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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司·奥兹:我应该得到诺贝尔医学奖,而不是文学奖

 圆角望 2016-06-23


现场

“我们都应该与小说幽会”


受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邀请,奥兹本周二来到中国。几年前,他和妻子来过一次,在其作品中文译者钟志清女士的陪同下在景山公园一展歌喉,在后海酒吧街把酒朗诵现代希伯来诗歌之父比阿里克诗歌。

“这次不行啦,时间太紧张,只能把工作当玩耍了。”在人大学生活动中心门口,花白头发的奥兹告诉青阅读记者。说话间,他挽着自己的妻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是的,行程很紧张。奥兹和妻子周二抵达北京,周三奥兹人大参与中国首届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并接受组委会颁布的2016年度“国际文学人物”奖。周四,他给人大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的学员们上一节课。周五,社科院外文所和译林出版社将共同举行他的新书首发式。

周三,中国人民大学被毕业季的欢腾笼罩,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活动现场则是另一派文学的欢腾。紧凑的行程并没有影响他面对公众时的状态。奥兹用流利的英语发表演讲并真诚地与读者展开交流。


奥兹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交流现场

奥兹说,时至今日,每个人都应该继续和小说幽会。

“打开一本小说,你就遇见了你最爱的情人。”一本小说,不止在讲主人公的故事,更能让读者找到自己。他说这是小说的魅力所在,“越是地方主义,就越能做到全世界通行。”他以他最爱的契诃夫为例,他觉得读契诃夫笔下俄罗斯乡村的故事,会让人瞬间找到自己。“更朴素,直接的例子,是我自己的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故事设置在1940年到1950年的耶路撒冷。一个非常遥远的小镇,对于北京而言,无论是地理上、心理上,文化意义上它都是非常遥远的。这是一个关注于中产阶级的家庭、甚至是低于中产阶级的家庭里父亲、母亲,以及一个小男孩的故事。神奇的是,很多来自中国的读者读书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是写自己的故事。”


在他看来,正是文学,把北京和耶路撒冷相连,把中国读者与他本人相连,更把故事与现实里的每一个个体相连。

“小说会是一个完美的陪伴,当你在旅途中和地铁当中,读这些小说,他们是关于遥远的人群,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时期发生的故事。然后,从中学习你自己,探索你自己。然后从中了解到你自己内心的秘密。从中了解到你更多的自我,更加内在的自我。”


他原本准备了一篇发言稿,讲到一半,便开始自由发挥了。“我可以告诉你小说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没有看到它,你就没法入睡。凌晨3点钟的时候,你从书架上拿起一本旧的小说,它永远不会跟你说,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在今天才来到我的面前?它永远会跟你一起上床,它总是会惊讶到你。即便这是一本你已经烂熟于心,已经读过很多遍的小说,它依然会惊讶到你。我来到这里好像是要向大家来聊一些文学、聊一些艺术,而到最后我聊的一切都是关于爱。”

现场读者不断提到《爱与黑暗的故事》,一位读者用英语提问,几次谈到奥兹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写下这本书。

“很多人都知道,在我12岁半的时候,我的母亲自杀了。我的父亲也就开始衰落了。在很多年里我对于所有人都非常的愤怒。我恨我母亲,恨我父亲,并且也恨自己。但是,过了好多年以后,这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好奇、理解,以及幽默、耐心。在整本《爱与黑暗的故事》里找不到一点愤怒和苦涩的地方,这并不是因为我很勇敢。” 奥兹似乎谢绝了这种勇敢的赞誉,“写《爱与黑暗的故事》的时候,我真的不是勇敢,我只是好奇。”

“这是因为当我写作我的父母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已经变成了我的孩子。我写这本书就好像我已经变成了我父母的父母。我写这本书去邀请这些死去的故人回到我的家中。我想把他们介绍给我的妻子和我的儿子,因为他们从未谋面。” 


今年四月,娜塔莉·波特曼带着自己自导自演的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来到北京国际电影节,成为电影节最大的主角。“要把一个600多页的巨作改编成银幕上一个半小时的影像,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得不牺牲掉一些我自己也非常热爱的细节。”几个月前,娜塔莉波特曼在北京说。


娜塔莉·波特曼自导自演的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

读者问奥兹有没有看过这部作品,他点点头,“我非常欣赏她把自己的一部分深深注入到了这部作品当中。”和娜塔莉·波特曼在电影节上所说的一样,将这部600页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很不容易。“我从来都没有期待娜塔莉·波特曼完整呈现600多页的《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她基于我的小说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我觉得她的作品是非常感人的,并且是富有感情的。”

《乡村生活图景》,

不一样的短篇小说集


奥兹来了,奥兹的新书中译本也来了。

这本名为《乡村生活图景》的短篇小说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并由资深希伯来语翻译家钟志清女士翻译。而钟志清女士翻译、译林出版社出版则成了奥兹作品的经典配置——《爱与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尔》、《了解女人》、《地下室里的黑豹》皆是如此。“这让我感到荣幸。”奥兹说。

《乡村生活图景》

[以色列] 阿摩司·奥兹 著

钟志清 译

译林出版社 2016-6


“2009年问世的短篇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再度关注家庭生活与微缩的现实社会,但本质上说,它仍旧不同于奥兹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 钟志清向青阅读记者介绍说,《乡村生活图景》共收入8个短篇小说。“前7个短篇小说的背景均置于以色列中北部的一个小村庄特拉伊兰,故事与故事、人物与人物之间偶有某种照应,形成某种意义上的互文。第8个短篇《彼时一个遥远的地方》与前7个短篇在内容上没有任何联系,在写作手法上则再现了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和卡夫卡的隐喻传统,可以单独成体。”

“《乡村生活图景》的构思源自奥兹的一个梦境。据奥兹说,在梦中,他来到一个古老的以色列犹太村庄,这样的村庄在以色列大约有20来个,比以色列国家还要久远……梦醒之后,他决定下一部作品便以这样的村庄为背景,题为《乡村生活图景》。”接受青阅读记者访问时,钟志清这样说,“翻译这本书最大的感受,就是压抑。它不像以前奥兹的作品有很多抒情和铺排,而是自始自终就感觉到沉重,故事里人物的命运,都是以不幸结束的。”

谈及这本书和中国读者的连接,钟志清介绍说,这本书里也有某种对中国现实的关照,“处于变革中的特拉伊兰村庄具有代表性,象征着在以色列的城市化进程中,当年拓荒者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和拜金主义、追求物质享受等现代观念发生矛盾。一度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形态面临着村民失去土地、村庄易为度假村的巨大挑战,这一趋势或许可与当前中国乡村生活的变迁形成某种关照。”

昨天活动现场,有读者夸赞奥兹英文表达极好,“为什么你不尝试用英文写作呢?”

“你给予我的英语这么多的赞赏,这可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过我写下来的英语。”现场爆发出笑声。奥兹接着说,“真正的原因是我用希伯来语笑,我用希伯来语哭,我用希伯来语做梦,我用希伯来语做爱,我怎么可能用别的语言去写作?”

奥兹向来用希伯来文写作,钟志清也一直坚持从希伯来文直译。关于翻译奥兹作品的故事,钟志清有太多可以讲,她曾撰文《在翻译中与奥兹对话》,讲述自己和奥兹的缘分,她甚至觉得奥兹的作品定义了她的翻译生涯。谈及希伯来语直译,钟志清告诉记者,面对小语种,多少会让她感到孤独,但读者对奥兹的爱,支持着她,“许多读者,包括中国作家对奥兹所倾注的热诚委实令人感动,甚至有时让人忘记了奥兹来自以色列——一个只有700万人口的小语种国家。”


自然,奥兹并不只是陪伴了译者一人。不少中国作家在访问中谈到了奥兹对自己的影响。老舍文学奖得主徐则臣认为,“奥兹的作品很洋气,你很难看到他在哪个地方懈怠了,一个个文字都警醒着,精神抖擞,即使在缓慢地叙述琐碎的日常生活,细部的魅力也足以支撑和吸引你的阅读。”接受青阅读记者专访时候,他正在坐在回北京的高铁上读这本《乡村生活图景》。即将在周五召开的《乡村生活图景》新书发布会,徐则臣是嘉宾之一。“奥兹先生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能见喜欢的作家当然很幸福。”

2006年,徐则臣第一次和奥兹见面,在北大,他看了一次奥兹演讲并在演讲结束之后,请他签名。“那是我第一次斗胆请一位作家签名。也是第一次因为无法完全听懂一场英文演讲而抓狂,咬牙切齿一定要把听说能力练好。”

这十年里,徐则臣花了六年创作《耶路撒冷》,2014年该书出版,这本书为他赢得茅盾文学奖提名。他从没掩饰过自己对奥兹的喜爱,“我喜欢阅读奥兹时的那种冷静、敏感、温暖又抒情的感觉,他的文字和叙述有极强的亲和力。此外,他对待文字和叙述,对待悲伤、苦难和绝望的那种优雅的姿态让人着迷,他从来不会在我们的汉语中失态,他的体面如此自然和从容,我相信这也是他在希伯来语中的本色。”他对青阅读记者说。

如果不去看前辈对奥兹的赞誉,只谈70后作家的写作,徐则臣坦言,前文中所说到的日常生活叙事,是最有启发的部分之一,“长篇《了解女人》堪称叙述日常生活的典范。而偏于日常生活的小叙事,据说也正是70后作家被读者和评论界诟病处之一。我觉得大家有点小看日常叙事了,它可以细腻琐碎,可以小,也可以深入人心,可以大,可以家国情怀,可以关涉一个民族苦难的历史、现在和未来。擅长写家庭生活的奥兹给我们提供了典范。”

这个周五的下午,他将和奥兹一起对话。就像《耶路撒冷》小说里,主人公之一初平阳为筹资赴耶路撒冷留学,做了极其漫长的准备一样,徐则臣说,自己为见奥兹,也做了准备,“唯一需要准备的就是好好读他的作品。所有奥兹先生译成中文的作品我都读过。所有。包括零星译过来的散文随笔。除了现在快读完的刚出版的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

初读这本新书,他觉得很妙,“这部小说集跟奥兹之前的短篇小说很不一样,跟我们习见的传统短篇小说也不一样。读单个小说,你会有失重的感觉,漫长、细腻、隆重的叙述,你以为会有大事发生,奥兹突然就把小说结束了。连读了三个小说,我被闪了三次腰。到第四个小说,我放聪明,我说服自己要接受各种可能的结尾,果然,又一次失重。奥兹就没打算给你传统的、“沉重的”结尾,他决定不再给我们一个“交代”了。而我们习惯有“交代”的小说。他突破了短篇小说的疆域。”

“我应该得到诺贝尔医学奖,而不是文学奖。”


所有人都说,不能脱离政治去理解奥兹,和他的作品。

《爱与黑暗的故事》

[以色列] 阿摩司·奥兹 著

钟志清 译

译林出版社 / 2014-3 


奥兹生于1939年的以色列,自小在英国托管区的耶路撒冷长大。他目睹的历史是逃离大屠杀之后的犹太人生活的另外一种悲剧,眼看无家可归的犹太人为争取独立所做的艰辛斗争,眼睁睁看着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卷入战争。他像“一块耶路撒冷的石头”一样写作,全世界认可他的作品,一直以来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呼声最高的几位作家之一。新书《乡村生活图景》里的《挖掘》一篇再次关涉政治话题。“这篇作品在展现出父女关系和中年人的生存困境之外,也从政治层面暴露出一些以色列人的内在恐惧,耐人寻味。有的评论家甚至认为,小说题目“挖掘”一词意味深长,表明以色列人渴望通过考古发掘与土地建立联系,也表明以色列人与阿拉伯人互不信任。”译者钟志清说。

谈到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奥兹说,“政治总是很强力的,有印记的存在,而文学总是一个问号的存在。”他谈到自己的政治写作,“当每一次我对自己百分之百感到确信的时候,就去写那些政治散文。每一次当我百分之百的同意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上电视了。我就告诉我的政府们,他们应该去干些什么,当每次说到民主问题的时候,我都对我的政府说,请滚到地狱里面去吧。他们能够听到我的呼唤,但是他们没有滚到地狱里面去。”

人大活动现场,青阅读记者向他提问,请他讲讲如何看待当下的叙利亚局势,这个问题让奥兹想了一会儿。“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同时是悲伤的时刻,因为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战争带来的记忆,忘记了痛苦的记忆以及忘记了如何去宽容。”奥兹说,“我有一种感觉,在世界各地现虚无主义的力量在抬头。我想要告诉大家治愈虚无主义的良方——是幽默的力量。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虚无主义者有幽默的力量,如果我可以为他们注入一点幽默,如果能够让整个世界吞下我这点幽默的药剂,就会带来虚无主义的团结的力量。如果我真的可以去创造这样一种处方,或者药剂,我将会得到诺贝尔医学奖,而不是诺贝尔文学奖。”

而译者所说的,新作品里的绝望和阴郁,仿佛不像是奥兹口中的“幽默药方”,“幽默并不是悲伤的反面。”奥兹告诉记者,“我的祖母曾经对于我们的抱怨有过这样有意思的想法,这让我疼,让我疼,这让我疼,这正在伤害我,几乎疼到好笑了。她曾经说这个世界上处理悲伤最好的对策就是去笑,当你不断的流泪,流泪到无泪可流的时候就是开怀大笑的时间了。当我去写《爱与黑暗的故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哪些是悲剧,哪些是喜剧。” 

“我在写很多章节的时候,我只是在想,他们会变得既疼痛又幽默,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点,疼痛跟幽默两者并不相对立。”如果你们当中一些人不了解这一点的话,这需要你们去读更多的小说。”最后,他还是没忘记告诉所有人,“读一本小说就相当于与你自己进行一次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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