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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昵称535749 2016-07-25

2016-07-24 00:01 | 豆瓣:陈树泳

即便是三个人一起合租这样一套公寓,对他来说价钱也并不便宜。他每个月收入的一半都要用到房租上去,每个月都要为此焦虑,在交房租这件事上,他最能感到时间过得飞快。

租房倒是非常便捷,他在一款手机软件上找到这个房间,租的是这套旧公寓的主卧,一个便宜一些的次卧被一位女房客租去了,客厅也被改造成房间,由一个男房客租住着。由于客厅被石膏墙隔离成房间,这所房子就失去了公共活动空间,采光和通风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只有卫生间、厨房和一个勉强能挂几件衣服的阳台被三位房客共同使用。不过一般没有朋友来看他们,住在这里的人不会在房子里会客,所以也就不需要客厅。

可能是因为这间主卧有独立浴室,所以他愿意多花一点钱租下它。他搬进来的时候,发现这间还没出租的卧室的房门被人用什么方法打开过,房间倒看不出有人擅自使用,只是浴室是湿的。关了窗户的房间通风不良,屋里有点肮脏的气味。

带他来看房子的那个三十几岁的中介员工大概看出这位租客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对待他的态度有些轻慢,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但能感到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爱租不租,反正你也没钱找到更好的。员工告诉他,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就好了,能接受吗?

他问还有没有可能优惠一点。

员工说不可能了,要是他不要,立刻就会有别人过来看。

他再看了看这间一目了然的卧室,接受下来。

员工把早已准备好的合约拿出来,在床头签下。他交了钱,拿了大门的钥匙和房间的钥匙。员工走了之后,这个卧室就归他自己所有了,他可以休息一下了,他在没有床单的床垫上躺一会儿,然后到那家他临时住了几天的小浴室里把暂存在那边的行李搬过来安家。

他不知道另外两位租客是谁,只听说是一男一女,他们这时还没有下班。他希望不要遇到太讨厌的人,不要跟太麻烦的人住到一起。他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的,从一开始就是中介在跟他打交道,他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总算安顿下来了,其他的不要再多想了吧。

在看过他的房子前,我也知道这种住房的可怕之处。这种房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它的肮脏不洁,不是它的昏暗嘈杂,而是一夜之间,住在里面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只要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只剩下生活垃圾,原本住在里面的人匆匆搬离,而每次有人离去,过不了两天,又有新人住了进来。还有那种在一条走廊上密密麻麻开出的小单间,还有连电话信号都消失不见的地下室。他说,与那些住地下室的人相比,他算得上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一个从异地过来的大学毕业生来说,什么房子都能将就住上一阵子,可他已经三十岁了,还住在这种条件很差的房子里。让我意外的是,跟他合租公寓的另外两位房客,年龄也跟他差不多大。

这样的房间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事实上也让人熟视无睹,这倒使我想到某一种生活处境,那种每天都活得令人诧异但居然也能一天天过下去的生活处境。这样的人少吗,想一想会觉得比比皆是。我毕业七年了,过的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荒唐生活,再见到吴杭也就是住在这所公寓里的这个男人时,我们都感到这一点。

我们是关系很好的小学同学,这份友谊一直延续到初中结束。高中时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各自在寄宿生活和繁重的学业中自然疏远,大学时又在不同城市,过年回家的仅有几天中也没有走动,算起来已经有十四五年没见过面了。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作为一个性格有些暴戾的小男孩时,我甚至有点瞧不上吴杭那种乖觉内敛的个性。就是这么两个际遇和性格不同的人,多年之后发现彼此某些深刻的相似之处,只能归结为整个生活的大环境起了某种难以摆脱的影响。你想象不到我们是在哪里碰上的,竟然是他先认出了我,带着不太确定的语气抱歉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当时我正在他打工的那家便利店结账。我们约了第二天他换班后见面,就在附近一家可以抽烟的咖啡厅。由于天气好,我们坐到了室外的阳伞下。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人倒是挺精神的。出于谨慎,一开始我没有问及他的近况,而是聊起了小时候我们共同的一些经历。我们记得的事情并不总是相同,不过有一件事,两个人都还有印象。那时应该是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的暑假,家人答应带我去海边,也同意带吴杭一起去,为此我们兴奋了好几天,但等到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吴杭骑着单车到我家楼下,跟我说海边他不去了。我十分意外,也很不高兴,游玩一半以上的快乐,就是有自己的伙伴陪同,而他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并且不跟我解释,只告诉我这个决定然后就骑着车消失在夜色中,撂下我一个人在门口气得直发抖。虽然这件事并不在本质上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但心里总感到他对我有所隐瞒,这时,时过境迁之后,我再次问他当时为什么突然变卦。

说出来怕你笑话,吴杭说,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事实上我当时非常想跟你,跟你们一起去,海边,我跟你一样期待,但我妈考虑再三之后,觉得还是不让我去更好。也不是要求我不准去,而是,你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家的孩子跟别人的家庭一起去玩会让她很尴尬,也怕我给人添麻烦,她很介意这样的事情,自己没能带小孩去玩,宁可别人也不要带走她的小孩。她跟我讲很多道理,包括住宿、饮食和其他花销都要依赖别人,也就是依赖你爸妈,她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但我们又没有一点这样的闲钱,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那些钱放到现在不用也早已经贬值得不值钱了,但她就是非常节省和在意钱是不是花在必须的事情上,考虑事情也很长远,自尊心又极强,最后虽然她让我自己做决定,说什么道理已经讲给我听了,去或不去由我自己决定,相信我是个懂事的孩子诸如此类的话。我听她这样讲了一通之后,又看到她那种略带哀怨的严肃神色,我就哪儿也不想去了,当时这样的原因我没办法跟你说,你知道,嗯……并不是难为情,而是我觉得你根本不能理解,就因为家里穷,所以感到低人一等,我妈的这种观念在我小的时候对我影响很深……他笑了一笑说,现在好了,我不用再受这种影响了,感觉多么轻松,不过,自那以后,我也还没去过海边,一动了去海边的念头,就想到这件事,就感觉不是很舒服。

现在,他说,我没有这方面的负担了,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去看看海,尤其是在夜里。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是夜里吗?

我问他。

在深夜,在没有一个人的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就这样献给海,让海包裹而去。

在他这句话中,有一种经过浪漫化处理的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然而他的声调是坚决的,像是咬着牙根在说话。之后我们又散漫地聊了其他的一些事情,知道了他刚离过婚,把几乎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前妻,不满一岁的小孩也不要了,也给了前妻,然后离开父母,三十年来头一次真正一个人生活。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显得伤心,也没有感到介怀,仿佛这些在一个月前才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被谈了很久变成张口就顺利流出来的句子,仿佛他逮到人就要说上一回。然而并不是这样。离婚后他就离开了家乡,在这里他还没有认识新朋友,今天是他第一次谈到这些私事。而我的耳朵也接收无碍,我的耳朵麻木不仁,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知道,在我们家乡,离婚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还带着备受苛责的失败和不幸。所以,他必须离开家乡。

这个问题我们看法一致,就是对自己故乡持何种态度的问题我们看法一致。一直以来,我看到别人在赞美自己的家乡,在异地他乡的节假日不管是有感而发还是习惯性的表演,我都难以理解。我并不以抛弃自己的家乡为荣,事实上我每年中秋和过年都回去看望父母,但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是地域所决定的。我的父亲亲口跟我说,你有本事在外地生活,就不要回来吧。这句话正中下怀,虽然我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因这句话而后悔。我,我的父母,我们共同感到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家乡风气的急速恶化,首先是不再耕种之后邻里之间生计的差别导致的贫富差距,相互之间也不再团结不再相互尊重,嫌贫爱富又看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如果像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松动而自由倒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频繁的宗族祭祀活动又时常将这些人古怪地联系在一起,加上集中居住在一个小地方经常碰面,就有了一种外人难以知晓的穷凶极恶:挑拨离间、拉帮结派、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等等很多形容不好人际关系的四字成语都能派上用场,当然,并不全是这样的情况,而是这种风气在总体上占着上风。这一切都是因为穷怕了,又因为现在彼此不相互需要了又不得不住在一起,所以离开家乡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

不过,离开家乡,主要不是因为那里的风气让吴杭难以忍受,他有更为具体的原因。

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你想在外面租个房子住都不知道怎么弄,他说,家里有地方住,就没有出去租房住的理由。再说,你也知道,别人也没有什么闲置的房子可以出租,不像这里,只要有钱,随时都能搬家。毕业工作后,我的工资虽然不高,好在我遗传了我妈那种省吃俭用的好品质,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几年后出去租个房子完全没有问题。可是我妈又开始操心我的婚事,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也不是不想结婚吧,应该说还没有想好,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可是经不住她的念叨,特别是她动不动又是那种有点哀怨的神情我真是受不了,就听从了她的建议,跟一个别人向她介绍的女孩相亲,很快我们就领了证。也不能说是我妈害了我吧,如果我坚持不结婚,那她说再多也没有用。只能怪我自己没见过世面,那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前妻给我的印象挺好的,那时我还没有恋爱经历,还是处男,我想这也是一次机会,先跟她谈谈,试一试,不行就算了。但是这种问题,不管你一开始的态度多么随意,一旦掺和进去就变得很麻烦,双方的父母又离得近,几次走动之后,我们还没确定关系而他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说实话,我没有感到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可能已经过了谈恋爱的年龄吧,一切看起来都差强人意,随后就糊里糊涂地结了婚。也不是糊里糊涂吧,就是别人说什么我都认可,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吧,反正我也不想操心。但是很快问题就变得严重起来,当我跟父母一起生活感到压抑时尚且有喘息的空间,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女人,我妈的观念又非常陈旧,觉得很多家务事必须由我前妻去做,我帮忙洗个碗她都要在背后念叨,好在前妻非常懂事,想想还真是挺难受的,就是她这么懂事,最后我还跟她离婚。我离婚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我开始受不了每天都在忙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一闲下来又心里空得慌,有时觉得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真是活不下去。但是我跟父母还有妻子住在一起,你能想象吗,我完全不自在,我想喝个烂醉放松一下都觉得不合适,都会让他们担心。更让我心烦的是,每每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其实都想一个人待着,想远离所有人,但他们都很敏感,一看到我有点沮丧,就都很关切地过来问这问那,以为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跟她们说说也就能感到轻松,天哪,这两个女人有时还会私下讨论我担心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我能跟她们说你们都走开吗,她们的关心只会让我更加压抑,别人的关心,有时会令你更加不幸。我也不想用“不幸”这样的词,谈不上,很快,小孩出生,真正的令我恐怖的感觉也随之而来。面对这个小生命,你再次强烈地感到时间的不可逆性,怎么说呢,它突然就来了,再也改变不了了,塞不回去,修复不了。不用担心,虽然我离开了她们母女,但是我知道自己爱她们。爱她们,但无法跟她们生活在一起。我看到这条小生命,真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所以就更感到压抑,也很担心她的性格会像我这样优柔寡断,又担心她也会因为穷而落下种种性格的毛病,穷这个东西真是会扭曲人性的,而我想到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经受我所经受的一切我就受不了。所以,我就掉进了工作琐事和家庭琐事的无穷无尽的循环之中,我知道就算搬出去住也无济于事了,这种拖家带口的感觉已经非常强烈了。这样说也有失公平,她们也给我带来快乐,但由于我的性格原因,快乐的事情总是容易被我忽略,总觉得不值一提。说了你可能不信,有的人的心天生就比别人重,情绪隐而不发,发作起来嘛比任何人都突然,这件事发生得特别突兀,那天晚上吃完饭,我爸妈和妻子还在饭桌前,女儿在摇篮里,正常的一天的晚饭,我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我要离婚,已经决定。之前他们不知道我有这个念头,所以我说的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之后那些闹剧我就不说了,也不想再去想了。你一定觉得我很不负责任吧。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又接着说,有时我觉得自己挺扭曲的,离了婚导致的问题非常多,首先是两家人变得跟仇人似的,我的父母也受到很大的排挤和诋毁,但我心里却感到很轻松,感到搞出这么一件事情,我终于透了口气,这里面可能也存在着报复心理吧。之后,我就带着不多的一点钱离开来到那里,找了房子,找了工作,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呢。

你以为我会为这些事情而感到吃惊吗,我心里甚至在祝贺他摆脱了以往的生活。由于他说起这些事情的语气正常而平缓,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所以我们之间的聊天内容虽然沉重,但气氛并不低沉。很快,他开始跟我抱怨自己的居住环境,不过他是带着自嘲的口吻而不是真的在抱怨。

他说他住的地方很差,那栋贴满小广告的旧公寓的电梯摇摇晃晃的但还没见它掉下来,合租在一起的另外两位室友一周碰不到一次面,但隔音很差,住在客厅里的那个男房客有时带了女人过来,他们在搞的时候一点都不介意吵到别人,头几次我还拼命捶墙让他们小声一点,后来也就习惯了,懒得理他们了。等我存多一点钱,我再换个地方吧,他说。

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来这里承担这么高的房租却做一件在二三线城市也能轻松找到的工作似乎有点不太合理。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看得出来,他还没适应一下子翻天覆地转变了的生活,先暂时这么干着,过段时间再说。然后,他也让我说说我的情况,不要总是他一个人在讲,他十几年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了,嘴都讲酸了,他说,要不是碰上你,我还真没法说得这么痛快,你的情况呢,这些年你在干什么。

我跟他说,我的工作很难说清楚,一般有人问我,我都说我是做设计的,跟朋友一起弄了个工作室接设计活。但其实设计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懂,我没有上班,我在写作。我一般不跟以前的朋友说我自己在写作,一说别人就要祝我像金庸一样作品大卖,我甚至还没出过书。所以,毕业这么多年下来,总体而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毫无疑问我知道自己在写作,但我也没法跟你说我写的是哪一类小说,我也不知道别人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为什么我总是很难为情,倒不是感到害羞,而是多多少少知道自己所从事的工作除了自己爱好之外,带不来什么经济回报以证明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吧。不过这些年我已不这样去看待问题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在哪里,只不过这种才华没法销售。怎么生存?我的朋友养着我,如果没有他,我至少没办法全身心地去写作,这种情况显而易见。这种工作对人的精神状态有些苛刻,理论上来说只要你想写什么时候都可以动笔,但我也看到身边一些朋友毕业之后很快就搅进了各种现实琐事之中,几乎很难再写下去。上大学的时候,我在一个叫黑蓝论坛的文学网站贴小说,在上面认识了一些朋友,毕业后我就去了上海,跟他们一起创作,这几年都搬到北京来了,对我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不在家乡就好,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北京的,在这里见到所有人都挺容易亲近的,过后也都各干各个的像是从来没见过,我挺喜欢这种情况的。北漂?不不,我从来没感到漂过,可以说机缘巧合,也很幸运没吃过什么苦头,好在父母现在还不需要我养,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压力,但焦虑也不会比别人少,也差不多是同样的焦虑,除了经济的焦虑,创作的焦虑也时常折磨人,还有就是一些总体上的焦虑,可大可小,比如感到整个环境不利于青年人的生活,每个人都又忙又累又高度亢奋又没希望,总觉得要出什么问题。是的,我还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更不想要孩子,原因大概跟你差不多。

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了。这听起来似乎不像是两个小时候关系很好的朋友久别重逢的故事,但事实上没有另一种情况会比不延续少年时代的友谊更合乎常理,虽然我们互留了电话,但毫无悬念地再次断了联系。我们没有继续交往的必要,我们的共同话题在那天下午已经结束了,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吴杭去世的消息。

他的手机里只存了四个号码,其中两个是他的同事的,一个可能是临时的情人的——一个据说并不认识吴杭的女人的电话,还有就是我。我告诉警方不必通知吴杭的家人来接回骨灰,我可以代他们送回去,但事情还是依照程序走了流程,吴杭的父母来北京的时候我没有接待他们,我感到这时一位同乡的介入会使他们更容易崩溃,或者也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在吴杭的父母来之前,我去看过他的住处,那里久久不散的是一股腐尸的气味。这件事上了新闻,据那位女房客说,因为平时很少见到吴杭,所以连续半个月没见到他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他已经死在了屋里。半个月前,她听到吴杭的房间里传出哭声,好像是喝了酒,听到他边吐边哭,她不知道吴杭是不是那天晚上猝死的,直到前天,风特别大,将他的房门一下子吹开,她才看到他躺在地板上已经发臭了。那位女房客吓得要命不知道怎么办好,打电话给了另一位男租客,他过来看了情况,连忙打电话给中介,最终是中介报了警。之后,女房客在跟中介交涉,索取搬家费用和精神损失赔偿金,双方一直没能达成协议。

如果不是吴杭尸体的气味,这所房子也必定有另一种不洁的气味,否则他们不可能那么多天都没察觉到空气里的味道出了问题。一种气味掩盖了另一种气味,而他们已经很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了。这确实就是人住的地方,每一寸空间都被高度利用,连个小客厅也没有,也不需要采光和通风,只需要一张床,连隐私也不怎么需要。不知道吴杭的父母后来见过他住的地方没有,看到这个房间,恐怕要比看到儿子去世更加令二老难受。

像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次,在《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那篇小说里,虽然性格不同,但那个叫张慎的男人也跟吴杭有某些深刻的相似,只不过吴杭可能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两起事情都在我总体的焦虑之中增加了分量。

两个月后,我回到家乡过年,家乡的空气使我写作受阻,进而使我的意识受困,我困在自己烦乱的意识之中。那是怎样一种多余的意识呢,我想到了如果我一直待在父母身边,我的生活就被温和的琐事淹没,家庭的氛围温暖、细碎、使人软化,我在家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柔和,我在房间里工作,我母亲不时出现在我身边,她在打扫房间,她给我送来水果,叮嘱我少抽烟多喝水,给我已经放凉了的茶换上热的,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关心中我坚硬的思想被夺走了虽然她并非有意,在席间,她叮嘱我要懂得人情世故,为我的婚姻做了打算,表示如果我工作忙,以后孩子可以由她带管。

有一天,我因工作状态不佳而向她发火,然后又向她道歉,不知怎么回事,我跟她讲了吴杭的事情,可能是想利用吴杭跟家里人的关系和他最后的悲剧下场,暗示她不要过分为我操心。难过之余,她建议我去看望吴杭的父母。

路不远,我凭记忆找到了小时候去过的吴杭的家。过去半年内,儿子离异、离家、去世,这些事情对吴杭双亲的精神面貌的损毁可以想象,流泪过后他母亲跟我说了吴杭的一些情况。她觉得含辛茹苦到头来真是一场空,认为最主要的问题出在让吴杭去上了大学。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她说,如果他高中读完之后就出来工作,就不会有之后的问题,出去读了书,见了外面的世界,又在外面找不到工作,还把自己的心思给读偏了。她说,上了大学之后他就邪门了,他做的工作不需要上大学也能做,上大学真是一点用也没有,学不到什么技术,本来就不想让他继续读书的,他坚持要去,只好让他去勤工俭学把四年本科读完,之后他与家里不合的情况就接二连三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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