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我觉得你爸爸还是最爱你的。
为什么呀？
问得有气无力，心头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剜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莫名间丢失，而另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慢慢补上了空位。
打是亲，骂是爱呀！
我看见他的笑那样轻易的敲碎了我心里的防垒。一瞬间，那些被我刻意隐藏的不曾遗忘的回忆慢慢浮现，无力的浮起在的湖面，抵抗也变得力不从心。
那天，他的眼泪是为我流的，我独立在妈妈织的帘后，探听着他的那些泣不成声。
爸爸是可怜的，出生在66年这个不幸又幸运的年代，这一年，十年动荡的坟墓被挖掘，铁锹一下接一下的，埋葬了回忆不来的不幸。庆幸那个年头的爸爸是个婴儿，不至过早的触及那些悲哀。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那个破落的家里最后出生的那一个，惯常的思维总告诉我们他会得到太多让人羡慕的疼爱，来自父母、来自兄长、来自姐姐的算不得宠溺的疼爱。可是，这惯常的思维让他有了一辈子难以言说的无法粉饰的痛。出于生际的考虑，未足满月的爸爸就被送进了另一个贫瘠的山村，那里，零星散落着几户数得见的人家，黄色的山脉阻断了它与外界的沟通，潺潺的水流常年在山下吟唱着悦耳的歌，不曾可怜这个一无所有的村落。我不知道那个我应该称作“奶奶”的人当初如何狠心在那样的年代让自己未断奶的孩子跻身在那样一个地方，二十年不谋一面。
十三岁那年，在爸爸硕大的脚印上我踏下自己小小的足，尾随他来到这个容纳过他的世界。第一次清楚的看见了他的惨淡，山体滑坡的隐患潜伏在村口两旁松动的山体内。习惯了城市柏油路面的腥气的我突然对这沁人的泥土香气有了些排斥，掩鼻时的敏感让我不情愿的松开了盖在鼻头的手，只稍稍屏住了呼吸来抵挡这不适。十三岁，已经是太久以前的回忆，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可是没有电视的抱怨，急于离去的忍耐还清楚的刻在被许多往事充塞的大脑的深处。
土垒的屋舍的房顶上大大的坑有一种窒息的恐惧，屋外明明晴朗的光一旦穿过它狭小的窗就变了颜色，压迫我急于离去的冲动。
这是爸爸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此时的我才开始喃喃，体会他那时候的辛酸。
哥哥走过来，抱怨我铁石心肠，不懂体谅爸爸的不易。他怎么知道，我只是硬着心肠，我怎么会不知道房间里的那个男人为什么那样悲惨的哭泣。
我孤身来到这个世上，是你养我长大，让我有归宿，有遮蔽风雨的场所。可是，我学不会离开你以后的生存，僵硬的舌头学不会奉承的话，求学的远航中我受挫退学，是你不放弃，四处奔走，放下面子，用祈求的语句在没有窗户的四壁上为我砸开一扇求学的门，让温暖的阳光裹挟我早已凉透的四肢，让我将死的心重新开始跳动，让我有机会完成学业，进入你渴望的却没有机会的大学。
很少有机会，我愿意去回忆这一段故事，因为我不愿意承认他的好，就像我不愿意承认黑夜过后的白昼会长久一样。
爸爸的脾气暴戾让我不能忍受，是我多年挥不去的噩梦。
因为这，我不愿意承认他对我像泉水一样喷涌不息的爱。
大学期间，有那么几天手机欠费一直也没有充值。突然有一天爸爸站在宿舍楼门前大叫了我的乳名。心惊的回头我看到了他黄暗的面孔上那口烟熏的黄牙。爸爸，这么多年，你用那烟熄灭了你多少的痛苦和压力。“你手机则吗（怎么）一直不接？”一见面，您就这样质问着，爆着粗口，一副紧张的样子。可是我当时为什么要隐藏那种感动，只淡淡回答“欠费了。”那天，你来了，只因为我不接手机，焦急如焚，想见我一面。那天，我们见了面，您却因我惯常的对您冷冷的态度只和我打了个照面就让自己的脸离开了我的眼，也让你微驼的背从我像你的皮肤一样的瞳孔里消失。
为什么我是这样一个我，这么多年，固执地不愿承认你的好，让你的脆弱被烟熏的假意的坚强淹没。
爸爸。
你的青春被燃尽在山里，我不曾看见你的苦，与你相伴的二十年也不曾去认真体会你受过的和正在忍受的苦。
你年过三十我才降落在这片土地，而我降落时，你已经给了我让旁人羡慕的生活，“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你老子（爹）可亲你了，那会你家一年四季总能吃到新鲜的水果，你老子还总挑贵的买，夏天的时候，你老子带着你给买一块钱的雪糕，那年头吃的一块钱的雪糕想想是个什么概念，我总想着去你家串门，想着还能趁点好吃的。他还经常骑着单车载着你四处闲逛，那真叫一个幸福。”说这话时，她脸上流淌着羡慕的神色，，她是我大十岁的姐姐，看着我会爬、会跳、会说话。
你付出了怎样的辛劳才让你的家人在那样的小镇过上了让人羡慕的生活。我想像不出那是一幅怎样的充满了血和泪的画面。
爸爸，从什么时候起，我不愿意再叫你爸爸，是从你巴掌变成拳脚的时候吗，还是在我夜不归宿啊你不顾疲倦却依旧怒气冲冲地将我拖拽回家的路上······我已经想不起来，可是，我庆幸明白这一切还很早，虽然你常说自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庆幸我还年轻，我陪伴你的日子是那样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