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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文坛刀客的酷评和远攻近交

 圆角望 2016-06-26
     □王石

   批评是一柄双刃剑。批评者在度量别人胸襟的时候,自己的才学与胆识也在被度量着。

   韩石山最早是写小说的。

   他的批评,发韧于20世纪80年代末。

   他耕耘勤奋,很短时间就出了一本厚厚的评论集。此后一发而不可收,在排列森然的文化阵营之中,他锋芒毕露,骁勇善战,左冲右突,见招拆招,既英名振荡,又恶名远扬。

   写评论,需要一种制高点。20世纪60年代初叶,茅盾曾写过好几篇年度小说漫评,成为中青年作家们的阅读宝典。

   必须承认,茅盾的成就名望学识乃至年龄阅历,均使他能对那一时期的作家与作品做一种无顾忌、无遮拦的俯视。

   韩石山却没有这样的优势。

   偏偏他的志向是“擒贼要擒王”,他的目标是“谁红跟谁急”,一开始走的就是酷评的路子。

   他矛头所指的对象,名声或者年龄,不少是大于他的。

   这种情形可能带来的某种失重或困难,对他的内功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否则他还未出手,就有可能伤害了自己。

   韩石山似乎需要一种心理上的支撑,来平衡或化解那种并非全是由学力决定的失重或困难。

   他评价贾平凹时如是说:

   我与人交谈,平素可虚与委蛇,唯作文章,但求直抒胸臆,既不愧于自己的谫陋,也不敢念及朋友的情分。

   明白了。他的心理支撑,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是两个字:诚实。

   这年头,用诚实的态度做人做文的太少了。-因为太难,所以才太少。

   这里面的道理,可以再写十本书,那不是本文的承担。其实,也可以不写,或者说用不着我来写,这里面的道理,套一句俗语,地球人都知道。

   实在用不着我在此处饶舌了。

   选择了诚实的态度,他就像那个说出皇帝没穿新衣的孩童,口无遮拦,无欲则刚,看着谁破绽百出,看着谁以劣充优,看着谁红得不讲道理,他就下手。

   他下手还挺狠的。

   不妨摘几段,看看他是怎么批判那些成就或名声在他之上的名人。

   在《反叛了的“钱迷”》中,他评说有文化昆仑之称的钱钟书:

   对于钱先生的学问,我没做过研究(《管锥编》仅看过两本),不敢说什么,但有一点是敢说的,那就是《管锥编》等著述用文言文写作,我是不敢恭维的。若是他能像胡适那样,用白话文写学术文章,纵然写得不太好,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不是疯出各种经典著作的白话本吗,我倒希望有人出上一本《管锥编》的白话本,看看还剩下多少学问,就可以知道其底蕴了。我的前提是,若是道理,用文言文能说清的,用白话文也能说清;用文言文说起来含混的,用白话文也说不明白。

   在《王蒙:是又怎么样》中,他批评王蒙为小说《坚硬的稀粥》遭攻击而写的辩解文章缺少气节:

   王蒙的过错在于,既有勇气写出这样优秀的作品,就应当有勇气捍卫它的纯洁,……如今作出这样无力的辩白,形同乞讨,只能说有些句子也还油滑可喜,不失王蒙本色。当过文化部长的人,没有一点文化人的气节,实在令人失望。

   在《我看“马桥之战”》中,他评说韩少功为作品而引发的诉讼:

   海南这个地方,文风甚奇,出了个叶蔚林,一抄再抄,出了个韩少功,一仿再仿。……再后来看到韩少功要打官司,实在说,我是不以为然的。……作家手中有支笔,什么样的文章不能写,什么样的道理讲不清,怎么能靠司法机关来对付另一个写评论的作家?

   在《谢冕:教人怎么敢信你》中,他评说谢冕主编的两套书系出现的重复与矛盾:

   说你不学无术吗?你也曾著书立说。说你坏了心术,故意要惑乱学界视听,愚弄广大读者吗?你是堂堂北大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我实实不敢作如是想。……上面这些话,本不该我说的。可你拿正事当游戏,做得实在出了格,不光污了你半世清名,也污了北大百年的盛誉,我还是忍不住说了。

   在《王朔为什么批评金庸》中,他如此评说王朔:

   从文学品格上说,王朔和金庸差不了多少。若从人的品格上说,可说差远了,不说别的,光从大的政治事件的眼光上,金庸还不能说是个糊涂人。王朔则不然,我至今没有听说他在政治眼光上有什么独到之处。……他嘲讽的对象,几乎全是对准知识分子的,对准文化人的。他也批评社会,其心态是,你们懂得什么,这是咱家里的事,咱最知底细。骂吗,看咱是怎样骂的,你们敢这么骂吗?一副豪门恶少的腔调。他的小说写得好,全是沾了心态好的光。一个什么脏话赖话都敢说的作家,怎能不让草民百姓看了大过其瘾?

   不摘了。还有余秋雨、汪曾祺、魏明伦、浩然、刘心武、张中行、鲁研界的文学专家们等等。

   通读了韩石山评论的大部分篇章,发现越是谈到名人,名人的腕越大,他的笔越是放得开,越是议论风生。他写得较好的,正是那些放开了来写的“酷评”。

   说到酷评,有人把韩石山和王朔归为一类,其实二人有大区别。

   批评家们一般都会给自己上一道保护色,即先把自己贬损一番,或者自嘲一番。这么做,是聪明人的手段。

   把自己易被人攻讦的地方先给挑明了,把自己先给矮化了,这就等于是先把别人的嘴给封上了。

   王韩二人都有这样的自嘲,在表述上,却有文野之分。

   王朔的表述是:

   我是流氓我怕谁。

   透着痞子气,近于耍赖。这是王朔的一贯风格,也是他的标签。不适应的文化人,哪还顾得着较劲,赶紧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韩石山的,除了前面引述的直抒胸臆说之外,在一本批评集中,他有过类似说辞,不妨摘录一段:

   投枪、匕首云云,不敢自况,充其量算是一根小木棍吧,还得先在自己身上试试轻重,才敢甩出去。且先预订下我的怯懦,还有我的罪过。

   最后一句,有点鲁迅序言的味道。

   将韩石山的意思用王朔的句式来表述应是:我是书生奈我何。书呆子一个,又是怯懦又是罪过的,还没上阵就开始赔礼致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家伙,你跟他顶什么真,犯得着嘛。还是付之轻轻一笑让他去闹腾吧。

   都是堵别人嘴的意思。可用语和气质,迥然不同。

   韩石山并不是傻老冒,他的酷评也是有分寸、有选择的。

   这一点,就像王朔批谁都不会批王蒙一样,就像余杰批谁都不会批钱理群一样。

   韩石山的老窝新居都在山西太原,他的酷评策略是远攻近交。

   你看他,一写到山西文人的评论,再不是那个刀光剑影、喋血沙场的骁将了,而变成一个慈眉善目、口含蜜糖的宽厚长者。

   还是用实例来说话。

   山西近年出了个葛水平,在全国期刊发表不少中篇小说,成为一时之新秀。他在《葛水平答韩石山问》中评道:

   你的突然出现却让我惊奇,堪称异数。

   虽说题材迥异,各不相侔,但在你的笔下,也还篇篇俱佳,……不管什么题材,不管什么人物,在你的作品中,总有一种女性的精细的观察游荡在文字的表面,又有一种女性的激情沉潜在文字的底里,两者互相交融又各不相害,这或许该是你的作品的最大的魅力,也是你的作品的境界升华的天梯。

   谢泳也是近十多年较有影响的中年学者,一直在山西,2007年刚被厦门大学看中调走了。他在《送谢泳先生之厦门》中写道:

   谢泳有他的卓异之处。……学问扎实,思想深邃,用功甚勤,待人和善,……交往二十几年,在我的感觉上,谢泳最大的长处是,可爱。谢泳的可爱,最大的是坦诚。

   他在悼念山西作家钟道新《千古文章未尽才》中写道:

   一个写作者,你先得有足够的聪明,然后再说别的。从这点上说,道新可说是个天才的小说家。

   他在评长篇小说《草莽》一文中写道:

   作者张不代,我的一位朋友。……这是一次悲壮的出击,成功不是他所想望的,他要的是一个生命的完美。与其说这是一次出击,莫若说这是一次自焚,摒弃了世俗的诗人的英名,他要的是烈焰中那辉煌的一瞬。……敢说的是,这是一种更高意义上成功。

   他在《李英杰自传》序中写道:

   在山西南部那个叫临猗的县里,李英杰可是响当当的文化名人,……一看就让我迷住了。且三个月之内,看了两遍。……你看这写法,多像一出精彩的大戏,一场一场地演下去,高潮迭起而意味悠长,又多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一笔一笔地涂上去,终于成为一幅艺术的巨制。最为神奇的,该是事件的调度,因果的交错。后果在此,而前因在彼,不因前因而影响后果的奇突,也不因后果的侧重而削弱前因的分量。再说语言。最大的特色该是,句子不长,衔接自然,干净利落,从容顺畅,隐隐然又有种丝竹之气。……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这都是一种有意味的文字,一种有黏性的文学语言。好多作家,孜孜矻矻几十年,都未必能臻此境界。

   行了。

   上述五位,先不说名声大小,在全国有知名度的,顶多就前三位。

   韩先生对五位的赞美之辞,差不多要登峰造极了。

   这五位的作品,在韩先生的手下能躲过一劫,想来,不会是因为韩先生学问不够或看走了眼,也不是这五位乡党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那是什么呢?

   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知道刀下留人,也许是韩先生的狡黠之处,也许是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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