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甪湾蚕桑

 苏迷 2016-07-18
许晨

  从姑苏城坐了轮船,一路向西,经过横塘、木渎、胥口,烟波浩渺的太湖里渐渐显露山,显露树,树梢上还有一抺轻雾。游客上了西山的岸,步行二三十里路,一直走到轻雾背后,却没见到地方志记载的“甪里梨云”胜景,那时候,你也许会感到一丝遗憾。
  其实那胜景是在我出生之前的景象。我出生之后,跑遍整个生产队,都找不到几棵梨树。那地方桑树倒成片生长,自我家门口一直向前延展,若没有养荷潭的限制,俨然可以延展到天际。桑树每株相去半米,各自在阳光下站定,肥大的叶片绿得哑静,它们对阳光的爱意没有一点抵抗,尽数吸收,生命力因此而异常饱满。它们在我的头顶“搭”出一个绵延的“篷帐”,我躺在下面,听旁边地里传来的锄地声,养荷潭里鸭子与水的搏击声。手脚及处是各式各样绿得完全不同等级的野草。我躺在桑树地里时从不理会母亲唤我的声音,松柴火把米饭煮熟的香气传递给桑叶,桑叶把香气传给我,我一骨碌爬起,发辫里带着泥与草跑进门。
  甪里是西山的一个小村,南北被太湖水夹着,东边延出一条细细的路通向集镇的中心。开春,生产队长沿着这条细路把桑蚕苗带回来。养蚕的季节,村里的妇女就开始睡眠不足,她们轮番到蚕室去守夜,母亲呵斥我的声音绵软无力。
  细小黑色的蚕种像一层蚂蚁,它们上了大圆竹匾后有了爬行的迹象。放下锄头的女人们手捏一枝鹅毛把它们轻轻掸匀,喂小蚕得用枝头的三片嫩叶,切细均匀地撒在匾里。蚕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就是一昼一夜,母亲她们采桑大多在清晨,清晨的叶脆嫩多汁,她们将沾着夜露或淋到细雨的叶片一张张用纱布擦干,蚕碰不得水,一碰就烂一片。
  蚕室是一个温湿的地方,带着呛鼻的石灰水与漂白粉的味道。我不喜欢进蚕室,但我喜欢听桑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蜕成白蚕后,桑蚕更是对吃表现出了无比的热情,它们上下蠕动、争先恐后,为了获取更大的食物面积,桑蚕弯背、拱腰尽力延伸自己的身体。女人们不停地铺叶子,换蚕床,换下来的蚕床都是桑叶光秃秃的叶茎以及蚕的排泄物,像墨绿色的细沙,母亲曾收集来一些,干燥后灌过一个枕头。
  一季桑蚕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养蚕的女人总共可以睡四个安稳觉。那四天,蚕桑绵软清凉的身体一动不动,开始打眠,依次是头眠、二眠、出火、大眠。打眠过后的蚕,体格一次次变大,对桑叶的渴望更是与日俱增。
  风在桑叶地里穿过,叶片中间漏下的亮光一日比一日多,桑叶的浓绿终于盖不住红色碎花衣服的时候,桑蚕们急切的啃噬声渐渐宁息。它们
  的身体干净异常,通体呈半透明状,
  用手电筒一照晶莹剔透。“落山前的太阳,上山前的桑蚕”。它们肥大、慵懒,通晓人事似地爬上女人们准备好的稻柴,“上山”寻找自己最终的归宿,在那里抽干自己,“收殓”自己。
  春蚕过后夏蚕未到。桑叶蓬的绿色越来越深,叶柄处结上了红色的桑椹,不等发紫,就染红了我的衣襟。为了呼应夏蚕,人们掐指算好桑叶的第二次萌发,桑树条一夜间被齐刷刷剪断,只剩树干挂着薄雾撑着云朵。于是,母亲不用拉长嗓子,用眼光就可以把我轻易牵进家门。锄地声在耳边有气无力,一抬眼就能见养荷潭里的鸭子翘着屁股扎着猛子。
  我像蚕一样一天比一天能吃,桑树蓬越来越盖不住我尺寸变大的衣裳。也是在一夜间,桑树地变成了橘树林。妇女们从此不再为养蚕失眠,她们将曾经有过的精心束之高阁,羽化出包产到户的巨大劳动热情,飞纵在各自的橘林地里。
  若有人因为我的这个记录,对甪里生出些许神往,驾车环游,终因找不到几株桑树而感到遗憾时,不妨在意一下清晰的山影,错落的房田与树木,它们庄谐杂陈。黛色无际的崖石边,一丛丛幽香四溢的奇葩,一阵阵小小回旋的波浪,依旧不可言说,迷人心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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