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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年的那场洪水

 昵称535749 2016-07-07
2016-07-06 20:00 | 豆瓣:斯弥


九一年的那场洪水

(宜兴档案馆资料图片)

那一天,我幼儿园毕业。和现在隆重的幼儿园毕业礼完全不一样,我们只是去学校领一张薄薄的成绩单,得两朵小红花,以及两支铅笔作为奖励,老师说几句话,就散了。我和两个要好的女生一起走回来,她们家都比我家近,我独自走到村口,就傻眼了——一条两米宽的砂石路村道已经完全被淹没了。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自己淌过去,犹豫着细声细气地喊我妈。我说话声音本来就小,加之离家远,我妈根本听不到。我焦急地望着漫到脚边的水,完全不知所措。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呀!

后来有个邻居路过,把我抱回了家。

那个暑假,大水一直淹没着那条村道。那是1991年。

每天早上,全村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水位,不到早饭吃完,全村的新情况就了解一通了。谁家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就进水了。张家的红色脚盆飘走了,李家的媳妇早上发现自家屋檐下多了一双塑料拖鞋??

我妈妈经常会打开厨房里某一块地砖,查看下面的一个小孔里的水到什么深度了。那个孔是留着装洗脸池后排水用的,那时村里还没有通自来水。

关于灾情,经常是在我家传开的,因为我家的地势最高。

直到现在我爸爸还是很得意自己建房时的英明,把地基抬高很多,所以没有被淹。我们家的房子是90年冬开建,91年春天建好的。

那个洪水之夏,村里很多人闲着没事干就在我家打麻将。那时候的电线是直接砌在墙壁里的,不像现在外面有PVC管的保护,墙还没有晾干,又逢洪涝,所以经常跳闸。这时候我爸爸就叫我拿一根竹篙去把闸往上推,如果堂屋里的吊扇转起来了,他们就继续打麻将。如果送不上,就去叫电工来。村里唯一的电工是我们本家,是我爷爷最小的堂弟,那时候大家还叫他小六子。我看着他熟练地爬上梯子,身体斜靠着墙,从工具包里掏出老虎钳和保险丝,把刚刚烧坏的旧的卸下来,换上新的,推闸试一试,这时候我在下面看得很担心,就跟他说:“小公公你当心触电哦。”别人听我这么说,就斥责我“小孩子不要乌鸦嘴”,他在梯子上笑着说:“不碍事,这孩子是好心,当心一点总归没错。”有时候是晚上停电,他打着手电筒换保险丝。

也有的时候是全村停电,那就没办法了,家家户户点着蜡烛摇着蒲扇早早就钻进蚊帐里去。

印象里,那个夏天不太炎热,雨水也并不多。洪水快要没过稻田的时候,大家还抵抗一下,用蛇皮袋装了黄沙去筑坝拦水,后来发现是徒劳,这一季水稻是绝收了,可是只要人没事就好啊!于是大家都处于停工状态,天天凑在地势高的人家里打麻将。

我大部分时候都被禁足在家,偶尔才淌水出去。大人嘱咐我们不能走小路,因为河连着河,一不小心就会被洪水冲走。村道旁有些杨柳之类的树,被冲得东倒西歪,但还是可以充当一下路标,然而每次我都走得战战兢兢。叔叔家往东几户人家的地势最低,我们从他们家门口的水泥场上走,水深在我的膝盖以上。我走过一次,人生第一次体验到浮力,没错,我滑倒并且漂起来了。还好当时爸爸在我身边,一把把我捞了起来。

待在家里也挺好的,那一年我家刚有电视机,我天天看动画片,觉得日子简直太开心了。

没有动画片看的时段,就到屋檐下去看鱼。

小鱼总是很活跃,游在水的边缘,鳑鲏就是其一,那是一种只有寸把长的鱼,翻身的时候能看到身上有好看的色泽。有一天我用畚箕捞到了一条异常美丽的鳑鲏。身体散发着彩虹般光泽,嘴下和尾鳍上有红色斑点。我把这条鱼养在我爸爸喝完烧酒的空瓶子里,直到红色退去,它还活得好好的。

鲦鱼是一种十分胆大的鱼,身形像一片柳叶。它们总是在贴近水面岸边处活动,喜欢吃人投喂的食物。

奶奶当时是住在叔叔家的,叔叔家进的水约20厘米,奶奶那时候已经卧床多年了,但偶尔会在床沿上坐一会儿。平时爷爷会用个小圆凳给她垫脚,但是家里进水之后,小凳子们就不老实了,到处漂。奶奶坐在床沿上,脚正好沾到水。于是那些鲦鱼就来吃她脚上的死皮。我有时淌水去叔叔家玩,看到这一幕非常惊奇。

我现在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一些有趣的细节,却忽略了父母的焦虑。那时刚建好楼房,有很多债要还,土地的收成没了,爸爸的小生意也做不成了,想来生活是很艰难的,可我那时候并没有太多感受。最直观的体验来自餐桌,以往的日子里,就算没有肉,鸡蛋和应季瓜果总是不断的。然而那年夏天,我家餐桌上只有两样菜:海带和空心菜。每天晚上,我妈拿出一卷干海带,一头系在屋檐下的落水管上,就任它在水里漂着,泡发,早上再把它洗干净做成菜。空心菜是水里和地里都能长的蔬菜,那一年的救命菜。可能也是全村人都吃了一夏天的蔬菜吧。后来很多年,我都不想吃这两样蔬菜。

那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就是我们村子,我不知道在它以外的世界。1998年,洪水又一次袭击村庄,全村只有几亩低洼地被淹掉了,没有一户居民家里受灾。所以想来91年的那场洪水,比98年的要厉害得多。

2006年的夏天,我经历了一夜山洪,那段经历被我写在小说《七月七日晴》中。我在那时候才真正明白我爸爸这一代人面对这种天灾时的态度:顺其自然。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要经受一些灾荒病痛,面对它,忍受它,然后忘掉它。

那一年的洪水是什么时候退的呢,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村民家中的水都没了,接着村里的小路也露出来了,到最后,淹没的稻田重见天日,露出腐烂的水稻根。

村里组织挨家挨户喷洒消毒水和石灰粉。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村里得到了一批赈灾物资,我妈妈也去领了,给我拿回来一条紫色的长裤。洪水退掉后的很多年,这条裤子我还一直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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