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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情——苏东坡与他的三个儿子

 江山携手 2016-06-22
原文地址:骨肉情——苏东坡与他的三个儿子作者:畟畟良耜
骨肉情——苏东坡与他的三个儿子
《放鹤亭》2012年第三期
赖正和

一、不能俯仰于人,终身仅为州县吏

  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字伯达,是发妻王弗于嘉祐四年(1059)在眉山所生。他7岁丧母;21岁遇父陷乌台诗案,随父去京师奔走照顾;22岁侍父远谪黄州,同度患难达五年之久。
  元丰七年(1084),49岁的苏东坡量移汝州,26岁的苏迈亦授饶州(今江西波阳)德兴县尉。六月九日,父亲送儿子至湖口,于夜间一同游览了石钟山(苏东坡作《石钟山记》),还送了一方砚台给儿子作为临别的礼物,并作《迈砚铭》勉励儿子。这是苏迈第一次离开父亲去做官。他在德兴县尉任上公而为民,尽职尽责,受到老百姓的喜爱,后人立“景苏堂”纪念他,苏东坡亦自豪地对友人说:“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
  元丰八年(1085)苏东坡到了宿州,看望了病中的同乡、亲戚石幼安(石昌言之子)。大约在这时候,苏东坡与石幼安约定:苏迈娶石幼安之女为继室(苏迈原配吕氏已于黄州病逝)。石氏于元祐二年生子苏符。
  元祐元年(1086)六月,因政敌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知饶州,有构害苏迈之意,苏辙即上书朝廷,请求在苏迈“两考满日”(考,即对官员的考核,根据考核的优劣升降官员的官职和俸禄。宋代官员一年一小考,“两考”指第二年的小考)后罢德兴县尉,“别受差遣”。因此,苏迈于同年七月改任酸枣(今河南延津)县尉。元祐四年(1089)七月,酸枣尉任满,改任西安(今浙江衢县)县丞,但还未到任即被免职,苏迈就去杭州(已是当年年底了)侍奉知杭州的父亲,并与两个弟弟一同向父亲的好友道潜求学,道潜作《重居夜坐怀苏伯达昆仲》,称赞他们学习勤劳,写出的文章文采粲然,十分少见(“东邻书生勤且劳,粲然文采真风毛”)。
  元祐五年(1090)十月,32岁的苏迈受命出任雄州(今河北雄县)防御推官,他带着妻子石氏及儿子苏箪(13岁)、苏符(4岁,石氏于元祐二年所生)远离父亲去赴任。元祐六年(1091)下半年,苏迈出任河间(今河北河间县)县令,苏辙作《送侄迈赴河间令》,鼓励他为老百姓着想。元祐八年八月一日,王闰之逝世,苏迈回到苏东坡身边与两个弟弟一同服丧。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贬知英州,苏迈奉父命带领大半家小去宜兴就食。他十分想念谪居惠州的父亲,待服丧期满,就向吏部请求去广东做官(离父亲近些),得韶州(今广东韶关)仁化县令。可是,他带领他和苏过两房家小于绍圣四年(1097)闰二月初到达惠州与父亲团聚,三月末就被罢免了仁化县令;一家人刚团聚两个多月,苏东坡又被贬谪儋州。苏东坡留苏迈居惠州,临行前画了自己的“背面图”(举扇障面小像)并作赞曰“元祐罪人,写影示迈”,赠与苏迈,又嘱咐苏迈说,我希望别人说你是庸人,实无所能。因庸可以避祸。还嘱咐苏迈“慎言语,节饮食,宴寝早起”,务使身体安康(《付迈》)。显然,他这是在处置后事。
  四月十七日,苏东坡接到谪儋命令,十七日即动身启程,苏迈领着一家大小把父亲和弟弟苏过送到江边。苏东坡认为自己必死海南(他给王敏仲写信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不可能再见到儿孙们,自然心情沉重悲哀,儿孙们更不忍老人漂泊海南,分别那一刻,苏东坡老泪纵横,儿孙们哭声连天,悲惨万状。苏东坡离开惠州,就给惠州守方子容写信,请他允许苏迈不时去拜见他,允许苏迈、苏过的妻子去拜见他的夫人沈氏。其意就是把儿子、儿媳托付给方子容照看。看来,他是很不放心儿孙们的。
  苏东坡在儋州谪居了四年,苏迈就在白鹤峰守望了四年。这期间,苏迈是白鹤峰这个家的家长,不仅要采购一些米、酒、药品等物托运给父亲,还要经营全家的生活,管理一家大小。所以,苏东坡说:“大儿牧众稚,四岁守孤峤。”(牧,是管理抚养的意思;众稚,多个孩子;孤峤,指白鹤峰。)
  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苏东坡获赦北归。远在宜兴的苏迨赶到惠州来等候父亲。苏东坡快到广州前,苏迈就带领一家大小赶到广州去迎接。苏东坡在广州见到了别离七年的苏迨、别离四年的苏迈和长房、幺房家小,十分高兴,写诗道:“北归为儿子,破戒堪一笑。”此后,儿孙们就一直跟随苏东坡北归。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病逝时,三个儿子都在他的跟前为他送终。此时,苏迈43岁,苏迨32岁,苏过30岁。三个儿子按父亲与叔父苏辙的约定,把父亲灵柩运至郏县。中途,苏迈赶去京城,把继母和苏迨亡妻欧阳氏(欧阳修的孙女)的灵柩一同运至郏县,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同时安葬,苏东坡与王闰之同穴。
  苏迈在颍昌住了五年(苏迨《送伯达兄赴嘉禾》:“五载卧箕颍”),为了“救穷”,于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去秀州(今浙江嘉兴)做官,时年49岁;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罢官回颍昌。苏辙作《喜侄迈还家》:“一别匆匆岁五除,还家怪我白髭须。怀中初见孙三世,巷口新成宅一区。”在这五年间,苏迈新添了一个男孩;苏辙亦新修成一座住宅。苏过评说哥哥:“吾长兄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于人,犹为州县吏。”“不能俯仰于人”者,就是自有主见,不人云亦云,不随便附和他人,不向权贵低头哈腰。苏迈不能俯仰于人,所以他的官升不上去;但不能俯仰于人,正是苏东坡遗传给他的可贵品质。
  苏东坡《书迈诗》曰:“儿子迈幼时尝作《林檎》(林檎,俗称花红的水果)诗云:‘熟颗无风时自脱,半腮迎日斗先红。’于等辈中亦号有思致者。今已老,无他技,但亦时出新句也。尝作酸枣尉,有诗云:‘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亦可喜也。”苏迈幼年和中年所作诗句,都受到父亲的称赞,说明他是有文才的,可惜他没有多少作品流传下来。
  据《眉山堂苏氏世家》载,苏迈55岁后到安徽萧县苏家湖和龙岗泉(其岳父吕陶隐居处)居住,“仰食田园”。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卒于龙岗泉,终年61岁,葬于白云山下小龙岗(今安徽萧县官桥镇五泉村)。

 二、好学而刚,有世外奇志

  苏东坡的次子苏迨,字仲豫,是王闰之于熙宁三年(1070)五月在京师所生。他长到4岁还不能走路,5岁时跟着父亲去了苦寒的密州过苦寒的日子,8岁时跟着父亲到徐州遭遇滔天洪水,险为鱼鳖,10岁时父亲被逮下狱,幼小的心灵遭受重挫,11岁至15岁随父亲在黄州过农家孩子的耕读生活。他的幼年、少年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苏东坡针对苏迨说:“我有长头儿,角頬峙犀玉”。可见苏迨状貌奇特可爱。但他身体羸弱多病,4岁前一直不能走路,要靠大人抱或背负(苏东坡诗句:“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多方治疗也未见大效。苏东坡去杭州任通判,与上天竺寺的辩才法师交好,就让苏迨在观音菩萨面前落发,让辩才为儿子摩顶,取名竺僧,“权寄缁褐”(暂寄于佛门。缁褐,指和尚穿的衣服)。当然,他仅是名义上出家,还是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据说靠辩才为苏迨祈祷,苏迨很快就能走路了。苏东坡说:“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苏辙亦说:“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请师(指辩才)为落发摩顶祝之,不数日能行走如他儿。”苏辙说苏迨走得跟其他孩子一样,苏东坡则说苏迨能像鹿子那样奔跑。不管怎么说,总之苏迨能够走路了。苏东坡和苏辙都把苏迨能够走路的功劳记到辩才名下,不知是不是辩才用了什么特效药来治疗苏迨,单靠摩顶祈祷是绝对不会收到那样的奇效的。元祐元年(1086)九月,哲宗在明堂(古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大典均在此举行)祭祀神宗,大赦天下,17岁的苏迨因明堂恩而得到承务郎官衔(从九品,不是实职官),苏东坡就买了一道度牒(和尚的“身份证”),让辩才另外剃度一人,以赎回苏迨。这才把苏迨的和尚身份了结了。
  苏迨体弱多病,但脑子好用,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育。16岁时随父亲去登州,途经淮口遇三天大风,船不能行,作《淮口遇风》诗,描写万顷风涛横扫千山孤云的力量和气势,抒发自己的心灵感受。父亲看了他的这首诗,非常兴奋,大加赞赏,并用其韵作了《迨作<淮口遇风>诗,戏用其韵》。父亲拿自己的诗跟儿子的诗作对比,说自己的诗像病马悲鸣着走向衰败的草,而儿子却是真正的千里马,喷了一下群马就倒了(“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其力量、气势可不得了呀!“一喷群马倒”也有一鸣惊人的意思,但比一鸣惊人还要厉害些!苏迨的诗押的是强韵,这在作诗技巧上有相当的难度,父亲称赞说他在这方面胜过了唐代诗人孟郊和贾岛(“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苏东坡还抑制不住兴奋,写信告诉友人杨康功说:“某有三儿,其次者十六岁矣,颇知作诗,今日忽吟《淮口遇风》一篇,粗可观,戏为和之。”他还把诗抄出来连信一同寄给杨康功,又要杨康功拿给苏辙看。总之,苏迨的这首诗,让父亲激动、兴奋得近乎忘乎所以。但父亲冷静下来,还是告诫儿子要先养浩然之气,忌讳过早出名(“养气勿吟哦,声名忌太早”)。可惜的是苏迨这首诗没有流传下来。
  元祐初,苏东坡为苏迨娶欧阳棐(欧阳修的第三个儿子)的六女为妻。此时欧阳修已经逝世十四年了,是欧阳修的夫人“批准”这门亲事的(苏东坡《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敢以中子,请婚叔氏,夫人曰然,师友之义”)。可惜这位欧阳氏在元祐八年病逝于京城。后来苏迨又续娶欧阳棐的七女为继室。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六月,赶赴英州的苏东坡走到姑熟,接到贬谪惠州的命令,就叫原本打算跟父亲一同去南方的25岁的苏迨,带领他和苏过的两房家小去宜兴,跟苏迈一起过日子。苏迨舍不得离开父亲,父亲也舍不得离开他,但父亲不忍心让这么多妇女、孩子跟着去受罪,便一再说服他,他才勉强同意了。父亲知道这个儿子好学,尤其喜欢学习、模仿楚辞,而且性情刚直,有奇志(苏东坡语:“诸子惟迨,好学而刚”;“迨好学,知为楚辞,有世外奇志”)。为了鼓励儿子,父亲亲笔书写了自己的六篇赋赠给儿子;还把自己喜爱的一方砚台送给儿子,并为儿子写了《迨砚铭》,铭中说这方砚台得来十分艰难,原本不肯轻易送人;现在送给儿子,以表彰儿子的苦学精神(苏东坡语:“得之艰,岂轻授。旌苦学,畀长头。”畀,给与;长头,指苏迨)。苏迨这才带着一群妇女儿童去了宜兴。这一别,父子竟在七年之后才在广州重见。
  苏东坡逝世后,苏迨闭门读书十年,学识、文章有惊人的成就。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曾有《送苏迨》诗,说:“胸中历历著千年,笔下源源赴百川。”《研北杂志》卷上说:“苏翰林二子迨仲豫、过叔党,文采皆有家法。”这些并不完全是奉承话。
  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也许也是为了“救穷”,一直不乐于在仕途上去发展的苏迨在42岁时,才去武昌当了一个管库官(苏过《送仲豫兄赴官武昌叙》:“仲兄少不乐仕进,亲戚强之。今四十有二,始为管库官,又飘然远游江湖千里之外……”)。
  宋钦宗靖康初年(1126),苏迨官至朝散郎(从七品上阶)、驾部员外郎(正七品)。他应当是在靖康离乱中逝世,享年五十七八岁,其继室欧阳夫人后即移家宜兴。

三、侍父七载,惠儋成就苏“小坡”

  苏东坡的小儿子苏过,字叔党,是王闰之于熙宁五年(1072)四月四日在杭州所生。他的幼年、少年与苏迨一样经受了许多曲折和磨难。
  苏过15岁时,宋朝进入元祐时期,苏东坡受到权同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的重用,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在整个元祐时期(1086—1093),苏过都在父亲身边读书学习,父亲还给他娶同乡范百嘉(成都人,范镇的三儿子,)的二女儿为妻。可是,元祐八年(1093)是苏东坡和儿子们的倒霉之年——八月一日王闰之逝世,九月初三庇护苏东坡的太皇太后高氏驾崩,稍后苏迨妻子欧阳氏逝世。翌年,59岁的苏东坡即被一贬再贬,最后被贬到惠州谪居。苏东坡叫苏迈、苏迨领着全家妇女、孩子去宜兴靠田就食,只让苏过随同自己去惠州。
  苏过知道父亲遭此挫折,心情不好,就处处想法安慰父亲。——他知道父亲是喜欢游览山水名胜的,进入广东以后,他就陪着父亲游览了碧落洞、寿圣寺、峡山寺、白云山、罗浮山等名胜;到了贬谪地后,也不时陪父亲出游。父亲爱写诗,每游一处,往往都要写下诗篇,他就和以诗,让父亲高兴高兴。父亲读了儿子的和诗,觉得儿子诗的格调类似于自己的诗,非常高兴(苏东坡诗句:“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辄,总是;酬,以诗应答)。苏过还通过和诗劝慰父亲。——他在《和大人游罗浮山》诗中劝慰说,贬谪地虽然有万里远,可幸在那里能够过平静的耕种生活。人生犹如露与电,非常短暂,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在大椿跟前也会悲哀的。如今蓬莱仙山与我们只有咫尺之远,富贵仅是敝屣而已,何轻何重不言而喻。我愿跟随父亲结茅而居,与麋鹿为友邻,无心与那些狰狞的豺狼老虎打堆。(苏过《和大人游罗浮山》:“海涯莫惊万里远,山下幸足五亩耕。人生露电非虚话,大椿固已悲老彭。蓬莱方丈今咫尺,富贵敝屣孰重轻。结茅愿为麋鹿友,无心坐伏豺虎狞。”大椿,树木名,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活得很长久。老彭,指活了八百岁的彭祖。敝屣,破鞋。结茅,盖草房。)这时苏过虽然只有23岁,可真是懂事——他不仅懂得父亲的心思,还那么会宽慰父亲,确是难得。所以苏辙时常称赞苏过孝顺,以他为榜样来教训宗族子弟。
  苏东坡十分重视培养教育苏过,细心指导他读书、写作。他看了苏过作的《凌云赋》,立即给予鼓励:“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惠州离海很近,夏秋间时发飓风(与台风一样由热带气旋生成)。苏东坡父子来到惠州的第二年,即绍圣二年(1095)八月,惠州遭遇飓风袭击,苏东坡即命儿子作《飓风赋》。儿子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飓风来前、初来、风盛、风过、救灾的全过程,然后再发表一通富有哲理的议论。《飓风赋》写成之后,很快就传播开来,获得文人们的好评。这时苏过才24岁。现在,《飓风赋》编在《苏轼文集》第一卷里。
  苏东坡画竹、画枯木怪石很出名。苏过受父亲的熏陶和影响,也喜欢画画。他在护头小屏上画了一幅《偃松》,父亲看了很开心,为此写了《偃松屏赞并引》鼓励儿子。父亲在“引”里说,北方的松“木理坚密,瘠而不瘁”,是植物中的“英烈”;罗浮山一带“地暖多松,而不识霜雪”,如像生在“绮纨家”的子弟。由此他借松说人,感慨道:“士践忧患,安知非福。”在“赞”里,他称颂生长在寒冷地带的松“苍皮玉骨”,是“北方之精”,然后笔峰一转,说儿子有节操,性格刚强,不怕跟着父亲到这“炎荒”之地来,是“霜中之英”。父亲由儿子在屏上画的“偃松”想到南方、北方松之不同,进而想到儿子的品格,并给予赞美。这表明父亲对儿子的表现非常满意。
  绍圣二年(1095)九月十九,哲宗“大飨明堂”(就是在明堂合祭先王)赦天下,可又根据章惇“独元祐臣僚终身不徙”的意见下诏:“元祐臣僚,一律不赦。”苏东坡因此认为自己没有离开惠州的可能了,只能在惠州终老了。可是,这将连累儿子长期不能与妻子团聚。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打算把三儿媳妇接到惠州来。于是,他一面写信叫苏迈向吏部请求到广东来做官,以便把三儿媳妇领到惠州来;一面选地盖房,作安居之用,以便三儿媳妇来了有房子住。绍圣三年(1096)四月,他买下惠州城东五里的白鹤峰上古白鹤观地基,请匠人营造了二十间房子,一共花去了“六七百千”(千,就是一千钱,古人以千钱为计算单位),把他的全部积蓄都用光了,可见他是打算“长作岭南人”了。盖房子是很麻烦复杂的事儿,他给友人曹子方写信说:“小儿数日前暂往河源,独干筑室,极为劳冗。”可见苏过是不肯让已经61岁的父亲去做决策、筹划之外的那些费力活儿的,许多费力活儿苏过就主动揽下来了。
  房子盖好不久,已请得韶州(今广东韶关)仁化令的苏迈,就于绍圣四年(1097)二月末领着大房、三房家小到惠州团聚来了。可是,紧接着苏东坡被贬儋州,苏过又独自侍父过海。他在《将至五羊,先寄伯达仲豫二兄》中悲伤地写道:“(苏迈)未温白鹤席,已践罗浮晓。江边空忍泪,我亦肝肠绕。”对于儿子又要与刚见面的妻子分别,跟随自己投身海外,苏东坡难过极了,直到元符三年(1100),65岁的他还念叨着这件事——他在《追和戊寅岁上元》诗的跋里说:“家在惠州白鹤峰下,过子不眷妇子,从余来此,其妇亦笃孝。怅然感之,故和前篇。”这首诗开头有这么四句:“春鸿社燕巧相违,白鹤峰头白板扉。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蠨蝛。”(洗牏厕,意思是在旁边有水处洗涤;叹蠨蝛,意思是叹丈夫不在而居室寂寞)鸿雁春去秋来,而燕子春来秋去,刚好错过相会之机。苏东坡用此比喻儿子与儿媳不能相聚,因此白鹤峰之家只能关闭着白色的木板门。石建是个大孝子,做了郎中令还亲自给父亲洗内衣;姜庞氏是“二十四孝”中的主人公之一。苏东坡用这两个孝子比喻儿媳,说她刚刚为能洗涤老人的衣服感到高兴,丈夫却很快离开了她,让她独守空房。可见儿子不能与妻子团聚成了他久久难释的心病。
  在宋代,儋州是“烟雨朦晦,瘴疠交攻,蛇鼠出没”,没有开化的极其荒凉的地方。苏东坡父子在这里,“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他们还得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当然活得很艰难。
  他们初到儋州,租了几间官屋来居住。尽管这“官屋破漏,一夕三迁”,章惇的爪牙董必还是派人把他们撵出了官屋。苏东坡只好买曾家在儋州城南南污池旁的一小块地来盖了五间房子栖身。这房子全靠小客人王介石以及十几个学生帮忙才盖起来。苏东坡就在这里一面教授学生,传授中原文化,一面著书立说——他在这里最后完成了《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极有价值的书的写作。苏过除了侍奉父亲,也把全部精力用来读书写作。父亲写信告诉友人徐得之说:“儿子过颇了事,寝食之余,百不知管,亦颇力学长进也。”(了事,即懂事)又写信告诉友人程秀才说:“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了此二书,就是真正读懂这两本书)看来,这父子俩是把谪居地当成读书、做学问的场所了。
  到儋州的第二年,苏过作《志隐》一篇,以对话的方式表达安心隐居于儋州的思想——有人问他,儋州环境这么恶劣,你怎么安居得下来?他在回答中列数儋州的优越之处后说,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所以我乐意在此,不想回去了。进而又说,“功高则身危,名重则谤生”,“探虎穴、索骊珠而得全者,盖无一二。”(索骊珠,就是到黑龙嘴边取宝珠)所以离开是非之地,隐居于荒凉的远方,是“天下之至乐”。显然,这篇文章意在宽慰父亲,尤其最后几句明显是要说服父亲抛开功呀名的,只求安生快乐。父亲看了这篇文章,“欣然嘉焉”。
  父子俩与儋州人主要是黎族人相处甚洽,他们常常给父子俩送来芋头,把储藏室都堆满了;在海上生活的人就给父子俩送来蚶蛤(肉味鲜美的食用贝);种菜的就给父子俩送来时鲜蔬菜;还有人给父子俩送来槟榔、木棉…… 对父子俩真是关怀备至。父子俩也非常亲近他们,不时跟他们共饮椰子酒,醉倒在一起。苏过在父亲的指导下写了《论海南黎事书》,论述政府对黎民族应当采取的正确政策。文章首先批评历代政府对黎民族采取的武力镇压、强迫同化、断绝贸易关系等错误政策;然后提出自己的主张:一、整饬在海南的各级官吏,对他们严加约束,对能正确处理黎民族事务的给予奖励,对不按市价强买黎人物品的要严加惩处;二、挑选有威望的黎人作吏,协助政府管理黎民族事务;三、用民兵代替朝廷派去的戍卒。他说儋州的戍卒多达千人,一年的军费不下万缗,而戍卒多出于无赖,以扰民掠财为能,所过村落鸡犬一空,加剧了民族矛盾。所以往儋州派戍卒是下策。他还提出从省下来的戍卒军费中拿出十分之一来补贴民兵。四、反对用断绝贸易的做法制裁黎人,主张通过贸易方便黎民生活,发展海南经济。不难看出,这些主张是政府在海南黎民族地区应当实行的最好的民族政策。
  尽管有黎胞的照顾,父子俩在儋州所过的日子还是十分艰苦的。当时黎人不擅种植水稻,“琼郡产谷尚少”,吃的米主要靠大陆那边运过来,所以时常出现“北船不到米如珠”的状况。当地黎人是以薯芋为主食的(苏东坡诗句:“土人顿顿食薯芋”),父子俩也没有少吃薯芋。苏过动脑筋改进芋头的吃法——以山芋为主,掺入饭粒,做成羹(带汤汁的食物),父亲吃了非常满意,把它称作“玉糁羹”,说它“色、香、味皆奇绝”,还写了一首诗来赞美它:“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龙涎,最贵重的香品;金齑脍,即所谓金齑玉脍,指松江鲈脍)前两句赞美玉糁羹“奇绝”的色、香、味;后两句说玉糁羹比松江鲈脍还要好吃。
  断粮的危险还是时常威胁着父子俩。苏东坡是相信道家的某些保健修炼方法的,并且运用于自身修炼。道家认为人体内有危害人体的邪怪——“三尸”,靠五谷而生,主张通过“辟谷”(就是不吃五谷)修炼除去“三尸”,以实现长生不老。苏东坡对此信而不疑。元符二年(1099),儋州米贵,父子俩有绝粮之忧。于是,苏东坡想用“辟谷”修炼之法来对付绝粮。“辟谷”之法有上百种之多,他认为“龟息法”最好。他说,晋武帝时,有人失足落入深不可测的洞穴中,没有吃的,饿得很。这个人看见洞穴里许多龟蛇在每天早晨向东方伸着脖子吸旭日之光,并“咽之”——这就是所谓的“龟息法”。这个人就学龟蛇吸、咽旭日之光,居然不再饥饿,而且长得身强力壮的。苏东坡相信这个故事,并且叫儿子跟自己一起来行“龟息法”,还写了一篇《学龟息法》授予儿子。我们不必计较“龟息法”是否真有这么大的作用,但父子俩想利用“龟息法”来度过绝粮的难关,确是事实。
  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过随父亲离开儋州北归。父亲谪居惠州、儋州共有七个年头,这就是说,苏过从23岁到29岁这段青春年华是陪谪居的父亲度过的。这七年,也是他在父亲直接教授下成长为北宋文学家的七年;没有这七年,他也不会被时人誉为“小坡”。
  苏东坡逝世后,苏过在颍昌居住了十年,41岁才去太原府当“监税”;45岁才做颍昌府郾城(今河南郾城)县令。五十岁时,他将他在颍昌西湖边的住处命名为“小斜川”,故其作品集名为《斜川集》。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他出任中山府(即河北定州)通判,在赴任途中不幸遭遇强盗,强盗胁迫他入伙,他厉声喝斥道:“尔等知不知道苏内翰?我是他的儿子,岂肯与尔等求活草间!”当晚他痛饮通宵。次日去看他,他已经死了!强盗们没有想到他如此刚烈!他享年52岁,葬于河南郏县。
                     
                                              (作者系中国苏轼研究学会理事、编审)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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