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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滞雨》

 天下有忧 2016-07-13
李商隐《滞雨》

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鉴赏】:

      羁旅客愁是唐代为仕途生计奔波的诗人经常描写的题材。这首五绝写作者滞雨长安客居,夜深灯残,独客无伴,而辗转思乡情状。中晚唐时期有不少描写秋夜残灯的思乡诗,由此可见一般下层文士仕隐冲突的心态,也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文化心理现象。

      吟诵此诗,不禁联想起李贺《崇义里滞雨》、马戴《灞上秋居》等名篇,联想起其中“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忧眼枕剑匣,客帐梦封侯”,“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等名句,联想起李商隐秋夕思乡的《夜雨寄北》、《细雨》(“萧洒傍回汀”)等佳作。在艺术手法上,本篇除具有这类中晚唐诗寓慨深沉,表情细腻的特点外,尤以运思婉曲,用语自然见长。

      首句点题,叙起平实自然,说明此为滞雨长安,旅夜思归之作。接着,“残灯独客愁”一句顺势写羁旅客愁之深。“残灯”,以见愁深夜长。“独”,以见孤寂无依。义山入仕后曾几次任过京职,并数度携家室寓居长安。他在京城原不乏亲友同僚,此时竟有如许孤寂的“客愁”,可知不只家室远隔,而宦游失意之憾,亲朋冷落之痛自在言外。二句平平道来,含思凄婉,颇富包蕴。相比之下,马戴说:“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是其汲汲求仕却频遭困顿时的思乡语,而此时的李商隐则已是历经宦海风波,倦客思归了,那情状更令人同情。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这两句由前两句的滞雨思乡,转生故乡行潦遍地有家难归之想,再进而由期望梦中归去,转到连梦中都不宜回乡的担忧,如此转转入深,曲尽思家难归之致。姚培谦注曰:“大抵说愁雨,皆在不寐时,此偏愁到梦里去。”可见此诗奇境独到。李贺《崇义里滞雨》也是一首宦游失意之诗。所谓“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乃雨中听更筹传响而起君门九重之叹。但结处“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表明其梦中立功封侯,还抱着仕进的热望。李商隐则愁到梦里,其情甚为悲凉。

      此类思乡的期望与难归的忧惧构成的矛盾冲突,这在义山后期创作中时有所见。如其咏物名作《蝉》诗后半谓:“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即感叹欲归不能的羁宦生涯,由蝉鸣触动自己的身世,想到故园芜平胡不归去,转瞬间又忧及举家清贫欲归不能。此种矛盾心态与本诗最相切近,据此,大抵亦可推知诗为义山后期所作。

      作者通过思想矛盾的冲突以表现运思曲折的写法在这首小诗中运用得十分成功。其短短二十字包含多少层次曲折:一层滞雨难归。二层旅夜独愁,而家室远隔,宦游失意,亲朋冷落自在言外。三层遥想故乡行潦遍地,欲归不能。四层是醒亦愁,梦亦愁,进退两难。五绝小诗能包蕴如此丰富复杂的感情内容,用语却明白畅晓,句意间的承转连接又极自然,使全篇浑成一体,显示了义山诗高度凝炼的艺术功力。纪昀评此曰:“运思甚曲,而出以自然,故为高唱。”确为精切不移之论。

【创作背景】
 
  用知人论诗、以意逆志的方法来读这首《滞雨》会更贴切一些。“滞雨”是长期纠缠诗人的牛李两党的纷争与非议。“客愁”是诗人长期受到排挤压制,难以实现抱负理想、怀才不遇的愤懑,以及对自己前途命运的迷惘和忧虑。“故乡”是诗人心中理想的归宿,是才显志成的美好境界。“归梦不宜”是不应该轻易放弃和退却,而应该再坚持等下去,孤独愁苦之后,一定会有雨过天青的时候。“归梦不宜”意为“长安宜留”,在京城之内、天子身边,机会总比“云水”之地要多一些吧。
 
  现在再来读这首诗,意思就完全两样了——身在京城,处于两党纷争的漩涡之中已经很久了,连夜夜似乎没有了尽头;残灯如豆,孤独的依旧,圣明知遇的光辉何时才能照亮我的人生?美好的理想如云重水复,飘渺难定,在这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我怎能轻言放弃,去做那归隐故土山林的清梦呢?
 
  所以,说《滞雨》其实更是一首托雨言志、寄意深远的“咏物诗”。
 
【讲解】
 
  这首《滞雨》是一首羁旅诗,“独在异乡为异客”,孤单寂寞的处境本就容易滋生乡愁,更何况还是在秋雨绵绵的深夜?归思难收,归期无定,归梦不宜,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滞雨”的缘故吗? 
 
  首句“滞雨长安夜”交代时间地点和缘由,意思是说,下雨了,今夜只好滞留在长安。但诗人为什么不说“夜雨滞长安”呢?因为将“滞”字提前,不仅更能体现雨下得久,还能突出夜的漫长,好像是厚实、缠绵的雨连时间的脚步也阻碍了,迟迟不能到黎明。归心似箭,但偏偏又碰上似乎永无休止的连夜雨,给人一种无法排遣的无奈、凝重之感。也为后面的“客愁”、“归梦”蓄势。
 
  “残灯独客愁”描写场景:一盏灯油将尽的孤灯之下,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独客。“残灯”,不仅不能给人以光明、温暖的感觉,与外面无尽的雨夜相比,它反而更让人觉得凄凉、忧伤。灯已残,说明独坐已久;独坐久,说明客难眠;客难眠,说明乡愁深。“残灯独客”与前面的“滞雨夜”共同营造出一种朦胧迷离、孤寂凄清的氛围,在这样的意境下,游子很自然会想到自己的故乡。
 
  “故乡云水地”是虚写,是故乡在云水相接的苍茫辽阔之地吗?是故乡有云重水复遥远的阻隔吗?还是故乡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而只在自己如行云流水般飘渺的乡思中吗?这一句体现了诗人特有的朦胧性,怎么理解似乎都可以,怎么理解都给人一种真实而亲切的感受。
 
  “归梦不宜秋”是直抒感慨,语似直切,实则含蓄。雨夜客居,残灯独坐,正是思乡梦回的“好”时候,为什么“不宜秋”呢?因为在诗人眼中,秋就是愁,秋风秋雨秋云秋水……无一不令诗人愁肠百结,在满目愁景的季节,在满怀愁绪的梦中,即使回到故乡,还不是一样愁苦?算了吧,不做归乡梦也罢!其实,这样的梦,在任何季节做都是“不宜”的。诗人在此说“不宜”,其实是“最宜”,有正话反说、不言神伤之妙。
 
【赏析】
 
  所谓“滞雨”即因雨而停滞之意,可诗的首句却不说“夜雨滞长安”,反而说“滞雨长安夜”,于是,“雨”也因“滞”字多了几分厚实、缠绵的质感,让人觉得有无法排解的凝重。有雨的夜向来最引人迷醉,最让人动情,因为夜晚、雨水总是让人与怀念结合起来,这怀念因夜而深远,因雨而厚重。更为重要的是,有雨的夜总是为我们创造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属于倾听的。无论是“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还是“共眠一柯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无论是“残漏声催秋雨急”,还是“留得枯荷听雨声”,都在显示着一种倾听的力量——对夜雨的倾听,对自我心事的倾听,对更为遥远的情事的倾听。倾听中总是有一个更为久远和辽阔的世界,因为听觉和视觉的不同就在于,视觉指向现在,指向视力可达的存在,而听觉却完全不以时序的意识形式来拥有我们记忆中的全部经验。许多时候,恰恰是因为闭上了眼睛,我们才突破了视觉的有限,拥有了感受的无限。所以夜雨中的凝神寂听会唤醒无数生命的体验,那是记忆,是一种独特的生命形式,是我们无法言说的真实与梦幻、记忆与遗忘的重叠。而此刻,对于漂泊异乡、独守孤灯的作者来讲,所有的倾听和回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故乡。于是,在这一刻,秋雨声声为诗人的心灵创造了一个可以缓缓流动,可以无限扩展的空间,这个空间的中心,就是那闪烁着的一盏“残灯”。对于夜来讲,灯光给人的是安宁和温暖,可这安宁和温暖却因为外面的无限黑暗而变得忧伤起来。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正是这小小的一方光明才把世界留在了更加无边的黑暗中。莱布尼森说:“什么是黑暗,那就是最微弱的光明,是最起码的光明。”这句话与其说是在表达光明的无所不在,不如说是在表达有黑暗才有光明,光明因黑暗而存在。所以,这雨夜的残灯中闪耀着的一点温情,变得那么忧伤、那么孤独……
 
  诗往往在结构上跳跃曲折,暇思无限,有时难免因牵扯得太多、太广泛而显得深奥、晦涩。此诗的前两句却自然平实得多,但在这平实的语言中,精妙的意象的使用创造出深远的易于联想的空间:秋雨、深夜凝听,孤灯、羁旅独坐,一个“愁”字就尽在不言中了。  
 
  诗的妙处还在后两句,“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故乡云水地”显示出李诗特有的朦胧而又亲切可感。什么是云水地?是水云相接的苍茫与辽阔?是水重云复的遥远与阻隔?是水流云起的伤逝与叹愁?也许,因听雨而忆故乡,故乡偏也是多雨之地,多雨之秋,故怕归梦也被阻断。也许,越要相忆,越无法忆起,能记的只是那水般葱茏、云般无端的飘渺空虚;也许水流东逝,云卷云舒,让游子倍生时不待我之情,而故乡遥远、归思难收?施补华《岘佣诗话》中说李义山诗“侬丽之中,时带沉郁”,这份沉郁,正是他对心灵世界的丰富层次、复杂奥妙所作的前所未有的细腻刻划,正是对那心灵深处浩浩荡荡、无涯无际、扑朔迷离之状的传神展示。收句“归梦不宜秋”,语似直切,实则含蓄。夜雨孤灯日,正是思乡客愁时,作者却说“归梦不宜秋”,为什么呢?是因为“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是害怕“浓睡觉来莺语乱,惊残好梦无寻处”?还是担心“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理智的判断阻止不了情感的缠绵,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诗歌贵在含蓄,不宜太露、太直,但造成“含蓄”效果的方法各不相同,有的是“不言”,如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言怀古伤逝,仅写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一事,却道尽了桑田沧海、人世无常之变;有的是“极言”,如李商隐之“相见时难别亦难”,李煜之“春花秋月何时了”,诗语本身明白如话,内心情感一览无余,但因这大白话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使得诗常常超越所描写的情事本身而获得了一种象征意义和不确指性;还有一种在言与不言之间,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点而不破,说而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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