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23个故事 故事配图来源于网络 一个失联女同学的故事 杨树 我的故乡,是一个三面环水的热带小村庄。 一 这里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加上乡亲们勤劳耕种,自然而然地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鱼米之乡。这块平原上,春天的稻苗绿油油,秋天的稻谷黄灿灿,那野花野草在田埂地头长得从容,丝毫没有乱入感。 童年时期,小丫和我还有村里很多小伙伴一起,常常欢快地在家乡那块小平原上玩耍、飞跑。这里,承载了我们欢乐的童年时光。 小丫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称呼她爸妈为七叔七婶,打小时候起,七叔七婶就常常夸赞小丫听话、懂事。 上小学时,小丫开始帮家里下地干农活,下田插秧,收割稻谷,放水施肥,做得有模有样。在小丫的字典里,似乎没有偷懒这两个字。 在小丫上到三、四年级的时候,她的任务愈发繁重起来。因为七叔、七婶两人在二十公里外的一座荒山上的承包了二十几亩地种甘蔗,农民干农活往往都是起早贪黑的,自然不能浪费时间在往返路途上,因此就常常吃住在山上,就把小丫和小艇丢在家里。 于是在一个多两个月的时间里,小丫得独自在家中照顾顽皮的小艇,同时得揽下所有的家务活。让我赶到惊讶的是,她的功课一点没落下,这一年的年终考试,她取得了年纪第三名的好成绩。 小丫几乎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典范,说她年纪这么小就这么能干,说她能帮助家里人,说她学习好…… 作为奖励,承包荒山种甘蔗第二年发了一笔小财的七叔给小丫买了个彩色电视机,从此小丫就不用跑到别人家里看电视了,这让小丫欢呼雀跃好几个星期。 到了1998年,小丫和我一样,到了镇上读初中。那时候,故乡的田还是那些田,地还是那些地,田野在春天里绿油油,在秋天里黄灿灿,风景没变,但是人慢慢地变了。这时,家乡和附近的乡村一样,突然涌起了一股外出打工的浪潮,家乡的青年男女,结婚的,未婚的,成年的,未成年的,都纷纷奔赴珠三角打工。 二 这一股打工浪潮,几乎得到村里所有人的认同:在家做农业生产只能解决温饱,想致富还得去大城市打工。 这似乎是一股无法逆转的、必然会到来的潮流,将农村的青壮劳力挟裹着往大都市里送。村里的男女老少出发了,目的地是广东,而且都集中于广州、深圳、东莞和佛山这几个城市。 看到村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了,七叔和七婶蠢蠢欲动。但承包的二十多亩地必须得有人耕种、管理,合计来合计去,七叔和七婶决定留守。七叔想到了小丫,有很多户人家都让子女辍学打工了,小丫为什么不可以?七叔找七婶商量,七婶一拍手,同意了让小丫辍学去打工的决定。 这时,是读完初一之后的暑假,回家后,七叔、七婶将他们的决定告诉小丫,跟小丫说不要上学了,现在就去深圳打工。 小丫坚决不同意。七叔竟然发起火来,他第一次看到小丫不听他的话!七叔说,你不去打工也可以,但我不会再给你下学期的学费了。 小丫哭了,哭了两天。 这个暑假,是小丫最不开心的暑假,两个月的时间,她都显得闷闷不乐。 转眼到了新学期报名时间,七叔亲自给小丫的班主任打电话,说家里缺钱拿不出学费,只好让小丫外出打工挣钱了。 七叔在承包山地种甘蔗之后,在村里也算是有钱人家,那点学费他还是能拿出来的,但是七叔七婶铁了心,坚决不让小丫上学。 小丫苦苦哀求,仍然没法改变父母的决定。 小丫悄悄告诉了班主任,想让班主任帮帮她。班主任亲自上门做七叔、七婶的思想工作,七叔咆哮着,说那是我的女儿,轮不到你来管!班主任没辙,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小孩辍学,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他有理也说不清,至少没法让这些家长接受他的道理。 小丫彻底失望了,但并没有服从父母的意愿赶奔广东打工,而是留在家中,天天看电视剧,也不帮七叔七婶干活了。 此时,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村庄一下变得空荡荡起来,在村里人的谈话中,多了来自深圳、广州、东莞、佛山这些此前遥不可及的城市的信息。家有儿女在广东打工的家长,时不时也透露出自家小孩赚的钱不少,城市里也好玩,能长见识的话,语气间充盈着满足感和自豪感,还怂恿着没有子女在外打工的人家,赶紧跟着去打工挣钱。 小丫有些心动了,她已经接受无学可上的命运,毕竟在村里,能读完初中的没有几个,而此时像她一样大的女孩,都纷纷奔赴珠三角了。 于是,在1999年10月,小丫揣着七叔给的600元钱,坐上直达深圳的大巴车。大巴车行驶了一天一夜,便到了目的地深圳。出发前,小丫已经跟村里的田晓乐说好了,要进入她所在的鞋厂打工。 到了元旦,我放假回到村里,看到了七婶,就问起小丫的近况。七婶笑着说:“小丫在深圳,在鞋厂打工,一个月能挣一千元,还包吃包住,她刚刚给我寄来一千五百元钱呢!我家小丫就是很懂事。” 三 在那年头,一千块人民币不算少了,那时候二线城市的房价也就是一千多每平米。 我问七婶:“小丫打工辛苦吗?” 七婶说:“挺轻松的,听她说就是给鞋上胶水黏合而已,哪里有在家做农活辛苦!还有一个多月她就回家过春节了。” 除夕当天,小丫与田晓乐等一伙人回家了。仅几个月而已,小丫像变了个人。她将头发染成橘红色,上身穿着紧身衣,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靴——这些在村中还是新鲜事物。 小丫显得更成熟了,她到左邻右舍家串门,见见四姑八婆和老朋友们。小丫一身光鲜,特别是脚上的那双乌黑锃亮的高筒皮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但我隐隐感觉到一种违和感,毕竟她才15岁。 小丫来看我,兴致盎然地跟我谈起外面的世界,说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说在豪华KTV唱歌时的欢快,说第一次到电影院看了电影。 小丫上学时学习很好,她辍学打工我一直感到惋惜。我问小丫,还想不想回学校上学。 小丫微微叹息:“回不去了。再说了,女孩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我们厂的老板和老板娘,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呢,还不是照样当老板?” 这一年春节,村庄里有前所未有的热闹,外出打工的人一窝蜂地回家了。整个村子上百号打工的人,他们穿着新潮,出手都显得比以往阔绰许多,这是很不一样的风景。他们的一举一动,吸引着尚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打工这一话题再次在村中发酵。 过完春节,小丫又出发了。这一次村中又有更多的新生力量加入到打工的队伍中,一批四十岁以上的村民,也顺应潮流加入了打工的队伍。 因青壮年劳动力大多数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和小孩,老年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任凭土地荒凉了。原本绿意盎然的田野逐渐荒废,老人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也乐于接受,这仿佛是一种趋势,无法逆转的趋势。以致于后来镇政府给出更优惠的农业政策,给予更多的农业补助,也已经无法激发村里人种植农作物的热情。 我问七婶,小丫怎么没回家。 七婶说:“小丫说春节加班工资高,所以就留在深圳做事了。小丫现在涨工资了,现在她每隔两个月都会给我汇钱,每次都是三千元。”说着,七婶咧着嘴笑了。 村里还有田晓乐等人跟小丫在同一家鞋厂打工,据他们说,小丫找个了江西的男朋友,是在一起打工的,她可能是跟人家去江西过年了。 四 这一年,我上初三,准备参加中考。 再后来,在我问及小丫时,七婶不再是先前那样一脸的满足,而是满脸怨气。有一次,她甚至不耐烦地说:“别提那个傻丫头了,都半年没给家里寄一分钱了!”这样的反差,让我很诧异。 小丫是隔了三年才回家过年的,而且不是个人,她还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凭空多了个不明不白的外孙,尽管此前七婶和七叔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到头来还是难以接受。他们常常会叹着气,但没有过多地指责女儿,只是偶尔会埋怨道:“拖着这么个娃儿,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七叔开始有些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强迫小丫弃学打工,如今挣了些小钱,却做出了让他颜面丢尽的事来,恐怕能把一辈子都毁掉了。 小丫没有像之前那样到邻居家串门,躲在屋里抱着孩子不出来。七婶和七叔的脸上,弥漫这怨气,小丫的不光彩的事,让他们觉得很丢脸。春节期间我见了小丫一回,她的小孩已经会说话,家乡话夹着普通话一起说。她没有过多地说话,只是轻轻摇头说:“一不小心,就犯错了。” 小丫面容憔悴,眼神中带着无奈,偶尔还闪过一丝恐惧。这一年,她才18岁。 这是小丫跟我最后一次谈话,后来就失联了,连田晓乐都不知道她的消息。 同去深圳打工的人,多少也知道些小丫的事。原来,小丫跟江西男朋友好了三年,但在她怀孕七个月后,那男的跑了,后来再没踪影。不得已,小丫把小孩生了下来,自己哺养,期间连家不都敢回,一个人在在深圳孤零零的,只身带着孩子,搬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她害怕村里人知道她的事。想想,就知道她的处境有多凄惨。 过完春节,小丫再次背着行囊离家了,她没有带走儿子。她的儿子留在家里,成了留守儿童。而小丫的弟弟小艇,在读完初中后也不愿再上学,加入到打工的队伍中。 第二年,我读完高中,上了大学。 再过些年,村里一个外出打工攒了不少钱的人,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三层小洋楼,接着,大家像是相互攀比似的,纷纷盖起了楼房。小丫家也盖了漂亮的二层小楼,听七婶说,小丫支援了五万元钱。家乡的人都这么计算着:一口人在外打工,如果不乱花钱一年就可以挣个三万,如果是夫妻两口一起在外打工,那一年就能攒下差不多五六万,打个四五年工,肯定能在村里盖出一栋好房子。 村庄变了,很多年轻人不屑于做农活,不愿接过老一辈人的犁耙,田地逐渐变得荒凉,如今已没有当初绿油油的场景,原本鱼米之乡的名声已不再。 小丫的儿子名叫田同瑜,跟了小丫的姓。在大人外出打工的日子里,他跟村中很多留守儿童一起,在田地里摸爬滚打,开始说着一口流利的家乡话,只是有人骂他是个没爸的孩子时,他会哭着回家找爷爷奶奶。他把七叔七婶叫成“爷爷”、“奶奶”。 此后几年,每次我问及小丫,七叔七婶的回答总是语焉不详。小丫的儿子渐渐长大,但是一个缺少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真的能健康成长吗? 后来,听说小丫曾亲自去江西找小孩的爸爸,但没能找到。 此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 作者:杨树,海南省儋州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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