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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品读]悲欢离合总无情——细究惜春出家

 来自星星的人 2016-07-23
  前言:
  本篇本是浮生的系列论文《红消香断有谁怜——情悟后四十回》的一部分《悲欢离合总无情——惜春》。本来打算像该论文中其他的人物分析一样写三千字就收尾,谁知道因为牵涉到宝玉,越写越收不住,达到了将近八千字。因此只好单独分立出来,作为《细究后四十回》系列短评的外一篇。首发在百度红楼梦吧,现在放在博客上,希望读者能够喜欢。
  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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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惜春这个小姑娘。而且,在红迷群体里,甚钟爱惜春者也寥寥无几。对她孤僻冷漠,胆小怕事的脾性,能够同情谅解者多,而赞赏者殊少,至于她最终出家的具体过程以及内中寓意,也绝少有人肯来下功夫稍作品评分析。至于挖掘其中哲学意义者,甚至几乎为浮生所未见。此故,浮生虽才疏学浅,忝为读者试析之,以为野芹之献。(以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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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在红友圈子中看到这样的说法:红楼中人最幸运者,当属惜春。因为她毕竟是芸芸百余人物中第一个真正遂了自己心愿的人。
  虽然,这样的“如愿”如此无奈而低调,并且险些付出了丧失生命的代价。
  
  数年前,浮生初读红楼时,觉得惜春出家一回的回目甚为费解:“惑偏私惜春矢素志”。怎么能用“惑偏私”来形容出家呢?那时候,我以为,出家本是对家族绝望后的一种挣脱,总比那些一代代沉酣在虚无梦幻里进入墓地的浑浑噩噩者要清醒,要超脱,要智慧。就像宝玉那样,高傲地背转过身去,将整个富贵繁华都抛弃于脑后,那是一种多么高贵的背叛阿。
  后来,浮生读了许多遍红楼后发现,惜春的出家,不仅是作者在现实情节上设置的巧妙对比,而且也集中地体现了作者在哲学层面对宗教和遁世的态度。这对于读者深刻地认识红楼梦的思想倾向和哲学意味,都是十分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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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春的出家直接关联到了三个问题:
  第一,宝玉怎样出家。
  第二,惜春的出家是不是对人生苦厄的真正觉悟与救赎。
  第三,宝玉的出家和惜春的出家有什么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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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春为了能够出家所进行的斗争是十分艰难和漫长的。因为在那样的时代,虽然贾府败了,但是败了的大族也仍然是大族,仍然拥有着森严的宗法家长制和封建礼教的苛刻约束。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120回《红楼梦》对贾府败家的处理方式较“一干二净、一无所有”为好的原因。因为如果贾府真的败到一无所有,所有人物风流云散,那么尽管芳香美丽的大观园女儿国毁灭了,但是严酷的宗法制度、家族意志对年轻一代无孔不入的禁锢也同样不存在了。玉石俱焚之后,宝玉等人反而还有了一丝在奴隶的自由中追求“人”的自由的微茫机会。但是,在现行本《红楼梦》中,旧制度曾经维系的“理想王国”大观园废弃了,倾覆了;而旧制度所固有的严酷宗法统治和至上的家族意志却依然铺天盖地地强大着,使人无从抗拒其羁绊。比玉石俱焚更可怕的,是劣胜优汰。
  但是无论如何,惜春生成一副百折不回的孤介脾性,下定的决心就绝对不会更改。从妙玉遭劫后就决心出家的她,完全不顾嫂嫂尤氏和丫鬟们的劝阻,“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豁出去大闹了起来,并且绞了头发。最后,惜春闹出家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惊动了合家大小,邢、王二夫人。面对着亲嫂嫂尤氏、独揽家族大权的婶婶王夫人及邢夫人斩钉截铁的阻拦,惜春毅然以死相拼: “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 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不仅如此,冰雪聪明的惜春还为嫂嫂尤氏设身处地地分析情势利害:“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
  万般无奈之下,“没主意、没口齿”的尤氏只好答应下来。而掌权的王夫人究竟是和惜春隔了两层的亲戚,本来不便深管,又乐得不作恶人,也终于没有再完全地反对。但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惜春终于没能获得完全的胜利。她的拼死一搏——这生命是她唯一能够支配的资本——只能拿到一个居中妥协的结果,在贾府内部的栊翠庵里,过着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孤寂生活。身边虽然有人侍候,但对于心内成灰的她而言,外在的一切贫富兴衰,又何尝不是一场空呢。她,确该算作一位完全的避世的虔诚比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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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以讨论第一个问题了:宝玉怎样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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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惜春出家的全过程可以看出,宝玉的出家方式在现实状况上是必然的,作者的构思也是十分巧妙的。
  不妨对比一下惜春与宝玉出家所面临的形势和难易程度:
  第一,惜春是女儿家,没有读书识字中举的义务,不用承担振兴家族的责任,也不必为家族的前途命运担心。而宝玉是男子,而且是贾氏家族唯一的希望(见第五回警幻仙姑所引荣宁二公的话),家道中落,复兴贾府并使之人丁兴旺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宝玉肩上。
第二,惜春无父无母,父母作为封建家长的绝对权威对她来说不存在。哥嫂虽然代替她的父母行使封建家长的权力,但是哥嫂原本对惜春并不关心,甚至不亲近。惜春头上笼罩的父权、族权压力较宝玉为薄弱。
  宝玉父母双全,父亲贾政体面地作着官,母亲王夫人独揽荣宁二府的大权(时宁府已经完全抄没,合府只剩下四个人,依附荣府生活,王熙凤已死。)宝玉所承受的父权、族权的禁锢要比惜春严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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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从时机来看,在惜春公开地坚决要求出家的时候,最名正言顺的家长——哥哥贾珍——已经获罪远谪边疆,只剩下嫂嫂一个人。而嫂嫂尤氏没主意,没口齿,再加上“本与惜春不合”,比较容易被说服和对付。至于独揽大权的王夫人、好弄左性的邢夫人,毕竟只是惜春隔了两层的表婶,在人情世理上也不便深管宁府的家务事。况且惜春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如果不出家而出嫁,败光的宁府还得要已经捉襟见肘的荣府替惜春赔出大笔嫁妆去。在当时的情况看,贾府的日常开销勉强能够维持,可是一旦遇到婚丧大事必然入不敷出甚至无所从出。看看老太太寿终归地府时贾府上下困顿拮据颜面扫地的样子,就知道惜春如果真的出家了,也就意味着只需要不多的日常花用,从而避免了一下子迁挪折凑大笔钱财的难题。在情势上,惜春出家无疑把握了最好的时机。
  
  而这样的时机,对宝玉而言根本就不会出现。宝玉是王夫人唯一的希望,“他有个好歹,让我以后靠哪一个?”,她不可能容忍如命根一样的宝玉有任何超出她计划的行为与意图。惜春要对付的只是一个柔弱老实的嫂嫂,而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精明老辣、足智多谋、大权独揽,绝对没有尤氏那样好对付。
  总之一句话,对宝玉而言,公开的宣布,正面的抗争,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
  于是,他只能隐瞒了心思,借机出走。走到自己的超现实世界去。
  而走,也绝对不是那样容易的。
  曾经记得看到一篇红学文献,提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德国留学生读《红楼梦》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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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教授:“贾宝玉和林黛玉如此的富有,又如此的相爱,为什么不私奔呢?”中国教授哑然失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看宝玉身边围绕的足有一个加强连的丫鬟、婆子,摔个茶碗的动静都能直接惊动老祖宗。私奔?包袱还没收拾好,就全暴露了。
  如果无法秘密的出逃,那就只好公开地出走。(他总是要走的。作为本书最主要的人物,他的离家又是整个主体故事“凤头,牛肚,豹尾”中的“豹尾”,他起码必须走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如果如一些“高明”的推断那样先行乞后出家,太过于地“意料之中”,平淡得无法作为一部辉煌作品的“豹尾”。但是如果找一个过于离奇的走法直接从贾府“私奔”——比如像87版电视剧里的惜春一样,未受任何人阻碍而从戒备森严的贾府里平白散步到大门外,公然做了尼姑——也就落到了“情理之外”。)但是,漫漫五千年,古代农业社会的中国人除了逃荒、做官、经商和赶考,是绝对不出家门的。逃荒不可能,做官没得作,经商用不着,只剩下赶考一条路。
  于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就在宝玉“决心苦读中举”之后产生了。全家放松了警惕,以为宝玉真的“改邪归正”了。于是,宝玉终于能够离开整个家族,远赴外地赶考时,只有寥寥几个家丁跟从。而最终陪伴在宝玉身边的,只有一个贾兰——一个少不更事的半大小孩,一个宝玉的晚辈。漫说他无法发现宝玉的异样,即使他能够察觉宝玉的异样,又怎么有能力及时有效地阻止呢?况且应考之时,仆人隔离在考场之外,考生又各自隔离,出场时贾兰不可能陪伴在宝玉身边。在这家族对于个人铺天盖地的控制中,终于露出了一个最为薄弱的点。终于,在耳目最为稀少,统治最为薄弱的这一个点上,宝玉成功地跳出了禁锢和泯灭人性的樊笼——“家”。
  
  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鲁迅
  第二个问题,惜春的出家是不是对人生苦厄的真正觉悟与救赎。
  
  《红楼梦》作者于一一五回回目中大书特书,“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便是作者对于惜春和宝玉截然不同的态度。
  细看书中所写的惜春出家的原因,其实并不如佛教本身倡导的那样脱俗和超然: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 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 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 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
  
  惜春正是愁闷, 惦着'…….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 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 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
  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以上均见第一一二回)
  
  这就是所谓的“惑偏私”的来由了。惜春最终作出出家的选择,并非一种超然物外的觉悟和追求,而恰恰是为了躲避现实中必然到来的痛苦和由婚姻导致的灾难。
  家中被盗贼劫掠一空,而她在乎的却只是自己的脸面无光。如同狠心撵走入画时一样,“只以为失了她的体面,咬牙断乎不肯。”说到底,她在乎的仅仅是保得住自己。“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她果然说到做到。当真正面对他人已经遭受的一切不幸时,她无动于衷。当真正面对自己将要遭受的一切不幸时,她只有逃避。诚然,这是一种无奈的逃避。因为无奈,而值得读者同情。也因为逃避,而无法令作者赞赏。她是看的破,看的穿。但是如此的“清醒”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关于灵魂解脱的冷漠。
  惜春出家的决心不能说不坚决,不真诚;对佛教不能说不信仰、不虔诚。但是,这样一个毫无光彩与美感的原因折射出,她,最终不过是一个逃避者。人生的大苦厄,她还远未觉悟,又何谈救赎。
  
  最后,该谈谈第三个问题了:宝玉的出家和惜春的出家有什么本质区别。
  惜春矢素志,不仅使她成为了《红楼梦》当中第一个真正遂了自己心愿的人,而且还使她成为了《红楼梦》中唯一一个真心信仰宗教又成为宗教人士的人。我所说的“宗教人士”,在这里指《红楼梦》一书中描写到的所有的僧、尼、道士、女冠、巫师和巫婆。(说到这里,读者也许会觉得“宗教人士”这个词挺好笑的。的确,这个词很现代,但是浮生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词来代替它。这些人,在清代的确找不到一个笼统的总称。在这里,我要先向读者中的宗教人士说明,我以下的论述,都只针对两百多年前清代中叶的人和事。)
  
  《红楼梦》当中可以说描绘了两个世界:一个现实世界,既荣宁二府;一个超现实世界,即大荒山,清梗峰,一僧一道。在超现实的世界里,一僧一道扮演的是点醒迷误者,超度有缘人的智者和仙人形象。而现实世界中的僧、道、巫的形象,却与一僧一道大相径庭。
  这些现实中的僧、道、巫,其中的绝大部分应该叫做“从业人员”,也就是依靠宗教来吃饭的人。比如张道士,马道婆,玉皇庙张真人,圆心、净虚等人。其品德互有高下,但都以从事宗教作为谋生或牟利的手段。我们能从张道士身上看到奴颜媚骨;在王一帖身上看到油嘴滑舌;在净虚身上看到唯利是图,在马道婆身上看到阴险毒辣——唯独看不到的是与宗教学说、虔诚信仰有关的任何东西。至于由他们参与的事情,不是保媒拉线,就是巧讨香火钱、巧拐丫头使唤。这一切都是再世俗也不过的事情,甚至还掺杂着比世俗更甚的虚伪和龌龊,岂能和西天净土、仙风道骨沾上边?作者在告诉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真正成为社会常态和主流的僧、道、巫,根本就没有信仰,也无所谓超功利的追求。
  只有在水作骨肉的女儿家成为幽尼或女道时,这污浊的常态中才会出现一方珍贵的清洁。但这样的清洁,也同样地遗憾和残缺。
  第一,是智能儿。读者们大概都已经快忘记了这个俗而又俗的小尼姑。凭她把馒头庵叫做“牢坑”,又私奔到秦钟家里去的勇气,就知道她要的,是那只属于世俗的欢乐。
  第二,是妙玉。本不是自愿出家,任如何闲云野鹤,孤芳自赏,终究还是一个有情的女儿。隐士难为,终堕污泥。那超然于世,消极无为的信仰,终究没有解脱她肉体的苦难,也没有安抚她灵魂的焦灼。
  第三,是芳官、藕官、蕊官。天真烂漫而又不识字的她们本没有对佛的信仰,但为了逃脱被转卖的命运,又落入了圆心、地藏着两个“拐子”之手。她们也无非是在那藏污纳垢的庵堂里,再为掌权的尼姑奴仆般地役使罢了。自始至终,九重天外的佛祖没有听到她们的呼喊,更无所谓解脱的希望。
  最后是惜春。勘破三春梦不长,独卧青灯古佛旁。决绝地弃世避世,却出于无关灵魂解脱的冷漠。
  
  只有超现实世界里的一僧一道,既是苦难的度脱者,也是终极智慧的象征者。但是“一僧一道”这两个艺术形象的安排,却又是十分古怪和矛盾的。
  试想,如果要“一僧一道”象征佛教,就该只有“一僧”,没有“一道”;反之亦然。并且在当时的社会,佛教与道教之间还是有相当冲突的。道士常常指责僧人“无君无父”,僧人则认为道士炼丹求长生不老尽为虚妄,因为最终何尝有人得永生呢。(读者们该不会遗忘《西游记》里的反角,十之八九都是道士吧。)如果作者要用“一僧一道”象征佛教信仰或道教信仰中的任何一者,只要对社会稍有了解就不可能作如此安排。
  由于“一僧一道”的所指十分矛盾,只能理解为既不是象征佛教也不是象征道教,而多半是代表了一种自外于正统思想的渺茫追求。因为正统思想之外的追求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无法以其他形象象征,因此才采用“一僧一道”这种看似十分古怪的矛盾安排。
  
  而说到底,在《红楼梦》所展示的现实世界里,自始至终,宗教并不是度脱现实苦难的永生彼岸,也不是为困惑焦灼的灵魂准备的安宁栖居之所。
  在儒家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传统中国社会,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虽然主导着一切人的生活,却不完全占领所有的社会文化空间;释、道两家则起着 “缓冲带”和“润滑剂”的作用。佛老思想虽然在形式上存在于体制的边缘,实际作用却是使体制更加富有弹性,也更加难以挣脱。儒释道三者于是可以相互承认、妥协、共存。达则为王前驱、兼济天下,穷则消极无为、寄情山水,千载而下多少文人都在被正统压迫太甚时跌入了佛老的怀抱。消极避世,求仙问道,的确可以成为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精神寄托。正是这种看起来似乎已经逃脱,但实际上仍在如来之掌心的“寄托”,支撑了漫漫几千年中国历史无限轮回的超稳定结构。
  此故,当时社会中的人遇到压迫和痛苦后,即使有所知觉,也绝少有反抗,而是用命中注定和因果报应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来生。那样麻木的社会,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在铁屋子里窒息,从昏睡到死灭,并不感到痛苦”。而120回《红楼梦》的作者正是用惜春的出家,揭示出整个社会中宗教与世俗体制之间供养与被供养的寄生关系,从而打碎了用宗教麻醉灵魂的迷梦。
  在一个曾经灿烂光辉的文明已经烂熟到衰老地步的盛世,连存在于正统之外的宗教,也不再是困厄灵魂的庇护所。《红楼梦》的作者清醒地否定了由现实中的宗教解脱和超度人间苦难的可能——在中国历史轮回的超稳定结构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卓尔不群的音符。旧的世界已经日渐鱼烂,而新的世界,还远远没有到来。蜘蛛在网上徒劳地忙碌着,各按本分逃下去,最终无路可逃。在这末日将近的“盛世”里,连其中最清醒地惜春,也不过如此。
  无法解脱,没有救赎,没有超度,没有彼岸——这深刻的绝望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呢?
  站在纸页后面那位清醒的绝望者,是漫漫千年长夜里明亮的流星。
  
  而同为出家者的宝玉与惜春,其行为的寓意也就产生了极大的反差。
  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证同类宝玉失相知”,这就是逃避与背叛的不同。
  惜春所以“出家”,是为了躲避现实中令人恐惧的伤害和灾难。然而出家后的惜春,却不得不居住在栊翠庵——这个贾府的基址上,靠贾府这个“家”提供的丫鬟和日常费用来维持自己“出家”的生活。惜春仰赖家族经济供养的“出家”,不仅是她个人所无法逃脱的、个人与家族之间的仰赖与被仰赖的关系,也是当时整个社会中宗教与世俗体制之间事实上的寄生与被寄生的关系。躲避的最后,也无非是如《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所说,如一个小小的蝇子,飞了一圈,再回转到原地。
  
  真正跳出樊笼的,是宝玉。
  他为了“失相知”而出走。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绝望。
  
  《红楼梦》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一样爱女儿,一样厌读书,一样真性情的甄宝玉,与贾宝玉成为镜像,若隐若现地出现于全书情节的罅隙里。论其相貌性格,表里无一不肖,公然又是一个贾宝玉。最后,他终于正式地出场了。容貌依旧一样,只是早已经换了一颗心。满嘴的仕途经济学问,一脑子八股制艺功名利禄。但他不是禄蠹。他也不是单单因为见了梦中的册子而“浪子回头”。 更现实的原因是, “弟(甄宝玉)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第一一五回)是现实的压力和生活的残酷让他变成了一个被世俗同化的“正经人”,被体制泯灭的“君子”。如今,在世俗的眼里,甄宝玉是“真宝玉”,是真正有用的栋梁之材,有斐君子,如琢如磨。而贾宝玉,不过是无才可去补苍天的废石。
   真正可怕的还不仅如此:“弟(甄宝玉)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 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 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 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见一一五回)这就是贾宝玉的前车,这就是世界的真相。这就是贾宝玉继续生活在现实世界将有的未来。
  《红楼梦》归根结底是一个青春故事,死于青春是人物的幸运,结束于青春是作品的固然。因为青春之后,是甄宝玉。继续下去还有什么可写的?贾宝玉在污浊虚伪的贾府没有同道,而唯一一个同类,曾经同样为情而生的男子,也被吞没了。
  柳五儿承错爱,使贾宝玉明白了,已经不再有“极清洁”的女儿家能理解“情”的含义。如今的女儿家,骨子里也是一个“道学先生”。就像如今的甄宝玉,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如此,“情”在这个世间已经绝望,无论公子与红妆,都不复是“情”的相知。两个相知之梦,一起破灭。
  
  他的心已经冷了。
  最终他们破灭得几乎无事,平静而正常。但宝玉的相知还是死亡了。只是很多死亡,在外表看来,不像是死亡罢了。
  甄宝玉的到来,最终没有把贾宝玉送到正道上去。这件事的真正意义在于,贾宝玉破灭了他“情”的希望,最终开始了对这个家族沉重的背叛。
  
  结末,宝玉跳出了禁锢一切毁灭一切的樊笼,叛逃到了超现实世界;而惜春留在了原地,心内成灰地在现实世界中渐渐枯萎。这便是青春的结局:要么像黛玉、晴雯一样死于青春;要么像湘云、宝钗一样成为“人妇”;要么像惜春这样,从未真正拥有过“青春”,怀着自始至终衰老得可怕的心,走向枯萎。
  终于,心怀着大悲悯的贾宝玉在“满地黄花堆积”的悲惨世界里绝望了,对这个繁华而糜烂的世界背叛了——此《红楼梦》之所以为“青春之悲剧”!
  
  2007.12.04完成(大概)2008.1.13浮生何所寄自注。
  感谢大家的关注。我的第一帖不慎发了两次,请见谅。
  已重新改过了。欣赏楼主好帖,很稀饭结一段的说法。
  诚如楼主所言,惜春出家和宝玉出家性质不一样。惜春是逃避现实,借佛门保全自己。宝玉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彻悟。
  另,楼主如果能把对智能儿的评论稍改一下就好了,“智能儿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比“俗之又俗” 要好听得多。:)
  好帖当提。
  
  
  为什么把封建社会说的那么不堪,我看比现在好。。。
  在儒家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传统中国社会,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虽然主导着一切人的生活,却不完全占领所有的社会文化空间;释、道两家则起着 “缓冲带”和“润滑剂”的作用。佛老思想虽然在形式上存在于体制的边缘,实际作用却是使体制更加富有弹性,也更加难以挣脱。儒释道三者于是可以相互承认、妥协、共存。达则为王前驱、兼济天下,穷则消极无为、寄情山水,千载而下多少文人都在被正统压迫太甚时跌入了佛老的怀抱。消极避世,求仙问道,的确可以成为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精神寄托。正是这种看起来似乎已经逃脱,但实际上仍在如来之掌心的“寄托”,支撑了漫漫几千年中国历史无限轮回的超稳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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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刻!
  感谢各位的关注。除了卖茶叶的那位。
  回复离离草亭:谢谢关注和修改。
  “罢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之又俗的一个俗人”可是贾宝玉用来形容自己的。可见俗也不是什么贬义词。雅俗之争本身就没有必要,真实自然就是最好。依我看做人雅也可,如黛玉;俗也可,如刘姥姥——都是真性情人物。怕就怕俗硬要装雅,雅楞要“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那就失去了真性情,假雅假俗都令人恶。智能儿并不普通,起码她的勇气出乎于许多人物之上。感谢你的讨论。以后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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