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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上官云珠,寻找一滴水的死

 唯我英才 2016-07-12

寻找上官云珠,寻找一滴水的死

▲ 左:韦然;中:上官云珠;右:姚姚

需要像花时,她便美艳、绽放;需要像草时,她便卑微、柔顺;需要像铁时,她便坚硬、凌厉——她是生存能力超强的女子,在新旧两个时代,都能挣得一席之地,并发出光来。然而当真正的暴风骤雨来临,她的消散与毁灭,却轻易得如一滴水。

《冷暖人生》播出《母亲上官云珠》、《上官云珠和她的女儿》——

韦然

韦然,今年65岁,上海人。他随母姓,母亲名叫韦亚君。她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知的名字——上官云珠。 1978年12月,韦然接到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通知,参加母亲的平反追悼会。他吃惊地发现:追悼会上,因为找不出一张合适的照片,上影厂只能将上官云珠档案里的一寸照翻拍、放大作为遗像,遗像上面还带着钢印。 “我妈妈是个电影演员,没有一张照片可以挂在灵堂里。文革的时候怕被牵连,能烧的烧能撕的撕,全毁光了。那么我想追寻妈妈的踪迹,等于要从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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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追悼会现场

韦然是上官云珠和第三任丈夫程述尧所生的孩子,出生一年,父母就离婚了。韦然跟了爸爸,后来又被送到北京,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他对母亲的记忆,只有她偶尔来北京出差的探望,和自己寒暑假回上海的团聚。 “小时候妈妈到北京看我,我怕生不愿意见她,她就说‘我走了’,其实是躲在柜子门后面,像和我捉迷藏一样……有一年暑假,我、妈妈和姐姐洗了澡坐在阳台上乘凉,回忆我在幼儿园学过的歌谣:老黄牛肥又大,土改以后到我家……” 有关母亲的所有回忆,韦然都记得极为清楚,他说“因为那太少了,真的屈指可数”。而这所有的回忆又都是温暖、明亮的,“母亲在我面前永远是慈母”。韦然小名灯灯,不论对他还是上官云珠,这双方共同拥有的、少得可怜的回忆,都是彼此生命里微弱的灯火。 1968年11月23日,上官云珠在上海跳楼自杀,死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母亲因何而死,那个人们口中的“大明星上官云珠”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成年后的韦然开始了艰难的追寻。

张其坚

张其坚,79岁了,还在开车。他的眼神里永葆一份与沧桑世事不符的单纯。他是上官云珠的大儿子。 上官云珠1920年出生于无锡长泾镇,16岁嫁给了第一任丈夫——同乡富绅张大炎,第二年,张其坚出生。同年,七七事变,抗战全开。上官云珠的一个姐姐在日军轰炸中遇难,之后,举家逃难,终于在1938年落脚上海,住进平民聚集的庆福里。张大炎教书谋生,上官云珠则在何氏照相馆当开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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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上官云珠在何氏照相馆

庆福里如今还在,上海长乐路旁的一个弄堂,一排排两三层的老旧楼房,现在居住的,依旧是上海平民。对于母亲的回忆,张其坚要比韦然多一点: “妈妈要去照相馆上班,学自行车,一个白色的女车,在弄堂里骑过来骑过去,我爸爸在后面扶着后座。”“过了几年,妈妈经常带我去姚克家里玩。姚克家里有一个电动的小火车,铺上轨道就呜呜地开,我最喜欢玩那个小火车。”“1950年我又去上海读书了,正好那时候妈妈在和程述尧谈恋爱。我妈妈带我去约会,他在西藏路口等我们。我一看到他就很喜欢他,我叫他干爹。” 这三段回忆,恰好对应了上官云珠一生的三段婚姻。到照相馆上班第一天,容貌清丽的韦亚君就成了橱窗女郎。在充满欲望与机会的上海滩,这个连国语都不会说的“乡下女子”敏锐而又执着的找到了自己的前途——她迷上了演戏,进戏剧学校、演员培训班,从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到慢慢有了一点名气。 而相较于编剧界的才子姚克,不愿意她抛头露面的丈夫张大炎已经不能带给自己任何帮助了。1943年,已经有了艺名上官云珠的韦亚君与张大炎协议离婚,同年与姚克结婚。她也离开了庆福里,搬进了法租界的花园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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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与张大炎的离婚协议

这张民国三十二年(1943)的离婚协议,张其坚一生妥善收藏,左上角的照片,则是父母的结婚照。张其坚说,父亲一生都爱着母亲,这张结婚照,张大炎直到临死前,还珍藏在病榻旁的抽屉里。 “他比妈妈大8岁,从小就看上她了,就想娶她,后来就终于娶到了她......这一行肯定是不稳定的,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出去以后,我能看得住吗?所以不放心,他不放心并不是不爱她,而是怕失去她。”

姚姚

1950年,在上海著名的普希金雕像前面,上官云珠和女儿姚姚拍下了这张合影。那时,她们的日子还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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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和姚姚

十八年后,1968年,在上官云珠被批斗、被审查最厉害的时候,她再次把女儿带到这座雕像面前,对她交代后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就去找你的爸爸。 这里的“爸爸”,指姚姚的生父姚克。1945年,姚姚出生仅一年,上官云珠发现姚克有了婚外情,断然与其离婚。其后,国共内战。然而在乱世当中,上官云珠的事业却和“旧中国”的电影一样,迎来了黄金时代。《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太太万岁》《乌鸦与麻雀》,不论是虚荣、算计的姨太太,还是悲苦无告的良家女子,上官云珠所饰角色脸上的复杂神色,最淋漓、也最微妙地呈现了女人的内心。 上官云珠一生育有两儿一女,只有姚姚这个女儿她一直带在身边。在母女早年的合影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幸福与甜蜜,那是上官云珠最好的岁月。而那个小女孩,亦精致得像个洋娃娃,她锦衣玉食,学钢琴,在最高级的鞋店里拥有自己的脚模,她被严格地按照淑女来培养,然而在只有她和母亲的清冷屋子里,她的内心怎样生长,无人得知。 “我认为自己是全班全校最差的人,别人都看不起我。无论学习、思想,没有一样是好的,满身都是疮疤,抬不起头来。我想自己以后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了。”这是姚姚中学时的日记,这个生活优渥的、总是笑得很灿烂的孩子,内心为什么如此忧郁和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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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年的上官云珠和姚姚

少年的姚姚,经历的正是“新旧时代交替”的热腾腾的中国,她对这个世界的适应还是显得挣扎和磕磕绊绊。她在“资产阶级娇小姐”的骨血和时代所崇尚的进步、简朴之间彷徨;她在同学面前努力表现的快乐、合群,然而偶尔落寞的眼神又出卖了她。 1964年,20岁的姚姚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她参加话剧团,特别激昂用力地演革命者,然而同学们说:她演得就是不像。1966年,文革开始。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姚姚到母亲的电影厂贴了一张大字报,与其“划清界线”。从此不再回家。

韦家脾气


韦然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亲历的母亲唯一一次发火。 “我妈那天回来的很晚,饭桌上给她留的饭。姐姐可能把手表丢了,妈妈一边吃饭一边骂,姐姐回了几句嘴,妈妈站起来回身就给她一个耳光,大吼着打。我吓得跑到沙发背后去藏着,我妈妈打了她以后坐下继续吃饭,我姐姐拿着扇子,恭恭敬敬站在妈妈的身后给她扇。” 韦然猜测,姐姐挨母亲的打骂,这种事不会只发生一次。在母亲的故乡长泾镇,“韦家脾气”声名在外,韦亚君和她的兄弟姊妹们,个个脾气火爆。“我偶尔才能见到妈妈,但姐姐成天和妈妈在一起,妈妈有气不对她发,又能对谁呢?” 在后来的追访中,韦然了解到:在“解放前”的电影公司,母亲会送领带和巧克力给摄影师们,所有人都觉得,以她的名气,根本不必这样做了。而在“解放后”的上影厂,剧组成员下地方要自备洗漱用品,母亲会买很多洗漱用品,装好一个个网兜,送给最底层的美工、剧务们。“她还给大家做袜子。江南的冬天很冷,我妈妈自己缝,所以黄宗英的文章里特别写到‘上官袜’,大家管这个袜子叫‘上官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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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右)在农村体验生活

无论在哪个年代,上官云珠的低调、圆融、善交际、会做人都是众口一词的,而她骨子里火爆的“韦家脾气”,只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显露。并且,在外面越压抑,在家中越爆发。 韦然曾听叔叔说,父母在闹离婚时,母亲曾当着这个小叔子的面甩过父亲程述尧的耳光;张其坚也亲眼目睹:母亲曾拿着碗口粗的晾衣杆,从楼上贯向“干爹”,吓得程述尧狼狈而逃。 1950年,上官云珠带着姚姚嫁给兰心大戏院经理程述尧,1951年韦然出生,程述尧曾对奶妈说:“你不单要宝贝灯灯,也要宝贝姚姚。”姚姚幼年没有父爱,她一生都管程述尧叫“爸爸”,与同母异父的灯灯也一生情同亲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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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5年,程述尧(左)、姚姚(中)和韦然(右)

然而程述尧的善良与宽厚并没有为他保住婚姻。1952年,在“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被“群众举报”贪污了一笔演出款项,被撤职审查。虽然所有人都说程述尧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包括程述尧本人也在苦苦哀求,上官云珠还是毅然决然地与他离婚了。 “我妈妈一生为演戏而生,跟张大炎离婚是为了演戏,跟我父亲离婚也是为了演戏,为什么?因为父亲在运动里中枪落马了,如果她不表明态度的话,她就翻不了身了。” 新政权下,演员队伍被重新洗牌。最当红的是延安来的,其次是“国统区”来的,最差的就是“日伪区”的那些“电影明星”们。上官云珠在刚成立的上影厂里,是位居末流的“四级演员”,这个身高一米五、长相柔美的江南女子,在自身的命运危机面前,变得无比强硬。

上官云珠曾说:“我再也不演什么交际花、交际草了。”在“新社会”里,人们都应像初生的婴儿一样纯洁,上官云珠最擅长的,那些有着复杂、风尘面容的“旧女性”已不见容于世,她脱去旗袍,换上列宁装,拼命的下工厂、部队、农村慰问演出,累出了肺病。她漫长的隐忍、深刻的自我批判,她的一个个装满洗漱用品送人的网兜和“上官袜”终于换来了转机,在1955年拍摄的电影《南岛风云》中,她主演了那个时代最“正面”的角色,一个女游击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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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被接见后回到剧组

这张照片上,人们热烈地围着上官云珠,抓着她的手,因为这双手,刚刚被领袖握过。大家说是“分享喜悦”,但其实更是要“沾点福气”。对于这段历史,似乎有着统一的表述:1956年1月10日,上官云珠手拿着陈毅市长亲手书写的“上官云珠同志,请您来一趟”的字条,走进了中苏友好大厦,受到了到上海视察工作的毛泽东主席的亲切接见。 这次接见,扭转了上官云珠的命运。1957年反右,以她的出身和在“三反”运动中的所累的“污点”,内定为右派几乎在所难免,然而她平安无事。非但如此,她还迎来了电影生涯的第二个黄金时代:《枯木逢春》《早春二月》《舞台姐妹》。1962年,中国模仿苏联,推出了自己的“22大影星”,上官云珠位列其中。


上官云珠的最后岁月

1965年,上官云珠罹患乳腺癌,后转移到脑,她的脑功能受损,一度丧失了读写能力。动过脑部大手术,顽强的生命力还是让她在慢慢恢复了。已经在哈尔滨工作的张其坚回上海看望母亲,那时,文革已经开始。 “我发现门一关,只有我们俩时,妈妈说话就平稳一点;门一开,有外人时,她就发呆一点。这些人很凶!生病之前她是高级的待遇,怎么一开了脑袋,世界就变了?”癌细胞侵蚀了上官云珠的脑神经,但她敏锐的生存本能却丝毫无损。在再次突变的大时代面前,她称病、装傻,战战兢兢,但求自保。然而这一次,没有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从楼上下来,她不敢露面,躲在窗帘的后面。我走两步回过头来看,看着她拉开土黄色的窗帘,拉开一个角在看我,目送我离去。回去以后不久,我也挨斗了。” 那是张其坚和母亲的诀别。1969年夏天,当他得知母亲的死讯时,上官云珠已经死去半年多了。儿时的保姆曾对张其坚说,那时,上官云珠的同事和邻居已经有人跳楼了,上官云珠还对她说:我不能走这条路,我不能害子女。然而,这个清醒的母亲还是决然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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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云珠一生的三个孩子:张其坚(后),姚姚(前排左),韦然(前排中)

1968年9月,中央文革特别成立的“上官云珠调查组”进驻上影厂,对她的批斗审查骤然升级。大字报从厂门口一直贴到家门口,她的房门不能关闭,因为随时会有人来抄家——红卫兵、工人、居委会,甚至社会闲散人员,每个人都可以翻箱倒柜,拿走自己相中的东西,临走,再对她肆意打骂。

天气已入深秋,上官云珠拖着残破的躯体,来到上海音乐学院,找到好久未见的姚姚,把她带到普希金雕像下面。因为姚克在1949年后“逃往国外”,对于这样的“海外关系”,在“新中国”的政治环境下,母女二人始终避之不及,但这一次,上官云珠明确地告诉女儿:如果我死了,就去找你的生父。

1968年11月23日凌晨3点,在曾经目送长子离去的窗口,上官云珠纵身跃下。韦然后来了解到如下细节:母亲掉落在进城农民的菜筐里,当时并未身亡,还能说出自己在几楼几号。在送去医院之后,医生拒绝救治,人很快死掉了。上官云珠和众多死去的“反革命分子”集体火化,没有留下骨灰。而那一筐带血的青菜,用水清洗,在黎明的时候被卖掉了。

尾声

1975年,姚姚在上海遭遇车祸身亡,年仅31岁。她没有看到文革的结束。 2000年,韦然和张其坚在上海郊区,将母亲和姚姚合葬为一个衣冠冢。里面有三样东西——上官云珠的花镜,姚姚的学生证,母女二人共同戴过的一方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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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其坚(左),韦然(中)将母亲和姚姚的遗物下葬

韦然说,直到1998年,母亲去世三十周年,47岁的自己才真正认真思考母亲这个人,思考这个时代。不论是对于母亲,还是对于这个时代,所有的人都是在盲人摸象,用自己的所见、所感来描绘一切。 “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而死?那么多人为什么而死?没有人给一个交代。她只是一滴水,那个年代成千上万的受难者中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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