的是自然界的伟大与美丽,外界的影响是纯洁而高超,他的内心的活动一定也特别活跃:这样一个人可能是朴素无文,可是他决不会俗气满身的。所以自命风雅之士,假如跟城市里的下等人来往,心里一定会起反感;可是他同农村里的下层阶级的人来往,感觉就大不相同了。他丢开了自己的矜持,很乐于抛弃自己的尊贵的身份,同平民打成一片,享受诚朴的乐趣。真的,乡村的各种娱乐方式,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打猎的号角和猎狗的吠声有调和各种感情的妙用。在别的国家,贵族和乡绅是受人憎厌的阶级,他们在英国却常常获得下层阶级的拥护;英国的农民固然也受到种种天灾人祸之劫,但是他们对于土地和财产的分配不均,却并不常常抱怨诉苦;个中理由,我想是不难推寻的。
  士大夫阶级和农民阶级既然如此融洽无间,英国文学里所有的一种特殊的农村气息,其来源恐即是由此。英国作家最喜欢拿农村生活来作为引证;英国的诗歌,打从乔叟的《花与叶》起,最富于自然界风光的描写,其优美之处,其他各国文学鲜有能比拟者;英国诗人实在把露珠闪闪的大地上的那份鲜洁与芳香,带进我们的书房里来了。别国也有田园诗人,可是他们和自然界的关系,似乎只是泛泛之交,他们只是偶然去拜访她一下,对于她的美,只是有笼统的认识而已;英国的诗人却是同自然之神一起生活,一起纵情享乐的;他们找到她最隐秘的藏身之处,向她求爱,她的一颦一笑,都深印在他们的脑筋里面。微风中一棵树枝的颤动,一片枯叶簌簌地落到地上,雨点像金刚钻似的落到河里,不惹人注意的紫罗兰的幽香,雏菊在晨曦中展开它红色的花朵——这一切都有热情的灵敏的诗人随时留意着,他们笔之成诗,同时还发挥了美丽的哲理。
  文雅高明之士对于乡村如此的爱好,这实在大有助于英国的风景之美。因为英国本岛地势大致平坦,缺山川之胜,假如不是人工的点缀,风景可能是很单调的。现在英国全岛到处是古堡宫殿园林之胜,琳琳琅琅,点缀得犹如珠玉镶嵌,花团锦簇。英国的名胜,大致不以宏伟壮丽取胜,最使我们神往的乃是幽静的乡村景色,单纯的田园风光。每一座古老的田舍,每一座长满了藓苔的茅屋都像一幅图画;英国的道路极富曲折,树丛篱笆,常常把视线挡住了,因此一路走去,风景很多変化,一处处小巧的最致,令人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英国风景最大的美,据我看来,乃是一种道德的美。这种道德的美随处流露,我们看见了英国的田园风景,心里就会联想到秩序和安静种种观念,联想到平和的深入人心的种种原则,历代相传的风俗,以及受人重视的习惯。每样东西似乎都是几百年来正常的和平的生活的产物,以任何一处村庄为例吧,先是教堂,它的建筑是古老的,门前有座矮矮的粗壮的门廊,哥德式的尖塔矗立于上,窗棂上雕满了花纹,彩色的玻璃金碧辉煌,因为保护得小心,至今簇崭全新;纪念古代战士名人的庄严的碑石,他们的后裔可能就是本地的地主;墓碑上所记的是一代一代的勤劳的自耕农,他们的后裔至今还犁着先人的田地,祈祷不离这一座教堂;牧师住宅是一座别致而不同凡响的建筑,一部分还是保持旧日规模,可是世代相袭,屡经易手,除了整修之外,房屋的主人为了配合他个人或者他那时代的趣味,已经把它的样子改变得很多了;从教堂的墓园出来,通过一处转门,循着小径走去,一路上是悦目的田野,矮矮的树篱,绿荫宜人,你所走过的地方也许是别人的私产,但是根据传统的惯例,你在那里尽管通行不妨;村子就在附近不远,村上的茅舍自有其令人可敬之处,树荫底下是供公众游散的草地,村民的祖先也曾在此做过游戏;离开村子稍远之处是一座旧家巨宅,虽然自成一个世界,可是它巍然而立,对于周围的景物,似乎有一种卵翼护卫之势——这一切都是英国最普通的景象,可是这一切都表示一种平静而确立不移的安定——庸言庸行的道德以及对于本乡本土的爱好,世代相传,早已深人人心。英国人的道徳性格,就在这种地方随时流露出来,十分深刻感人。
  星期日早晨,教堂的柔和的钟声,飘过安静的田野,农民们穿上最漂亮的服装,脸上带着健康的红色,态度是愉快之中含有谦虚,以稳定的步伐,在绿色的小径上,走向教堂而去,这种景致,叫人看了真觉得心旷神怡;可是更使人看得舒服的是农村的黄昏:那时村民都聚集在自己的门口,周围是自己亲手种植的花花草草,各种简朴的享乐设备,也是亲手布置,他们身处其间,怎么不打从心底里高兴起来呢?
  英国人这一种的温馨的土地观念,他们的安静的生活习惯,他们的深厚的天伦之乐——这种种毕竟是一切最稳固的美德的根本,一切最纯洁的乐趣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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