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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感到自己跟一头猪、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

 平治天下行 2016-07-28
作者:莫言
 
摘要:我回想③十多年来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①头猪·①条狗没有什么区别,①直哼哼着,转着圈子,找点可吃的东西,填这个无底洞。为了吃我浪费了太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筋也渐渐地不灵光了。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我常对朋友们说,如果不是饥饿,我绝对会比现在聪明,当然也未必。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最早的记忆都与食物有关。
 
那时候我家有十几口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大哭①场。我叔叔的女儿比我大④个月,当时我们都是④⑤岁的光景,每顿饭奶奶就分给我和这位姐姐每人①片发霉的红薯干,而我总是认为奶奶偏心,将那片大些的给了姐姐。于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后又发现自己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
 
这样③抢两抢姐姐就哭了。婶婶的脸也就拉长了。我当然从①上饭桌时就眼泪哗哗地流。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奶奶自然是站在姐姐的①面,数落着我的不是。婶婶说的话更加难听。母亲向婶婶和奶奶连声赔着不是,抱怨着我的肚子大,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这样①个大肚子的儿子。
 
吃完了那片红薯干,就只有野菜团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但又必须吃。于是就边吃边哭,和着泪水往下咽。我们这茬人,到底是依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呢?我不知道。那时想,什么时候能够饱饱地吃上①顿红薯干子就心满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①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还掩埋,亲人们还要哭哭啼啼地到村头的土地庙去""报庙"",向土地爷爷注销死者的户口,后来就没人掩埋死者,更没人哭嚎着去""报庙""了。但还是有①些人强撑着将村子里的死尸拖到村子外边去,很多吃死人吃红了眼睛的疯狗就在那里等待着,死尸①放下,狗们就扑上去,将死者吞下去。过去我对戏文里将穷人使用的是皮毛棺材的话不太理解,现在就明白了何谓皮毛棺材。
 
后来有些书写过那时人吃人的事情,我觉得只能是十分局部的现象。据说我们村的马④曾经从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烧吃,但没有确证,因为TA.自己也很快就死了。
 
粮食啊,粮食,粮食都哪里去了?粮食都被什么人吃了呢?村子里的人老实无能,饿死也不敢出去闯荡,都在家里死熬着。后来听说南洼里那种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憋死了①些人,于是就不再吃土。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学校里拉来了①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①个生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①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下面吃煤,①片咯嘣咯嘣的声响。老师问我们吃什么,大家齐说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呢?我们张开乌黑的嘴巴说,老师,煤好吃,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香极了,老师吃块尝尝吧。
 
老师是个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脸色蜡黄,似乎连胡子都长出来了,饿成男人了。TA~狐疑地说,煤怎么能吃呢?煤怎么能吃?①个男生讨好地把①块亮晶晶的煤递给老师,说老师尝尝吧,如果不好吃,您可以吐出来。俞老师试探着咬了①小口,咯嘣咯嘣地嚼着,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品尝滋味,然后大口地吃起来了。TA~惊喜地说:""啊,真的很好吃啊!""这事儿有点魔幻,我现在也觉得不像真事,但毫无疑问是真事。
 
去年我探家时遇到了当年在学校当过门房的王大爷,说起了吃煤的事,王大爷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怎么能假呢?你们的屎拍打拍打就是煤饼,放在炉子里呼呼地着呢。饿到极处时,国家发来了救济粮,豆饼,每人半斤。奶奶分给我杏核大小的①块,放在口里,嚼着,香甜无比,舍不得往下咽就没有了,仿佛在口腔里化掉了。
 
我家西邻的孙家爷爷把分给TA.家的两斤豆饼在往家走的路上就吃完了,回到家后,就开始口渴,然后就喝凉水,豆饼在肚子里发开,把胃胀破,死了。十几年后痛定思痛,母亲说那时候的人,肠胃像纸①样薄,①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水肿,我们①般孩子都挺着①个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肠子在里边蠢蠢欲动。都特别地能吃,⑤⑥岁的孩子,①次能喝下去⑧碗野菜粥,那碗是粗瓷大碗,跟革命先烈赵①曼女士用过的那个差不多。
 
后来,生活渐渐地好转了,基本上实现了糠菜半年粮。我那位在供销社工作的叔叔走后门买了①麻袋棉籽饼,放在缸里。夜里起来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①块,放在被窝里,蒙着头吃,香极了。
 
村子里的牲口都饿死了,在生产队饲养室里架起大锅煮。①群群野孩子嗅着味道跑来,围绕着锅台转。有①个名字叫运输的大孩子,领导着我们高唱歌曲:
 

骂①声刘彪你好大的头,

你爹十⑤你娘十⑥,

①辈子没捞到饱饭吃,

唧唧喀嚓地啃了些牛羊骨头。

 
手持大棒的大队长把TA.们轰走,①转眼我们又嗅着气味来了。在大队长的心目中,我们大概比那些苍蝇还要讨厌。
 
趁着大队长去上茅房,我们像饿狼①样扑上去。我②哥抢了①只马蹄子,捧回家,像宝贝①样。点上火,燎去蹄上的毛,然后剁开,放在锅里煮。煮熟了就喝汤。那汤的味道实在是太精彩了,几十年后还让我难以忘却。
 
""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寻找生在秸秆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熟,撒上盐少许,用大蒜泥拌着吃,鲜美无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间第①美味。
 
后来听说,癞蛤蟆的肉味比羊肉的还要鲜美,母亲嫌脏,不许我们去捉。
 
生活越来越好,红薯干终于可以吃饱了。这时已经是""文革""的后期。有①年,年终结算,我家分了290多元钱,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数字。我记得⑥婶把TA~女儿头打破了,因为TA~赶集时丢了①毛钱。分了那么多钱,村子里屠宰组卖便宜肉,父亲下决心割了⑤斤,也许更多①点,要犒劳我们。把肉切成大块,煮了,每人①碗,我①口气就把①大碗肥肉吃下去,还觉不够,母亲叹①口气,把TA~碗里的给了我。吃完了,嘴巴还是馋,但肚子受不了了。①股股的荤油伴着没嚼碎的肉片往上涌,喉咙像被小刀子割着,这就是吃肉的感觉了。
 
我的馋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我总要变着法子偷点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心①横,不顾后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骂。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婶婶家,要我送饭给TA.们吃。我总是利用送饭的机会,掀开饭盒偷点吃,为此母亲受了不少冤枉。这件事至今我还感到内疚。我为什么会那样馋呢?这恐怕不完全是因为饥饿,与我的品质有关。①个嘴馋的孩子,往往是意志薄弱·自制力很差的人,我就是。
 
20世纪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劳动,生产队用水利粮蒸大馒头,半斤面①个,我①次能吃④个,有的人能吃⑥个。
 
1976年,我当了兵,从此和饥饿道了别。从新兵连分到新单位,第①顿饭,端上来①笼雪白的小馒头,我①口气吃了⑧个。肚子里感到还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长对司务长说:""坏了,来了大肚子汉了。""司务长说:""没有关系,吃上①个月就吃不动了。""果然,①个月后,还是那样的馒头,我①次只能吃两个了。而现在,①个就足够了。
 
尽管这些年不饿了,肚子里也有了油水,但①上宴席,总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捞不到吃够似的疯抢,也不管别人是怎样看我。吃完后也感到后悔。为什么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吃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少吃①点呢?让人也觉得我的出身高贵,吃相文雅,因为在文明社会里,吃得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好多人攻击我的食量大,吃起饭来奋不顾身啦,埋头苦干啦,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便下决心下次吃饭时文雅①点,但下次那些有身份的人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①样。
 
我的自尊心更加受到了伤害。再①次吃饭时,我牢牢记着,少吃,慢吃,不要到别人的面前去夹东西吃,吃时嘴巴不要响,眼光不要恶,筷子要拿到最上端,夹菜时只夹①根菜梗或是①根豆芽,像小鸟①样,像蝴蝶①样,可人家还是攻击我吃得多吃得快,我可是气坏了。
 
因为我努力地文雅吃相时,观察到了那些攻击我的小姐太太们吃起来就像河马①样,吃饱了后才开始文雅。于是怒火就在我的胸中燃烧,下①次吃那些不花钱的宴席,上来①盘子海参,我就端起盘子,拨①半到自己碗里,好①顿狼吞虎咽,TA.们说我吃相凶恶,我①怒之下,又把那半盘拨到自己碗里,挑战似的扒了下去。这次,TA.们却友善地笑了,说:莫言真是可爱啊!
 

我回想③十多年来吃的经历,感到自己跟①头猪·①条狗没有什么区别,①直哼哼着,转着圈子,找点可吃的东西,填这个无底洞。为了吃我浪费了太多的智慧,现在吃的问题解决了,脑筋也渐渐地不灵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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