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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说到生命,你想到了什么? | 东涯

 tussais 2016-07-06


东涯,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山东省荣成市人,曾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刊》《诗江南》《青年文学》《绿风》《诗潮》《飞天》等刊,部分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



东涯
绿如帷幄


1

我愿意称之为永恒的东西

除了流水,还有绿

当我说到绿,你想到了什么?

树叶?或许,接下来是

青草、苹果、油橄榄、黑森林、苔藓

翡翠、天尽头的海水……

或者春天、机会

允诺、福音、畅通无阻

举重若轻、和平、生命……

当我说到生命,你想到了什么?

 

2

婴儿的啼哭擦亮黄昏,清晨醒于

鸟鸣,炊烟起自茅舍

榆钱层叠

失明的眼睛里刺槐花盛开

向阳坡地上,每一棵青草

都活在轮回的记忆中

它们发出一种声音

当我侧耳倾听,耳朵里飞出绿鹡鸰

当我观望,看到人心之动

看到流水,把一切带往存在的中心

 

3

在流水面前不宜言说,关于疲惫

虚无和消逝,流水知晓

意义,又放弃意义

任何纠结,无非摇摆的水草自寻烦恼

 

我对干旱的事物保持怀疑的态度

他们荒芜

如沙漠,徒有广大之貌

暗藏狭隘之心

不似流水:允许尘埃纷落

屠夫净手,猛兽渴饮

允许旁流斜入,不妒磅礴之势

没有此等胸怀不配奢谈流水

 

4

弥水澄清,可抵达过去和未来

暗中的事物各有千秋,但奔跑的

方向是一致的

壬辰年,长流水,一条易名河

取代了我浮尘中的双脚——

从杨柳岸到沙渚岛,从绿草匝地

到鸥鹭翔集,澄净带来的惊喜

恍如虚构:沿畔的垂柳

是两千六百年前的古人临流插枝

绿如帷幄,不愧先贤

河水泱泱,流过物是人非。成片的

黄金菊摇曳清风

夕光勾勒时间的影子

对于历代王朝的没落和时代崛起

它们无动于衷

没有什么是脱离秩序的

在奔跑中,我摸到流水的风骨

石头的佛心,摸到

事物的真相:在心灵与逝水之间

所有远去的事物,都会沿着水流返回

最初的命运,就像我的

暮色和黎明——

如果能驾驭不确定的生活

长在水中的树就是桅帆。登上卡戎的船

就会穿越另一条河流

 

5

经过盐碱滩,视域模糊的我

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境地

我被抽走的脊骨,成为任何一棵树

 

在旷野中伸展自由的意志

你看那柽柳,那苦楝,那罗布麻

那努力扎进盐碱的根须

 

带着疼痛的力量。这一刻

我找到我所丢失的

和珍藏的一切,也终于明白

 

这些年,我屈辱地活着

就是为了此时的遇见。在盐碱滩

在海水和月光交汇的瞬间

 

透过漶漫的碱渍

和低矮的盐蒿草,我终于看清我

思想的血统。就像一部作品

 

被反复修订,我的盐碱滩

我的柽柳、苦楝、罗布麻,我生命中的

存在之难,我的苦行与宁静

 

6

从河畔到碱滩,从平原到山脊

从《礼记》的“孟春之月,盛德在木”

到《马可·波罗行记》中

“大汗命人沿途植树”

从莫尔顿到孙中山,从一个林场

到另一个林场,我看见波浪

 

……是波浪吗?大海在升起

潮声高过林梢

夸父的拄杖开枝散叶

无数个夸父,弥补后来的缺席……

 

一片醒来的森林弹奏自然之声:

蝉嘶、水流、晚祷、昆虫协奏、竖琴振鸣

巴勒斯的绿霸鹟之歌

沉思曲、欢乐颂……

荒山野岭,浮华和泥泞

在时间的沙漏中呼啸着远去

 

风吹树叶。烟收绿野。落日熔金。事往时移——

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

托起云天的树,种树人的身影

让山头和权杖降低了高度

 

——这几乎就是缪尔的山间夏日

从海到海,从舰队到舰队,从音乐到音乐

从心灵到心灵,巨大的

木筏漂浮于茫茫海洋

驶向远方,那隐约可见的乌托邦

 

7

另一片树林,在水塘东边

是我的博物馆,收藏着

我童年的困惑和孤独。那里有土丘

坟墓、沟渠,躲避人类的蛇

我的恐惧与好奇

我曾读遍墓碑上的铭文

但记不住当事人的生平

我认识其中两个:一个是我的同龄人

摩墨斯一样毒舌的家伙

曾在这片树林里公然嘲笑我的缺陷

那天下午他去水塘捉鱼

却被鱼捉了去,再也没回来

多年后,我仍为当时对他心怀怨怒

而不安,也为自己很想

像他那样撒野而内心温暖

另一个是村南的席爷

他细长的眼睛一眨就出来一个

鬼故事让黑夜战栗不已

他说灵魂不死,归于诸神

我无意反辩但有理由相信,他们

并没有离去,就在这片树林里

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

长成树——

悉天命,知善恶——等后人寻根

 

8

碑刻上没有他的名字

不知他活着还是死亡

这个被诅咒的名字曾用来吓唬小孩子

他无妻室,无子嗣

被仇恨的出身,和黑豹一样

霸道的貌相,损毁了

他的人生。在树林里遇见时

他总是远远地咧一下嘴,露出参差的牙

我一度把这理解为,我和他

都是被歧视的人

现在我认为那是慈悲

他活着,仿佛就为这片树林

为了沉默和奔跑——从一个山头

到另一个山头,像黑豹

朝着自己的方向

我们从没对彼此使用过语言

但我能获得安宁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他,还有那片树林,是我的童年记忆

是绿洲,对抗着沙漠里的尘土

腐殖,光阴的泡沫,以及

关于他作为森林之王的种种传说

 

9

东村有人杀古树,锯得古树流血

执锯的人,当场毙命

这是他亲眼所见但不确定

死者是谁。作为孤儿

他穿单衣,打赤脚,在老席爷的故事里浑身发冷

几天后他进了老林,修筑木屋

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

不远处是坟茔,他不信鬼神

漠视死亡带来的恐惧

久旱成灾之年,村人前来打旱魃

掘开坟墓的封土,用渔网

扣住棺材,打上圆孔,伸入土枪

把棺材轰碎,再用铁器

将尸体拖出,刨碎,然后拖着跑——

拖到之处并没下雨,反而长出枝繁叶茂的大树

他相信,这些树都是朝圣者的灵魂

诉说着关于惊奇

冥想、沉静与希望的故事

 

10

我曾在年少时期种下一些树

在荒山荒坡,花岗岩的罅隙

我埋下松树的种子

那是透过峰峦、屋舍、人心和岁月的积尘

也能看到的绿

我不确定它们存活多少

不知道世界上

每天都发生了什么,但对它们

我怀着爱恋,就像

曾经爱着尚未出现的爱人

 

11

这是一场持续的爱情。在黄昏

翠木蓊郁的槐杨林,杨絮飏空

多么明亮——

仿佛我从没离开过,仿佛

我的灵魂,从来不曾处在幽暗之地

 

仿佛从来就是这样,我的内心——

成片的槐杨林:枝繁叶茂

不枯,不败

仿佛只有杨絮在飞

只有杨絮,抽离于尘世之外

 

我走在槐杨林中,邂逅一棵树

和一个人的惺惺相惜

金色的光线穿枝

透叶,移动时间的轮毂

飞进透明的想象之城

 

……在持续的爱情中,我不是

旁观者也不是被爱者

我只是一片飘絮。一种迷茫

隐隐约约的爱。告别……

银色的和弦轻轻回响,在现实与梦幻之间

 

12

一曲微茫也许是伤口永恒的主题

更有孤烟、残阳、沉疴

芦滩茅渚野禽

转念间,绿水波光,橹声咿呀

有人归去,或正在归去

过了这个季节,我就会像草泽中的

黄须菜,通体灿烂

红毯一样铺展的身体里

不再有困惑、企望、进退两难——

我惊异于这衰老之美

惊异于片叶之苇的纯净、隐忍

乐安天命,惊异于

流水:带来一切又带走一切

 

13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种脆弱的芦苇

拒绝这个说法并不能改变命运

 

穿行在芦苇荡,我的脚下长出根须

思想,在纯洁的水里生了根

 

从此我将心怀乡野,逆风

或者顺风,都不能妥协我的双脚

 

清水的时间倒映着我的疏影:横斜

残缺。仿佛僧侣:风吹袈裟,风吹虚无

 

仿佛豪格:你看,我站着。你看,我受得了

你看,我还是会站在这里——

 

我已经知道碱蓬是碱蓬,黄蓿是黄蓿;

但没学会分辨,什么是芦苇,什么是芦荻

 

这说明,我永远都不可能是主人

收苇子的女人最清楚这一点

 

人,是一种脆弱的芦苇吗?

——风不能摧我,孰令我折?

 

世上没有持续的厄运也没有永久的幸福

最终我蒹葭苍苍,我劫后余生

 

14

流水淌过我的身体但不急于带走全部

它眷顾,徐缓

仿佛在寻找谁的墓地

水边嬉戏的村姑,是我

古代的样子。绿枝下

不安分的后生牵扯记忆——

我曾如此年轻过吗

很明显,是记忆背叛了我。或者

我被记忆遗忘

恩怨全无有时是件麻烦事儿

但总有什么留下来。比如现在

我学会了倒着走,看见离去的事物

一一复还:蝙蝠在飞

席爷坐在葡萄架下讲鬼故事

作为听众,荷马露出惊异的表情

那个骨癌去世的少年

正用废弃的骨头点亮星辰

万物静默如谜,总有一种救赎

让我们免于绝望之苦

四野之内,绿影一千五百里

梯田和小路环绕着山冈

林间隐现着劳动人的姿影,让我想起

沙漠里的托钵僧——征服的力量:

荒滩变成绿洲

阿特拉斯背负苍天的力量——

上帝总与我们对着干,总有人

能让上帝站在我们一边。总有一些记忆

疏离流水:生长的墙

移动的城邦,重回秩序的风……

 

15

你要相信,风不能带走深处的

事物:泥土深处的根

墓冢里的白骨,万物精魂

如果大地上的烟尘,一个人,如果

白昼里的光,像纸片

被风轻轻吹走

如果你从中看到自身的相似性

并为此悲哀

你要相信,风

不会总朝着一个方向吹

 

16

至此,我有必要提请你

不要误入世俗的漩涡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在林区

称兄道弟不是要寻找慰藉

我们攥着黄昏

连夜无眠却是为了交谈

谈论孤独。谈论局限和禁忌

生命的重量,自我怀疑的

风暴,以及敬畏、热爱和勇气

 

曙光尚未升起,潜鸟守望梦境

树木在静穆中铺向远方——坚忍

神秘,犹似大地刺青

犹似我们:暗淡

苍白的脸上印着性格障碍的标签

得失之间,用短暂的

欢愉,撑起漫长的孤独

 

就像我们站在密林浓阴下

听万树涛声——

连绵不绝的潮水啊,仿佛能越过

沙滩,将我们送上岸去

 

也许正因为有缺憾

我们才如此眷恋

这尘世,才像树木一样奔跑

向天边,不舍昼夜

 

17

其实目力所及我只看到一棵树

在宇宙中央。只看到一种颜色——

一碧千里

 

只看到一个人

在绿如帷幄的布景下,思考和发问

……智慧的无限闪光

 

只有一首曲子,从树冠中流泻而出:

我的先祖听。我的后代听

超自然的母亲听。万能的律法听……

 

它带来悲欣交集的情感

我的容器,是逐渐空无的树心

但年轮清晰,值得宽慰

 

只有一种深度:深入迷雾,泥土和水

啊,谁在日夜咬噬巨大的根系?

谁渴望众神的黄昏降临?

 

——自我的假设:其实目力所及

我只看到一棵树,一种颜色,一个人

只有一首曲子。一种深度

 

我看到,众多的是,和不是——

不是海水,是盐

是本质,不是物象——我看到……

 

来源:《诗刊201511刊上半年月号“长调”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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