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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铁路来的人

 昵称535749 2016-07-12
2016-07-10 21:00 | 豆瓣:黄辉


走铁路来的人

小河城是湘西的一座山城,四面环山,只一条小河蜿蜒绕山而过。小城沿着一条南北主干道向南延伸,再往南,几十公里就是有名的凤凰县城。

小时候,我就长在小河城的环城路,环城路一路绕城,背贴着一座叫雷公岭的山,翻过雷公岭,就是一条铁路,小城唯一的通往外界的铁路。

那年,我在铁路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一.偶遇

那是1996年,还是1997年,当时我刚念初一。九月份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一个人无聊走在铁轨上,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朝我走来。

其实来铁路上玩,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家在环城路的汽修厂家属大院。但那年我小学毕业,翻过雷公岭,去铁路上玩,成为汽修厂少年的时尚。

尽管有些危险,要躲避山上的恶狗,还有小心路上坟墓,最讨嫌的还是霸占铁轨一带的705地质队的小孩们。

但我们不怕,去那里玩,成为汽修厂男伢成熟长大的标志。

那天,我一个人走在铁轨上,正寻思着在前面走下铁轨,从一个涵洞,抄小路回环城路。

面前,就走来一个人,他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铁轨上一样的。我微微吃了一惊,不是地质队的混小子们吧。

他走得不徐不疾,左手捏着个公文包一样的东西,不停地回头看。太阳刚落在他的头上,有些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走到十多米的地方,还好,应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形精瘦,戴着墨镜,好像还有点长短脚,走起来,身子往右侧歪。

我还在打量他,他也看见了我,他不耐烦地挥动着右手,像是驱赶着一只苍蝇,“小孩,走开!”

他右手似乎拿着什么,我还没看清,也没有从他面前走开,就听得一声脆响,“嘣”,像是有人在不远处放了个爆竹。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枪响。接着,又是“卟”地一声细微的闷响,面前的男人倒在我的脚下。他的身子狠狠地砸到在铁轨的枕木上,很快,脑袋流出一股子血来。

我完全呆住了,像是被粘在枕木上。那男人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神像是被放进洗脚盆的鱼,他嘴里冒出血来,喃喃道:“小孩,走开!”,然后,就嘟嘟囔囔地了,听不清了,手里死死地抓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很快,从铁轨周围窜出来五六个中年男人,围了上来,带头的那人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男人手里的东西收了,然后其他人在搜查男人的身子。

我看得吃惊,脑子一片空白。

带头的男人对我说,“滚蛋,小孩!”

我慌不择路,一路跑回了家。

后来才知道,那是警方击毙了一个在逃的犯人,三天前,从小河城监狱杀警越狱的。

后面,我才有些后怕,我也奇怪,那人怎么不挟持我?不管怎样,后来我成了汽修厂少年特工队的新闻人物,大家都围绕着我,打听击毙犯人的故事。

我不厌其烦地说了一次,又一次,从家属院说到学校,从环城路说到了青少宫,从厕所说到了公交车。那段时间,只要是看见我的男伢,就会说,“哎,鸡哥,说说开枪的事!”而女伢们则斜乜着眼,围在一起嘀咕。

我享受着这待遇。

直到一周后,我才听汽修厂的大人说,其实逃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假装生病,要打电话给家属拿营养品,凌晨三四点,掐死了一个值班警察,然后换上便装,越狱。据说,一个当天被抓,另一个被击毙,还有一个在逃。还说公安已经悬赏五万。厂里的混子工人都在虎视眈眈。

我却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那人会不会找上门来?我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找上我,不过好几次梦见那人歪着脑袋,看着我,“走开,鸡哥!”

他怎么知道,我叫鸡哥。

二.705地质队

很快,又是周末。汽修厂的少年约了一起去看案发现场。当时是“猴子”(真名:侯波)带队,一个比我们都矮小,但精瘦的胆大少年。

我很快地把击毙犯人的地点告诉他们,还指着枕木和石子上的血迹,描述那天偶遇犯人的情形。还把当时的那人如何走来,如何对我说话,如何听到开枪,如何死人,公安如何办案,好不添油加醋地一顿胡说,听的“田鸡”“水鱼” “唐老鸦”等小伙伴兴奋异常,哇哇直喊,然后大家又在铁轨附近,发现了公安办案扔掉的一些手套,纸张,瓶子什么的。

就在大家入迷地扮演公安勘探地时候,一群混子少年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705地质队的头——“大眼飙”。

“哎呀,汽修厂的鬼仔子啊!”大眼飙阴阳怪气地说。

“你说什么?”猴子第一个火了。身板很小,他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猴子!”大眼飙冷笑,“我听说过你,你很有种,环城路的狠角色。”说着,往地上狠啐了一口,“但这是705队的地盘。这里老子说了算。”

“是吗,这里归你管,犯人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 猴子看着大家,挑眼说,“你比公安都牛?”

我们作势故意大笑起来。

“少放你妈的臭屁!”大眼飙有点失控了,“我告诉你,你以为那小子看到个击毙现场就很牛,是吧。”

猴子说,“是啊!谁让你们没看见咧。”

“哈哈,猴子,我告诉你,我们发现第三个犯人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看了看,其他705队的少年,似乎并未有什么新奇的反应。看来,他们是发现了点什么。

“你吹牛!”田鸡说。

“不信啊,公安的悬赏,我们去拿了,五万块哦。”

“呸,讲梦话。”

“猴子,我知道你胆大,不过你碰到了我,算你倒霉。”大眼飙突然睁了大眼,“猴子,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当然是705队的玩法:赌火车。”

听到这,我们都吓了一跳。所谓的赌火车,就是在下一班火车来之前,两个打赌的人头对着头躺在铁轨上,直到火车逼进,谁第一个胆小逃跑,谁就输。要是两个人都不让的话,火车就会从两个人脖子上碾过去。

据说大眼飙就是靠这招赢了前任头头,才统治了705队。

“搞事,谁怕谁?”猴子不甘示弱,“赌注呢?”

“你赢了,我告诉你第三个犯人的下落,你去领那五万块奖金。”大眼飙笑道,“但,如果你输了,你们所有的人裤子都要留下来,光着屁股,从这里滚出去。以后他妈的永远不要来这里玩。”

“好!讲好了。”

猴子接着笑着说:“我们换个躺法,两腿岔开,屁股坐躺在铁轨上如何,让火车从身体当中匝过去。”

大眼飙脸部有些僵硬,“好!谁怕谁?”

两人躺下,而其他两拨少年,以轨道两侧站立。

大家都不说话了。

汽修厂的少年什么都赌过,赌过玻璃弹子,赌过烟盒,赌过自行车,赌过篮球,甚至赌过女伢,但这不是赌博,这是赌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火车终于来了。

火车轰鸣而来。平时都觉得火车,没多厉害,我们也经常坐在雷公岭的山坡上猜火车,是客车,还是货车。

三.赌火车

但这次,突然觉得火车轰轰驶来,威猛得像是天上的雷公在拖着一只巨大的煤渣车。

几乎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着两人躺在铁轨上赌博,我似乎有了种荒诞感,我似乎看到那天那人突然被枪击中,瘫倒在地,刚好是“猴子”那一侧的位子,离他不过两三米。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火车越开越近,似乎发现了铁轨上的少年,拼命拉着汽笛,震得整个雷公岭乱颤。火车似乎也在减速,但……

躺在铁轨上的大眼飙嘴巴还不饶人:“骇到了吧,趁早滚蛋。”

猴子却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交叉迭着,枕在头下。

1000米,800米,500米,~

我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突然听到705队那边,突然有个人喊道:“到了。”

大眼飙听到这一声,急忙翻身起来,跃出了铁轨,扎到了705少年的人堆里。

而这边,猴子才慢慢爬了起来,懒懒地看着驶来的火车,再回头,鄙视地看看大眼飙,也跳了出来。

很快,火车从我们面前轰鸣着驶过。我们都清晰地看到司机愤怒的脸。

是辆运木材的火车。

半晌,我们才反应过来,抱着猴子欢呼。

等火车开过了,我们才发现对面的705少年都撒腿跑了。

我们急忙跃过铁路,朝705队的身影追去,终于抓到了个跑在最后的小子。

“快说,那犯人在哪里?”

那戴眼镜瘦弱的小子吓得尿了裤子,“别打我,我说,我说。在北边,你们再走半个小时,一个水塘子旁边。”

猴子说:“骗我,搞死你。快滚!”

那眼镜小子爬起来,就跑。

猴子起身看了看我们,“走,看下去。”

我们想是簇拥着英雄一样,和猴子朝铁轨延伸的北方走去。

“你讲,那小子,是不是骗我们。”

“我看不像!”田鸡扶了扶眼镜。

“大眼飙真狗熊!”

“就是!”

“我们得赶快,搞不好,现在,大眼飙他们就去报警了。”

我们沿着铁路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背着包,像是从火车下来的旅客。

我们大家都停住了,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我突然就想到了那天朝我走到的越狱犯人,也是这感觉,不同的是,这次我身边有汽修厂的小伙伴们。

那人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问到:“你知道供销社在哪里?”

是普通话。

供销社就是刚才我们赌火车的地方。那附近就有个卖杂货的供销社店铺。

猴子正要示意别讲,水鱼却朝身后一指,“前面!”

那来客点点头,温文尔雅,“谢谢!”

猴子警惕地说,“你去哪里干什么?”

那来客冷冷地说,“找一个人。”

说完,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个五颜六色,缤纷好看的盒子,递给猴子,“小朋友,吃糖!”

猴子没接,水鱼接了过来。

来客也不在意,背着包,直接往前走。

我愣住了,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看着那人的身影,猴子说,“你们讲,他是不是犯人?”

“不像吧,”水鱼摇摇头,“他像是个旅客啊!”

“嗯,像是大城市来的人。”

“是啊,像个老师。”

“我吃吃这糖!”水鱼要拿糖。

“搞什么卵!”猴子一把把东西塞进了自己兜里,“怪里怪气的,有毒!”

“我知道他是谁了?”水鱼突然叫道,“就是那个走铁路的人。”

所谓走铁路来的人,就是专门在铁路边诱拐小孩,然后杀害解剖的小孩的器官,去倒卖的人。事发在两三年前,好几个环城路的小孩都死在铁路附近,据说尸体的内脏都被人挖空。这个案子一直没破,公安也隐瞒了很多作案细节。环城路的小孩一度闻风丧胆,父母也禁止小孩跑去铁路玩。

想到这,水鱼几人吓得跳了起来,朝前面狂奔起来。这次,猴子也跟着跑了起来。

很快,我们就看到前面围了七八个大人,在围观着什么,我们急忙跑了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公安,都穿着制服,铁轨外面,十几米处,就是那小孩说的水塘。

一具被泡的发白的尸体正浮在一堆水草里。

“哎,那来的小孩?走开!”我好像有看见了那个带头的警察,他在驱赶我们。

我们只是走开,到了铁轨的另一侧,但没有走远,在不远处看着。那是我们大部分人第一次看见尸体,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后来,我们走路回家了。一路上,我们讨论了个各种可能性。

再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所谓的第三个逃犯,而是一个被火车撞死的小孩子。警察能发现,也是大眼飙他们报的案,他们骗了我们。

至于那个逃犯,再也没有下落,也不知道公安有没有抓住他。而那个背着包的,来铁路来的人,是谁,也没有定论。

或许,只是路人。

秋天的一个晚上,猴子把那盒糖拿了出来,没人敢吃,于是,猴子找了只狗,拨开一颗,塞了进去,见没事,才第一个吃。

“嗯,甜!”

他不怕火车,却怕陌生人的糖。

看到大家都吃了,我才剥开一颗。吃着那颗水果糖,我突然想到那天犯人对我说的那句话:“小孩,走开!”

那也是普通话。

后记:本篇发表于另一个专栏《湘西精怪故事集》,是我蛮满意的一篇,重新推荐给您。只是真没有什么精怪。配了一电影图,您看出来是哪部电影了吗?做了些小小的修改,您有兴趣可以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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