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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说“古”

 Peaceful2008 2016-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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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意盎然

朱良志


中国艺术具有一种普遍的“好古”气息,如在艺术题跋中,经常使用古雅、苍古、浑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来评价艺术作品。中国园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班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如在书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为风尚,追求金石之趣蔚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赤壁图

有的人说这是中国崇尚传统的文化风尚所使然,其实这是误解。

这里所说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为了复古,它和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类的复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这里是无古无今,高古,是要通过此在和往古的转换而超越时间,它体现的是中国艺术家对永恒感的思考。


  李嵩 赤壁图 纳尔逊埃特金斯美术馆


《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

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

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

高说的是空间超越,古说的是时间超越。

高与卑对,古与俗对。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

在此品中,作者强调,若要悟入,需要“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要从“封”——人所设置的障碍中超越而出。此时,好风从心空吹过,白云自在缱绻,我成了风,云,成了天鸡的伙伴,成了明月的娇客。所以此一境界独立高标,在时间上直指“黄唐”,在空间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时空,在绝对不二的境界中印认。


后赤壁赋


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见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创作,将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达到的目标。在此刻的把玩中,将心意遥致于莽莽苍古,就是要在现今和莽远之间形成回味无尽的“回旋”。


中国艺术家喜欢这样的“道具”:苍苔诉说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顽石如同《红楼梦》中的青埂峰上出现的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一样,似乎透露出宇宙初开的气象……这些特殊的对象,将人的心灵由当下拉向莽莽远古。


此在是现实的,而远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视的,而遥远的时世是迷茫难测的。


独特的艺术创造将人的心灵置于这样的流连之间,徘徊于有无之际,斟酌于虚实之间,展玩于古今变换中,而忘却古今。


古人有所谓“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于八荒之表”正是言此。这里的“抗”,就是“回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遥远的思虑;一片湿漉漉的苍苔提醒人曾经有过的过去,艺术家通过这样的处理,一手将亘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将永恒糅进了当下的把玩之中。滤尽人的现实之思,将心灵遁入永恒的寂静之中。


张大千 1941年作 赤壁后游图 立轴 设色纸本

颇有意味的是,在中国艺术中,常常将“古”与“秀”结合起来。

如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评明末画家恽向山曰“苍浑古秀”;周亮工《读画录》评陈洪绶画“苍老润洁”,认为作画“须极苍古之中,寓以秀好”。

在中国艺术中,可谓扁舟常系太古石,绿叶多发荒率枝。


艺术家多于枯中见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结,盆中伴以体现瘦、漏、透、绉韵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苍莽,然在这衰朽中偶有一片两片绿叶映衬,三朵四朵微花点缀,别具风致。

像苏轼所说的“生成变坏一弹指,乃知造物初无物”,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苍天陈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


傅抱石1946年作 后赤壁图 立轴 纸本


中国艺术家将衰朽和新生残酷地置于一体,除了突显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战胜之外,更重要的则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

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

艺术家在其中做的正是关乎时间的游戏,古是古拙苍莽,秀是鲜嫩秀丽,古记述的是衰朽,秀记述的是新生,古是无限绵长的过去,秀是当下即在的此刻。


同时,在苍古之中寓以秀丽,秀丽一点,苍莽漫山,一点精灵引领,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时而引入非时,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无住,在在无心。这正是中国艺术最精微的所在。 

(选自《中国美学十五讲》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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