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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之王安石(2)

 江山携手 2016-06-21

                                                         刘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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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神宗年少时读书用功,一如王安石。他叫赵顼。二十岁当皇帝,面对百官常常显得忧心忡忡,眼睛在几个宰辅大臣身上扫来扫去。唐介、赵拤、曾公亮……他们都老了,面皮打皱,齿落发稀,走路慢吞吞,上朝要打瞌睡。
    神宗做太子的时候,最不想看的就是父皇英宗的病容。国家就像病人。这话是苏轼讲的,他印象很深。当年宋太宗被北方的契丹人追杀,身中两箭,侥幸逃脱;随行嫔妃却被掳走……神宗对臣下提起此事,泪流满面。这是国耻。而眼下却年年向北辽、西夏输金求和。堂堂大宋帝国,一百多万军队,这算什么事儿啊!
    然而富弼对神宗的复仇心理不以为然。神宗召富弼谈话,从正午谈到黄昏。富弼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恩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干戈一起,所美祸福不细。”
    神宗默然。
    老臣看出这年轻人锐意勇为,心思都写在脸上,又提醒说:“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之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神宗点头。
    这段话,显然是这位三朝重臣的经验之谈,是行之有效的帝王术。富弼不愧是老狐狸,他知道该怎么点拨新皇帝。为人君者,不能动声色,必须显得莫测高深。人君当如天,天不语,却对天下善恶洞若观火,以和风扬善,以雷霆罚恶……宋神宗年少有志,又身处一群学问、智慧均系一流的大臣之间,成长迅速。他虽然二十岁登基,给人的感觉却已有几分老成。不能以通常意义上的二十岁去判断他。
    当然,宋神宗的意志力的运动方向,还是可以称作血气方刚。他身体好,精神抖擞;对美女兴趣有限,也许是因为来不及上瘾。旺盛的精力付与纷繁的国事,血气一冲十八年,终于未能持久。
    王安石这个名字,对神宗来说,几乎如雷贯耳。他有个近臣叫韩维,议事常有精辟之语。他表示赞许时,韩维总是说,“这不是我的观点,是我的朋友王安石讲的。”而京师盛传王安石的大名,甚至有不少高官视之为“圣人复出”。神宗迫切想要见见这位百年不遇的高人,诏下,却遭到王安石的婉拒。
    神宗纳闷了:这王安石对先帝这样,对朕也这样。真有病呢,还是挟名自重另有图谋?
    高人本难求。刘备求孔明,三顾茅庐方请得大贤出山。神宗不生气,复命王安石任江宁太守,王安石没上辞状,接受了。
    王安石此举,可能真有点玩弄高人名头的意思。他掌握主动,也把握分寸。如果拒绝做江宁太守,他就过分了,惹神宗生厌。高人之为高人,来点手段亦正常:孔明先生不是让刘玄德顶风冒雪白跑了两趟吗?
    高人的“出”,有讲究的。《古松》一诗说:“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这话反过来说:世有良匠,稀世大材就亮出躯干任他砍伐。王安石已经做好被砍伐的准备,但朝廷人事复杂,他这一出,务必直抵皇帝左右,不能按常规一步步往上爬。政治时机稍纵即逝,等他爬到皇帝身边,一切已是明日黄花……姜太公、诸葛亮也是这么考虑的吧?高人的高明处,就是要打破常规,决不能从基层干起。
    由此可见,技术层面的政治智慧,在宋代,已经高度发达。
    神宗想着王安石,王安石也想着神宗。君臣二人却不能见面,神交而已。王安石学姜太公一点不着急,稳坐钓鱼台。人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牛形人把牛劲按下,气定神闲的样子,治理州郡毫不费力。他坐等年轻皇帝的召唤。
    我读王安石的史料,发现此人的确有些招术。他是诗人、学者,却又能对政治老谋深算。而这两种东西由它们各自的惯性所推动,向来不易糅合。也许北宋有这个气场。文人主政绵延百年,生长出奇特的、令后世感到惊讶的脑袋,并且不是呈单个,是长出一批。学术与政治,尚在分流的途中,尚有产生交互作用的空间。
    黄庭坚说: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
    这模样酷似阴谋家。但王安石谋国不谋家。政治手段服务于他的政治理想。
    他在江宁,几乎独自勾画着重振帝国雄风的蓝图。
    而蓝图一旦实施,所有的人都将大吃一惊。
    宋神宗果然忍不住,频频问他的大臣:王安石这人怎么样?
    神宗的言下之意是:王安石能当宰相吗?
    皇帝这么问,他希望得到的回答一目了然。朝廷官员,谁都关注着新皇帝的每一个念头。其中不乏揣摩之辈:思绪和皇帝保持一致。揣摩这种心态的流行程度,历来是检测官场风气的有效试剂。揣摩风行,真相消隐。揣摩生附会,附会生阿谀。上级想听奉承话,下级便苦练阿谀本领。大家都来揣摩,揣摩就必有竞争。
    立国百年后的神宗朝,揣摩未成气候。
    赞成王安石当宰相的,倒不是附会宋神宗。宋人马永卿《元城语录》说:“当时天下舆论,以金陵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司马光直接给王安石写信,称:“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成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立可致,生民成被其泽。”
    安石为宰相,朝野呼声大。温公对荆公,评价尤高。
    然而朝廷反对的声音也很大。左相韩琦对神宗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参知政事(副相)唐介说:“安石好学而泥古……若使为政,必多所变更。天下必困扰。”
    看来京师的大臣,对隐于江宁的王安石不是不了解。
    最有趣的是侍读(皇帝的老师)孙固,神宗接连四次问他,王安石究竟怎么样?孙固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宰相自有其度,安石狷狭少容。必欲求贤相,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其人也。”
    最后一次,他索性写在纸上,懒得再费口舌。
    孙固,《宋史》有传。单凭上述记载,他就显得可爱。
    皇帝的意图碰上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
    这事儿耐人寻味。
    宋神宗一如唐太宗,被他心直口快的臣下搞得不愉快。不愉快却要忍着。宽松的格局得来不易,既定的言路不可堵塞。他要珍惜。他也必须珍惜。
    熙宁元年(1068年),诏下,召王安石入京为翰林学士。朝野紧张关注着。王安石似乎不当一回事儿,迟迟其行,途中又走了几个月,写诗,会友,游山戏水。
    高人之“出”,何其潇洒。
    王安石抵京,刚到阁门报到。神宗就“越次召对”,破例在便殿和安石谈话。由于事关重大,这次谈话被后世学者反复书写。王安石一身破官服,气宇轩昂入宫。太监带路,一路上都在讨好他。
    北宋大臣厉害,太监说话像蚊子叫。这一点,盛唐也是望尘莫及。
    神宗对王安石的穿戴早有耳闻,此刻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神宗赐坐,安石也不推辞,在龙椅前坐下。
    神宗问:“治国以何者为先?”
    安石答:“治国以择术(统治术)为先。”
    神宗问:“唐太宗如何?”
    安石答:“陛下当师法尧舜,唐太宗何足道哉!”
    神宗说:“愿闻其详。”
    安石侃侃而谈:“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晓,以为高不可及耳。”
    神宗不禁动容,趋前说;“卿再言之。”
    安石捋须而笑:“陛下倒不必急在一时。今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可谓不多矣。而虑无人助治,是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使有贤人,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
    安石说到兴奋处,连比带划的;又起身踱步,双目闪闪发光,两臂交叉挥舞。这情形,仿佛再现了诸葛亮在茅庐中对刘备的那一番高论。国家的未来,只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安石忽然朝殿门走去,神宗急忙唤他,好像担心这位贤人“卷怀而去”。
    安石退。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这是他写给皇帝的第二篇大文章。第一篇写给宋仁宗,石沉大海;现在写给宋神宗,石破天惊。文章在历数了朝政的各种弊端之后,总结说:“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日人事,亦天助也。”
    高人高论。当时除了王安石,也许再无人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尖锐,难听。国家百年承平,三分在人事,七分在天助。换句话说,国运长久不过是碰了运气而已。神宗前的英宗、仁宗,他们近五十年的文治武功,几乎被王安石一笔勾销。
    伏惟陛下知天命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神宗把王安石的奏书连夜读了好几遍,热血沸腾,夜不能寐。有几个关键词,火苗般在他眼前跳动:“变风俗,立法度。…当务之急,理财为先。”
    翌日上朝,百官济济一堂,神宗只看见王安石,只听到王安石发出的声音。朝堂孕育着大风雨,所有的官员都面色凝重。
    退朝时,神宗又留下安石单独谈话。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了。王安石的治国主张,以“邸报”(官方小报)的形式流布于京师。变革的细则未出台,其方向,其力度,已令人拭目以待。
    高人之“出”收效显著。七月,王安石游汴梁八角镇的西太一宫,三十多年前他随父宦游到过此地。他在道观的壁上挥笔题六言诗:
    三十年前故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诗句含蓄,想说的话都在言外。几十年人事感慨,透出他此时际会风云、即将大展平生抱负的心境。后来苏东坡读到壁上的原作,叹曰:“此老野狐精也。”
    然而高人之外另有高人,感觉不对劲了。八月,朝廷按惯例举行郊祀(祭天地),神宗也依例赏赐中书、枢密二府。他初登皇位,对政务和军事两大机构当有所表示。国库再吃紧,皇帝手上可不能吃紧。多少官员等着这一天呢。针对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司马光与王安石针尖对麦芒了。
    这一年河朔受灾,朝廷为救灾款大伤脑筋。司马光请神宗免了对官员的赏赐,把钱用于灾区。神宗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不同意。他说,国用不足,是由于理财不善,靠节约解决不了大问题。区区万贯赏赐,何必大惊小怪?
    司马光冷笑:善理财者,不过是加赋税、刮地皮而已。
    王安石摇头:君实此言差矣。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司马光愤然抨击:真是岂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官府就在民间。变尽法子夺民财,其害甚于加赋!
    两个大人物,治国方略严重对立。都是心中雪亮的人,几句对话下来,已知对方路数。老朋友要翻脸,实在是因为分歧太大。原则问题,毫无妥协的余地。不伤及个人私谊是不可能的。司马光从欢呼王安石到抨击王安石,前后不过数月光景。介甫要兴风作浪,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君实怎能袖手?这位胸中激荡着历史风云的大学者,亦能洞察当世。他是主张“养民”的,同时约束全国的官吏,使他们各守其责,厉行节约。也许他此间并无一整套治国的措施,但王安石的变革意图初露,他立刻嗅出了危险,并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迅速地置于安石的对立面。
    皇帝面前的几句简单争辩,却有刀光剑影。
    大人物的念头,对国家举足轻重。
    司马光的个人生活相当简朴,以至造访他的朋友抱怨说,到他家,不要说酒不能足肉不能饱,就连蜡烛也惜着用,一次只点一根。烛台却是皇宫所赐,称金莲烛,能点一圈火,烛照十丈开外。司马光这不是浪费宝物吗?可是去他府上的人,除了苏东坡,谁也不敢提醒他再点一根烛。冬天,造访司马光的人明显减少,因为客人与之对谈,他从不生炭火……
    王安石同样不奢华,他连酒都不喝。近女色更谈不上。一个北宋高官,如果他拒绝酒色,就等于拒绝了高官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圈子。而王安石享有盛名,则说明像他这样的异类,尚未逸出一般官员的视线,成为某种怪物。一般官员是既想奢华,又想“圣人复出”,让大宋帝国在百年之后能持续地繁荣下去。
    皇帝也这么想。
    他对声称“善理财”的王安石寄予厚望。
    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王安石究竟有哪些高招呢?
4
    熙宁二年初,王安石官拜参知政事。同期,请置“制置三司条例司”,神宗当日批准。这是一个全面推动新法的领导机构。三司相当于财政部。新机构放在财政部,表明新法的主要目标是理财,充实国库。这个条例司,显然独立于朝廷的权力格局之外,它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中书、枢密二府的任何约束。变革也涉及军事,最高军事长官枢密史却无权过问。
    王安石变法度,先变机构。权力运行要畅通。条例司的人选由他自己定,三员大将,吕惠卿、章布、曾布。就个人能力而言,这三个人确实非常出色。王安石把苏辙也拉进去,任检详文字。苏辙写过一篇文章,痛陈朝廷的若干弊端,王安石表示赞赏,请苏辙参与他的变革大业。
    王安石既是变法的理论家,又是实践者。他亲自执笔,笔下“横风疾雨”,书法和书写的内容完全合拍。横风疾雨扫九州。
    条例司一经组建就异常忙碌,起草新法的工作有序展开,各办公室几乎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朝廷的其他部门,工作量骤然减少,很多官员闲着没事干,观望的,焦急的,骂娘的,白天佯装镇静、半夜奔走敲门的……百态纷呈。
    议论蜂起,举朝哗然。
    四月,条例司派出八个钦命提举官分赴各路,考察农业、赋税等,为制定条例提供依据。路,是州以上的有专业区分的行政单位,提举官不专设,因时而定。也许是王安石有意安排,八大提举官,于同一天同一时刻离开汴粱,八支队伍,车盖摇摇马蹄嗒嗒,市民聚道围观,有略知内幕者,悄声散布着朝廷将有大动作的小道消息。
    京城百姓的政治神经,向来敏感。
    王安石是制造轰动效应的大师。短短几十天,新法已酿成必行之势,邸报一份接一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由京师波及全国。
    王安石一口气推出三个大法,交给朝廷讨论。他稳操胜券,因为皇帝比他还急,频频催问他的进展情况。日理万机之余,他独自溜出去,沿汴河散步,穿便服,蹬草鞋,像个山里的老农民。没人认识他,他觉得很有趣。而他心里想的,笔下写的,即将掀起全国范围内的大风暴。他自语、自笑、自露表情,细长的手指头还在空中画着什么符号,旁人怀疑他是疯老头。
    王安石对吃穿行毫不在意,面容,身形,比实际年龄要大。
    此刻他感觉好极了,举国上下,满朝文武,将随着他的念头的每一次波动而受影响。历史高人,雄视古今。高卧隆中的诸葛亮能与他等量齐观吗?区区一蜀国,怎能比大宋帝国?
    有统计说,当时的人口已近一亿。京师一百五十万人,城市规模和人口数字俱称世界第一。单看巍峨的宫殿、大片的豪宅,人头攒动的街市,繁荣也不假。王安石一心想让这繁荣局面再维系一个百年吗?高人为了高远的目标,要让国家暂时休克吗?
    细腻进入王安石的内心世界,非笔者能力所及。
    包括他的动机在内的许多事,恐怕已成千古之谜。
    介甫这个人,颇善于沾沾自喜。他不介入社交,偶有闲暇就神出鬼没,皇上、部下往往不知他的行踪。可是有一个人一直在找他,见一次吵一次,他躲避,这个人就写信,或在街头堵住他。此人是他最老的好朋友曾巩。当初一同考进士,算来已近三十年。
    曾巩反对他,态度极其坚决。说服不了他,曾巩自请离京,放弃京师繁华到遥远的越州去了。曾巩此举,是不想和王安石发生更大的正面冲突。王安石黯然神伤。
    但这仅仅是个开头。
    王安石搞变法。应该说理由充足。士大夫普遍认同,变法有舆论基础。早在仁宗朝,苏轼就撰文说:“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唯恐天下一日无事矣,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而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
    苏轼撰文时二十几岁,议论很精辟。承平日久,各级官员容易昏睡,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北宋官场有个流行词:享国。皇帝享国,官员享国,到处都有歌舞宴乐的享受。到神宗朝,享国一百年了,日子真舒服。然而“三冗”问题日趋严重,国家财政空虚,一旦打大仗,凶多吉少。王安石说:百年无事,亦天助也。但是天命这东西却是猜不透靠不住的。百年之后,还能支撑多少年,谁的心里都没数。皇帝希望江山永固,却又难以回避摆到明处的历史现象:汉代江山姓刘,唐朝江山姓李,大宋江山姓赵,往后姓啥呢?多少皇帝啊,国运长的几百年,国运短的几十年,甚至几年……
    变革是大势所趋。但怎么变,又是一个大问题。渐变还是骤变,对天下苍生,“所关祸福不细”。
    二者有如冰炭不容。
    苏东坡终其一生,是坚定的渐变派。他形容渐变说:要让白昼不知不觉变成黑夜,不能从酷暑一下子跃入严冬。
    牛形龙睛包公脸的王安石,大力推行骤变。这头野牛要发足狂奔,牛车上拉着大宋帝国、几千万黎民百姓。
    谁是谁非呢?数百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
    王安石动作快,上半年成立制置三司条例司,下半年,三个大法出台。
    七月,颁行均输法。
    九月,颁行青苗法。
    十一月,颁行农田水利法。
   另有涉及徭役、商贸,军事的免役法、市易法、保甲法、方田法,正紧锣密鼓地炮制着,书写着。据说条例司的官员,除了苏辙,全都受到王安石书法风格的影响,横着来竖着去的,宛如风雨交加。
    高人率领着一批年轻人,呼哧呼哧拉大车。高人捋须而笑,年轻人活蹦乱跳。可是这拨年轻人却大半是小人。他们天生是小人么?未必。急于进身,迅速往上爬,才使他们摇身一变而为小人。王安石亲自排练的大戏,自定为英雄角色,岂料小人七手八脚把他变成悲剧人物。这个后面再谈。
    王安石倚仗皇权顺利了,朝廷大臣步履蹒跚。
    针对五位执政重臣,当时的官场流行五个字:生老病死苦。怎么讲呢?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拤苦。
    曾公亮七十一岁了,长期做宰相,养成了凡事悠着点、观风向看局势的作风。王安石这么搞,他不表态。可是新法与反新法的斗争必然激烈,有着敏锐政治嗅觉的曾公亮,不得不掂量他还有多少“悠着点”的空间。
    富弼明确反对王安石,对皇帝说:“大抵小人唯喜生事,愿深烛其然,无使有悔。”神宗听不进去。生事有啥不好?不生事坐享富贵就好么?不过,神宗对富弼这位三朝老臣非常尊重,虽然他心里偏向王安石,却对富弼礼数周到恩宠有加。变革大业,神宗希望富弼帮他一把,可是君臣的心思不对路,各自的殷切希望都落空。王安石春风得意马蹄疾,富弼脚痛,数月不出家门。他上章十几次辞相位,做个地方官。神宗不得已,终于批准。老臣临行别君王,君王流泪了。问他谁可替代,富弼举荐文彦博。神宗沉默良久,反问:王安石如何?富弼不答。再问,亦不答。富弼一走,王安石把一个叫陈升之的人扶上了宰相位。
    唐介对王安石有宿怨。他是火爆脾气,口才一般,偏偏喜欢辩论。当众与王安石辩新法是非,辩一次输一次,回家生不完的闷气。恶气憋成了背上的恶疮,竟然一命呜呼。
    唐介死了,赵拤冲上去,也和王安石辩论,还是辩不赢,气呼呼回转阁内,弹指叫苦。熙宁二年,赵拤叫苦不迭,执政办公室,人人听够了他的唉声叹气,看够了他的愁眉苦脸。次年乞外放,到杭州做了知州。他叫苦,倒出了苦水,庶几避免了生恶疮……
    王安石作为新法的理论家,非常能辩。四个执政,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赶走三个,气死一个。他在家里练习辩术,墙上一大堆论敌的影子。去掉四个,又生出五个……司马光苏东坡范纯仁,个个是顶尖高手,王安石能逐一将他们打败吗?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正直、博学均如乃父。
    还有老上级韩琦,还有恩师欧阳修……
    究竟是为什么,熙宁新法招致这么多人的反对?
    先看影响面最大的青苗法。乡下的农户,每年到了正月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向地主借贷,夏秋还钱,半年加息三分以上。青苗法从地主手中夺利,以官方贷款取代私人贷款,半年取息二分。王安石的本意是好的,抑制了地主,又减轻了农户债务。他以前做县官州官,搞过试验,很成功。但青苗法推行全国三百州,问题层出不穷。首先是地方官吏为政绩搞强行摊派,并暗中加息,勒索农民。农民还不起官债,举家逃亡,官府派人追捕,关进监牢。逃亡的农户多了,青苗法的补充措施紧急出台,将十户农民结为一保,其中若出现逃亡户,其他农户要赔偿逃亡户欠下的官债。这就把富裕户也牵涉进去了。一户跳墙,九户慌张……其次,一般农民没见过大把的钱,贷款到手,心花怒放。尤其是那些不知艰辛的后生,一溜烟扔下锄头就跑,进城吃喝嫖赌,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再也不想回家。苏轼写诗形容:“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再看让朝廷获利最多的市易法。这是王安石的商贸大法,把原本属于商人的利润收入国库。汴京是商品集散地,商人做买卖,大小商家各有赚头。王安石让官方资本进入市场,成立“市易务”,等于购销批发总公司,兼营银行业和典当铺。资本的运行有权力作后盾。商家须从总公司进货,或用现款,或以财产作抵押。货源和批发价均由官方控制,商人的利润空间大大萎缩,亏本的,破产的,不计其数。可是生意还得做下去,商人不做买卖,难免要喝西北风。于是,年复一年的,大宗银子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王安石兴奋之极,下令在全国十几个大城市全面铺开,设市易务,而京城的市易务升格为提举市易司,掌控全国的下属机构。
    变法的第一炮:均输法,也是在商人手中夺利。
    另外,王安石大搞专卖,盐、铁、茶、酒、绢、矾等,由官方严格控制。这些物资,以前也专卖,但民间私贩多,朝廷管不过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物资的巨大利润,朝廷与民间共享。王安石要调整这个绵延百年的利益格局,不惜动用各地的军队打击私贩,确保专卖。抓人,甚至杀人,后者通常针对有武装的私贩。有一年,单是两浙(浙东、浙西)地区,因贩私盐而入狱的就多达一万七千人。产盐地的人,竟然三月不知盐味儿,深山老林也禁卖私酒……
    免役法,方田法,均有生财的高招。前者一改大多数民户须服徭役的“差役法”,人人可免役,但要按户等出助役钱,以前受照顾的贫下户,单丁户,女户不免;后者通过重新丈量全国的土地,登记造册,按地势及土质优劣定税额,严防土地隐瞒和偷漏税。因北宋瞒报的土地数额巨大,方田法收效显著。
    保甲法,则是王安石的民兵制度。规定以十户为一保,五十户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挑选有财力和能力的人担任保长、大保长和都副保正。每户选一丁,农闲时操练武艺。每一大保选出“巡警”五人,捕捉盗贼,强化治安。保内出现了杀人越货的罪犯,知而不告,连坐治罪。按王安石的设想,这个遍及天下的民兵组织,和平时期维护秩序,打起仗来补充正规军。
    保马法,农田水利法,都是调动民间力量的思路,节省财政开支。
    同时整顿军队,“减兵习战”,深得宋神宗赞许。
    “介甫终日目不停转”,他在江宁一待五六年,脑子里转的东西,大抵如上述。有些源自古法,比如青苗法源自周公的“泉府”,市易法取自汉武帝倚重的理财高手桑弘羊。熙宁年间十来个新法,此二法为重头戏。安石看古书,直接看到当下。令人诧异的,是他坐在书斋里想出来的新法大都具有操作性。没有讨论草案的班子。从成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到新法出台,仅半年光景。一经推行,翻江倒海。高人的确有高招,善理财不是编故事。一张大网撒下来,民间财富藏不住。赵宋立国百年,好比一潭深水,大鱼老鳖有的是。王安石的龙睛能穿透深水,小鱼小虾悉数打捞。犹如巨鲸张口,一次就能吞下成吨的鱼类。
    国库看涨,皇帝高兴。
    年轻皇帝想打仗,雪宋太宗之耻……熙宁三年(1070年)的正月初一,王安石写了一首《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屠苏:屠苏酒。古人元日相聚,习饮此酒。瞳瞳日:太阳光辉灿烂。桃符:桃木板上画门神,驱邪气,图吉利。新年换新符,迎接万象更新。
    诗写得轻松自在。王安石心情蛮好。新法初试锋芒,一切都在预料中,包括反对他的声音。干大事,成大业,没人反对才叫奇怪呢。波及全社会的重大举措,势必伤害一些人的利益。这很正常嘛。古往今来皆如此。辅佐成王的周公旦那么厉害,不是还有一群小人围着周公狂呼乱叫吗?王安石觉得自己跟周公不相上下了。牛形人奋力向前,身后拖着庞大的帝国。一亿人啊,这可了不得,城市人口两千万!
    王安石破例喝了酒,醉醺醺满街走。这是他快乐的小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家门,离开阁门。衣衫破旧如当年,甚至跣足、散发、不洗脸。吕惠卿为他介绍了一种洗面的方法,用芜荽汁反复洗,效果好。王安石模仿孔子的语气说:“天生黑于予,芫荽其如余何?”又有朝廷太医想为他去黑,说他的面色是“垢汗”所致,建议用澡豆,一洗了之。王安石说:“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余何?”
    这头大黑牛,难怪人称拗相公。
    这一年他五十岁,知天命了。自负三十年,视天下为流俗,以“三不足”安身立命:天命不足惧,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这是他的战斗口号,又拿去做官员考试的文章试题:几个大臣联名上奏,乃止。
    天命,人言,祖宗法度,对所有官员都具有神圣性,凛然不可犯,比皇命更要紧。王安石这头黑牛“敢当天下先”,一代高人,玩历史于掌股之间。
    然而大戏刚刚拉开了序幕,高潮在后面。
5
    王安石熙宁变法,主要想触动两种人的利益:一是大地主,二是大商人。当时土地兼并普遍,商业竞争激烈。乡下的富豪,城里的巨贾,呈迅速生长的态势。王安石眼力好,看透了这一层,集中火力向这两个强势集团开战。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国库焉能空虚?把商贾和地主的利益拿走,在他看来倒是顺应了天意:皇帝就是天子嘛。他的变法思路,不同于范仲淹的,是并不触动“冗官”。他甚至反对节约,提倡官员享受,得到应得的俸禄和赏赐。也许这是他减少变法阻力的一种策略吧?范仲淹的失败,败在他首先拿官吏开刀,使本来支持“庆历新政”的宋仁宗,迫于形势翻脸,将其逐出京师。
    王安石为官,一辈子廉洁自律,却对部属宽松,全不计较小节。吃点喝点,玩玩娱乐场所,他佯装没看见。他是工作狂,倒鼓励他手下的年轻人准时下班。若加班,一定奖赏丰厚。他的人才观,是把才干放在首选。几员大将,吕惠卿在朝廷可以说臭名远扬,因他公然宣称,除了王安石通通不买账,章惇是其父亲与其岳母的私生子,是能量巨大恶名昭彰的魔头,李定公然不服母丧,闹得全国舆论总攻击,沈括阿谀奉承、下绊子插软刀的本领,和他广博的学问不相上下……这些人在条例司活跃得很。王安石领导他们,通过他们又掌管几十个后生,在熙宁之初的两三年内,工作效率奇高。黑牛弹琴,“百兽率舞”。
    王安石看重的德,只限于部属忠于皇上和他本人。这一条决不含糊。却也形成了他的软肋,经不起攻击的。
    王安石一手掀起的新政风暴,对一般官员并无损伤;对部属,更提供了进身的快速通道。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几年间腹背受敌:官员在前面横身挡路,部属在身后反手捅刀……
    条例司一群干将,唯有苏辙,是公开反对王安石。君子对君子,争锋相对在明处。青苗法试行之初,苏辙认真研究后,发现弊端甚多,建议王安石要慎重。王安石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京东转运使王广渊禀报:“放青苗钱,年可获息甚巨。”王安石决定向全国推开。苏辙几番与他争辩,力陈青苗法将对农民造成莫大的伤害:“虽日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然而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目深,民受其害!”王安石不耐烦了,反问苏辙,你想换个部门工作吗?苏辙一气之下递上了辞呈,并上疏皇帝:“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动皆不合,臣已有状申本司,具述所议不同事,乞另除一合人差遣。”
    苏辙被调到河南府做了推官。
    当时苏辙三十二岁,苏轼三十五岁。兄弟二人服父丧,在老家眉山丁忧三年,刚回汴梁不久,双双卷入反对王安石的斗争。按今天某些人理解的官场路数,他们回到久违的京师,应该观察动静,辨认风向,以免仕途栽跟头。王安石的权力如口中天,他们不趋附也罢了,却又何必赤膊上阵对着干?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答曰:无玄机。
    一切皆坦然,可以摆到阳光下的。兄弟二人,由他们的修养所决定,把天下苍生可能遭受的灾难视为自己的灾难,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注入血液,使他们有了一种“文化本能”。达则兼济天下,这可不是奇怪的高调,脱口而出的空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话意味着:文章和道义,具有某种源头上的亲密关系。只有在源头上方能理解,何为知识分子的超越意识;只有在源头上方能领悟,为什么说百姓的幸福重于泰山,而区区一顶乌纱帽轻如鸡毛。
    语言,潜藏着人类生活智慧的全部密码。
    苏轼、苏辙,价值观一致而性情迥异。苏轼激烈,苏辙温和。苏轼猛打猛冲,苏辙稳扎稳打。兄弟俩官都不大,而影响力非同一般。尤其是苏轼,越职言事,超常发挥,变换攻击策略,调动他的浑身解数抗击王安石。熙宁初年的汴京城,数他最忙:史馆发议论,写奏章,两上皇帝书,三敲宰相门;面对宋神宗毫不客气,联络高官结成统一战线。
    不过,我们先看陕西人司马光,如何狠斗王安石。
    司马光长期治史学,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混合了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而政治原则性有如钢铁。王安石从江宁到汴京,他曾为之欢呼,给予极大的舆论支持。御史中丞吕诲对王安石早有防范,袖章(奏章笼于衣袖)弹劾,司马光还说:“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可是时隔数月,司马光感觉不对劲了,立刻对王安石倾力发难。二人本是老朋友,又同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皇帝的左右二膀……可是这些“关系”,一夜之间变得一钱不值。道不同,要反目。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司马光连写三封长信,要王安石悬崖勒马、“改过从善”,在他看来,一系列新法必将置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变暴敛为巧夺,使“财聚于上,而散于下”。司马光眼中的王安石,已经是另一副面孔了:
    用心太厚,自信太过……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毁之! (司马光《与王介甫第一书》)
    司马光是保守派,而保守并不是贬义词。一个国家能延续百年、“粗至太平”,肯定是有原因的。有很多东西值得保存并守护。守护是说:护送成功的经验到未来。所以,保守本身就具有前瞻性,保存、护送而出色者,有能力打通历史与未来。保守与激进,都有一个度的问题。把握度的分寸,其难度,大于保守或激进的抉择。
    三封长信七八千言,总结出王安石的四条严重错误:生事、征利、侵官、拒谏。而所有这些,已经导致“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写到最后,司马光提醒这位昔日的老朋友说:“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
    介甫不以为然,不相信他一手提拔的亲信会出卖他。
    他回信反击司马光,《答司马谏议书》,称得上一篇好散文,立论明确,论据清晰,情绪饱满又不温不火,变法之志因受到强劲攻击而愈加坚定。信中说:
    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至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干入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矣……
    王安石表示,不可能如司马光所言,“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熙宁诸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二人尖锐对立,半辈子友谊难以为继,绝交不可免。
    司马光在历史的紧要关头力敌新法,要“救天下之民”。王安石也强调“膏泽斯民”。看来都是以民为本,但谁更真实呢?不可能二者皆真实。一方为真,另一方必定有假。
    没过几天,神宗的御座前又有一场争辩,吕惠卿出场,王安石旁观。吕惠卿辩不过司马光,转而恶语相向,进行人身攻击,闹得皇帝出面调停。司马光始终“气貌温粹”,而吕惠卿睑铁青,手发抖,骂人之后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旁人议论说:一个陕西人,一个福建仔,怎生厮合得著!
    王安石一直不动声色。他不能在气度上输给司马光。
    这一年王安石正式拜相。而神宗施行平衡战略,升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不受。他上章对皇帝说:“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
    这一段载于《宋史·司马光传》的话,今天读来,亦令人十分感动。司马光真是一位好官。这番话也是下赌注:以自己的名望和才干,促使皇帝调整治国大略。如果皇帝采纳他的意见,他就留下。否则走人。留在枢密院,必定配合王安石,他做不到。而走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全家几十口卷铺盖,离开生活了若干年的繁华京师。
    神宗不作正面回答,这“不回答”却已经回答了。下旨,旧命重提,请司马光担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再上辞状,以含有忠告和警告的口吻对皇帝说:“今言青苗之害者,不过谓使者骚动州县,为今日之患耳。而臣之所忧,乃在十年之后,非今日也。”
    司马光断言:“十年之后,百姓无复存者矣。”
    百姓不复存,跑光了死绝了,君王皮将焉附?不知道宋神宗读了这个辞状会怎么想。
    司马光走了。去洛阳一待十五年,埋头写他的《资治通鉴》。无力改变本朝皇帝,且做后世帝王师……
    满朝文武关注他的离去。各部门“大抵默默”,唯有条例司拍手称快喝酒庆祝。王安石去掉了最大的对头,赶走了三十年的老朋友,既高兴,又惆怅。条例司的庆功宴他不参加,独自溜上街头。
    高人击退了另一个高人,那滋味却有点怪。汴河旁杨柳下,王安石回想着御史中丞吕诲的那张脸。吕诲曾于四、五月两度弹劾他,言辞比司马光更火爆:
    臣伏睹参知政事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阴贼害物……徒文言而饰非,将罔上而欺下,臣切忧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矣。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
    吕诲列出王安石十大罪状,弹章却被神宗封还。吕诲乞外调,六月举家离京……王安石此刻的思绪,跳跃于吕诲、司马光之间。谏官走了,对头走了,宰执大换血,宰相府枢密院均听命于他。朝堂之上,唯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才是声音,其他的声音都灭掉了。黑牛、野牛、铁牛、蛮牛……四蹄对付八方,双角抵垮劲敌。王安石有过一丝一毫的反省吗?也许有吧。然而高人行事,哪能中途改弦更张?他自视为一头巨牛,足踏大地头撞青天,奋勇向前。
    司马光将行,神宗请吃饭,希望他举荐一名谏官以替代吕诲。司马光举苏轼。神宗当时应允,下来转问王安石,王安石一口否定。苏轼这种人,比吕诲更难缠,怎能让他当谏官?
    神宗无奈,只得“听命”于王安石。铁腕宰相说一不二。
    其时苏轼任职于史馆。王安石不让他当谏官,就能阻止他发出声音吗?
    王安石心里,委实没底。
    熙宁三年将结束,又是新年将至,王安石还有心情写去年《元日》那样的诗吗?他感到奇怪的是,接连几夜做梦,梦里都有苏轼。苏轼化身为大力神,手执铁绳来套他的牛脖子……
    王安石拜相前后,苏轼两次上书皇帝,一次与皇帝直接对话。言辞尖锐激烈,对皇帝丝毫不留面子。今天读来,真是令人感慨。古之君子,确实能把百姓的祸福置于个人的命运之上。当时的情形,一般人都能看清;宋神宗力挺王安石,其变革意志不可动摇。皇帝要朝东,“食君之禄”的臣子们偏要向西,这是什么缘故呢?盖因变法事关重大,为臣者,稍有远见良知,则很难做出别样选择。如果是一般朝政,大臣们糊涂一点未尝不可,干吗非得跟皇帝、也跟自己宝贵的乌纱帽过不去呢?
    这里,孟子的“民贵君轻”浮出水面。
    达则兼济天下。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熙宁新法来势太猛,激活了潜伏在士大夫血液里的“文化本能”。反对王安石是群体现象,从高官到小吏,各个层面都有勇士。姑且不论是与非,单就站出来讲话的勇气而言,已经足以垂范后世。
    朝廷发不出声音,不少官员就选择离京,到州县,继续和王安石对着干。
    查一查史料,例子不胜枚举。
    苏轼官小能量大,又“性不忍事”,所以他能超常发挥。仁宗朝他是变革的鼓吹者,英宗朝他在陕西凤翔历练、在老家眉山思考;神宗上台,骤行新法,他亮出反抗者的姿态,和王安石斗争到底,一直斗到他为官各地、万里贬谪岭南炎荒。渐变与骤变不两立。然而苏轼与王安石,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的朋友,政治严重对立,文化高度认同。元丰年间在金陵,二人促膝谈心谈不够。这事顿奇特。北宋高人的胸怀,看来不是虚构。苏轼遭遇乌台诗案,王安石在他性命攸关的时刻施以援手。
    苏轼反对王安石,何以如此激烈?原因简单:“所操之术多异故也。”(安石语)苏轼小时候的生长环境,与王安石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长居蜀地温情环绕,一个随父宦游备尝奔波的艰辛;一个从常识出发,读书破万卷又返回到常识,一个追慕远古圣贤,无限忽略当下,对日常生活之“意蕴层”不屑一顾……这种种差异,最终影响各自的价值观,形成对立。
    苏轼并不一概反对熙宁新法,但新法来势太猛,他不可能反对五个赞成三个。针对极端,要用另一种极端反制它。
    苏轼年轻,精力旺盛,旋风般在京城刮来刮去,官小声音大,位卑名头响。朝廷王公大臣,一半是他的朋友,另一半是他的崇拜者。英宗的遗孀高太后,堪称他的“粉丝”。神宗如果忘了吃饭,那一定是刚刚读到苏轼的新作……
    我们来看苏轼反对王安石的理由: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贵。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苏轼为何这么讲呢?他不赞成国家富强吗?其实这番话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他所担心的,是朝廷挖空心思夺民财,百姓遭殃。历史上教训多,而苏轼对历史了如指掌。他维护民间的自由贸易,反对官方资本垄断市场,对市易法深恶痛绝。我想,这和他的祖辈在眉山纱毂行世代经营小产业有关,商人赚一点钱,天经地义。再看青苗法,青苗法之前有常平仓和广惠仓,农民青黄不接时,有国家的储备粮平抑物价。这本来挺好,是惠民的举措,而青苗法一颁行,却让农村的富户贫户一同遭殃。国家放债,权力资本运行,“年可获息甚巨”,朝廷是通吃天下的大赢家。
    再者,风俗与道德,维系着社会生活,也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柔性实力,与军力的强大、国库的充实有异曲同工之效。破风俗,毁道德,将使国本动摇。苏轼是生活大师,能看到王安石的龙睛看不到的生活中的细微层面。
    苏轼说:“夫兴利以聚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
    朝廷大刮地皮,对谁最有好处呢?对官吏最有好处。苏轼这是跳出自己的利益圈讲话,并且一针见血。朝廷倡导敛财,各部门、各州县必定“兴利以聚”,变尽法子搞钱,绞尽脑汁生财。“利孔百出,不专于三司”——以前财政部门干的活,现在所有的部门都抢着千。官员利字当头,必定横征暴敛,制定各种苛法,滋生众多酷吏。“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贼(害)民。”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谁是终端受害者呢?是皇帝。江山易主社稷改姓,皇帝可能连西北风都喝不成,因为皇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他将直接去西天。
    苏轼寥寥数语,暗示了这些言外之意。神宗也不傻,能看懂的。
    苏轼和司马光一样提倡厉行节约,省费以养财,从皇宫和官员手中取利,以养天下。这些话,私心严重的官吏谁愿听?而所谓私心,是被朝廷的风气给鼓动起来的。人性本自私,但私欲断不可膨胀,社会、文化的一大功能,无非是将私欲限制在某种程度上。个体的能量要释放,整体的和谐更须维系。所谓健全社会,无非是在二者间取得平衡。如果官风撼动民风,全社会持续地见利忘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动物本能充分调动,丛林法则盛行人世,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景象?
    事实上,全社会的和谐,对个体的幸福至关重要。义利并重,而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大家都变成乌眼鸡。有道德,有风俗,有审美,有情趣,概言之,有生活之意蕴层,或曰生活的完整性。短暂者(人)活动于其间,充满劳绩、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当比动物完全依赖“遗传指令”活动于它的凶险区域,实实在在要强一些。
    人是万物之灵,这灵在何处,却需要追问的。这个短句,远不能说已然符合了“充足理由律”。而提问的方式,将带出生存之向度……苏轼的民本思想,同时闪烁着人本的光辉。
    苏轼引用孟子的哲学家般的语言提醒皇帝:“其进锐者,其退也速。”
    财是聚起来了,却不会放在国库官厅不动。官员要花销,要讲派场。北宋官僚比盛唐更奢侈,一些名臣不免。享国百年之后,还要提高享乐的档次吗?藏富于民,则消耗速度慢,一般小民挣钱辛苦,哪有大手大脚坐吃山空的传统?
    十年蓄积的民财,一年就可能被刮走吃空,所以苏轼对皇帝说,“其退也速。”
    《再上皇帝书》火药味儿十足了:
    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苏轼对皇帝,一点不客气。“皆不与治同道”等于说,皇帝之所为,全是乱搞一气!照这么强行搞下去,好端端的一个国家,乱亡随之而来!
    话说绝了。
    然而宋神宗还是不生气。估计是作好了心理准备。新政推行以来,他几乎每天挨骂,习惯了。老祖宗立下的家法,开言路,不治言论罪,这一点他不敢丢。苏轼严厉批评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熙宁三年他对苏轼示以恩宠,突然在便殿召对,苏轼辟头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苏轼还跑去敲曾公亮的门,希望老宰相出面,劝皇帝收手。曾公亮叹息说:“上与安石如一人,天也。”
    知谏院范镇,以朝廷第一谏官的身份弹劾王安石,恶斗了几个回合,斗不过,自请离京。苏轼去送行,对范镇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范镇怅然答:“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于心何忍!”
    按宋制,官员求去,要荐人代替。范镇举荐的孔文仲,参加了当年的“制科”试,这种考试,通常是升官的信号。孔文仲却在考场上写下九千言,力论新法不当。考官宋敏求定为优异,安石大怒,将孔、宋二人赶出京师。岂知苏轼饱蘸浓墨,手书孔文仲的文章若干份,在百官中传阅。他的书法太棒了,官员们“索阅甚急”,生怕看不到。
    王安石狠狠盯上了苏轼。
    大宰相看这史馆小官非常的不顺眼。
    他的手下谢景温,翻旧账弹劾苏轼,说苏轼几年前在回眉山丁忧的途中用官船卖私货。事情闹大了,韩琦、欧阳修出面,指出这根本不可能,苏轼的父亲去世,包括英宗在内的各方赠银近千两,苏轼一概不收,怎么会官船夹私货赚几个小钱?
    谢景温呈报王安石,安石不表态。他不想一棍子把苏轼打死。才华横溢的苏子瞻,打死可惜了。但苏轼必须走。安石与神宗商量,神宗的意思是“与知州差遣”。安石不同意,让他的宰相办公室(中书)另拟一道命令:苏轼通判颖州。神宗改了一个字:通判杭州。
    此间的王安石,几乎和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他倒无意罗织党羽架空皇帝。一切只为国家,他没有私心杂念。家里还是老样子,府第很寻常:一座普通官宅。有人讨好卖乖,请神宗赐给他一所豪宅,他把这个人连降三级。
    夫人吴氏又给他张罗漂亮小妾,他大发雷霆。
    夜里睡不着,王安石徘徊中庭,凌晨给皇帝写信,希望鲜花丛中的年轻人不要迷女色。君臣合力,让熙宁诸法冲破一切阻力。
    王安石犹如纤夫,拉着大宋这条船逆水而上。急流险滩,纤绳勒进肌肉,他咬牙瞪眼不吭气。还使出拳脚,对付一拨又一拨强悍政敌:这个尚未打趴下,那个又冲上来了。今天赶出京师的,明天到地方生乱。清理外部环境刚有起色,内部又闹将起来……王安石纵有三头六臂,比诸葛亮还诸葛亮,可他能把一艘万吨巨轮拉到他的目的地吗?
 
刘小川,1960年出生于四川省眉山县。供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苏曼殊》、《汉刘邦》、《暖昧》、《色醉》、《老夫少妻》。主要论著:《苏轼:叙述一种》、《来到汉语中的德国大师》。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专题阅读:重读王安石_历史_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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