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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类《敦煌变文集新书》敦煌变文集新书引言

 DonaldKing2589 2016-07-31

敦煌变文集新书引言

  敦煌石室藏书的发现,震动了国际学术界。其中最 重要而绝传已久的变文,尤为近代学人所注目。关于变 文的名称、体制、流变、范围,孙楷第、向达、王重民 、周绍良等着名学者考证綦详,发挥甚备,在此不拟多 加讨论。关于汇集变文材料,以供学人研究与参考者, 前有周绍良编的敦煌变文汇录,后有王重民等所合编的 敦煌变文集。王编根据一百八十七个写本,过录之后, 经过互校,编成七十八种。每一种,篇中有旁注,篇末 有校记。就资料供应,披阅便利方面看来,已被国际学 者公认是所有变文辑本中最丰富的一部。王重民先生自 己也称:“这可以说是最后最大的一次整理。”因此, 自西元一九五七年出版以来,海内外研究变文的学人, 无不凭藉此书为立说的根据。无疑的,“敦煌变文集” 在国际学术界中已建立了崇高卓越的地位。

  我在民国六十五年秋季,旅游欧洲,赓续五六个 暑假,曾将巴黎伦敦所藏的敦煌变文卷子,一卷一卷的 和敦煌变文集校对,发现王重民等抄录的错误非常的多 。举几桩重大的来说:

 (一)标题的错误。 敦煌变文集卷四载祇园因由 记一篇。王庆菽校记云:“本卷有两本,今以编号伯二 三四四卷为原卷,校以伯三七八四卷,今称为甲卷。标 题原卷原缺,据甲卷尾题补。”我仔细观察伯三七八四 卷的尾题,是朱笔写的“已上祇园●记”六字。“●” 是图的俗字,王氏误认作“因由”二字。我们知道,敦 煌莫高窟的壁画中,现存祇园记图还不少。这篇祇园图 记可能是根据祇园图而写的记文。为了这个用朱笔写的 标题,颜色非常黯淡,我还商请法国图书馆东方部隋丽 玫主任,特别把原卷拿到显微室红外线影视机下透视, 确实是“祇园●记”,而不是“祇园因由记”。

 (二)章句的错误。 敦煌变文集卷七载左街僧录 大师压座文,全文只存二十六句,是组合三首律诗和第 四首律诗开头两句的残卷。本来文意可通,被王庆菽误 改误抄,以致不堪卒读。现在把原卷和王集的文字抄录 于后,作一比较。原卷没有标点,是我后加的。

   三界众生多爱痴,致令烦恼镇相随。
   改头换面无休日,死去生来没了期。
   饶俊须遭更姓字,任奸终被变形仪。
   直教心里分明着,合眼前程总不知。
   假饶不被改形仪,得个人身多少时,
   十月处胎添相貌,三年乳哺作婴儿。
   宁无命向脐风谢,也有恩从撮口离,
   子细思量争不怕,才生便有死相随。
   设使身成童子儿,年登七八岁髻双垂。
   父怜编草竹为马,母惜胭□黛染眉。
   女即使闻周氏教,儿还教念百家诗,
   算应未及甘罗贵,早被无常暗里追。
   笄年弱冠又何移,渐渐颜高即可知。

以上是原卷的文字,王氏抄录校订成:

   三界众生多爱痴,致令烦恼镇相随,
   改头换面无休日,死去生来没了期。
   饶纵须遭更姓字,任奸终被变形仪,
   直教心里分明着,合眼前程总不知。
   假饶不被改形仪,得个人身多少时,
   十月处胎添相貌,三年乳哺作婴儿。
   宁无命向脐风谢,也有恩从撮口离。
   子细思量争不怕,才生便有死相随。
   设使身成童子儿,年登七八岁,
   髻双垂父怜。编草竹为马,
   母惜胭□黛染眉。女郎使闻周氏教,
   儿还教念百家诗,算应未及甘罗贵,
   早被无常暗里追。笄年弱冠又可多,
   渐渐颜高即可知。

此压座文全是七字句,仅“年登七八岁髻双垂”一句 例外,王氏失察,以致断错了句读,损害了对仗,破坏 了押韵,使得文义不通,造成了严重的错误。王氏又不 懂“饶俊”的意义,把俊字改成纵。其实“
饶俊”和“任奸”相对,是说任你奸诈,饶你俊俏, 终须轮回生死,改变形仪,更换姓字。如果改作“饶纵 ”,就不知所云了。王氏又误“女即”作“女郎”,这 是抄写不细心。误末句“何移”作“可多”。这是王氏 看原卷或照片不真切的原故。因为原卷有一长画拖过“ 何移”二字中间,墨色较淡,乃是写字的人不慎污染, 王氏以为系将二字偏旁抹去,故误抄成“可多”二字。 “笄年弱冠又可多”,不成文理。“笄年弱冠又何移, 渐渐颜高即可知,”是说年轻时容貌没有什么改移,渐 渐年高,容貌就会发现衰老了。而且此二句是七律的开 头,照例应该押韵;“多”、“知”不押韵,而“移” 、“知”却是押韵的。像这样的错误,如果不加改正, 那就遗误后学不浅了。

 (三)分篇的错误。 敦煌变文集卷七载四兽因缘 一篇。这篇变文是和另一篇破魔变同钞在一个巴黎编号 伯二一八七的卷子上。在破魔变尾“居净土寺释门法律 沙门愿荣写”题记之后和“四兽因缘”标题之前,有一 行半的文字,“又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我都僧统和尚伏 愿长承帝泽为灌顶之国师永镇台阶赞明王于理化。”这 一行半的文字,本来应该属于破魔变的,王氏误将它系 属于四兽因缘。恰好四兽因缘正文之后,又抄了一篇唐 僧统和尚赞述四兽恩义颂。王氏误以唐僧统和尚即都僧 统和尚。其实唐僧统和尚是称呼敦煌一个僧人,都僧统 乃是管理释徒的僧官。王氏做出错误可笑的结论说:“ 按此文(规案:指四兽因缘)前之字所云,可见本文是 僧统和尚讲经。”何以知道他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呢?因 为有关讲经的一行半文字,确实应该属于破魔变。破魔 变发端有“以此开赞大乘所生功德,谨奉庄严我当今皇 帝贵位,伏愿长悬舜日,永保尧年,延凤邑于千秋,保 龙图于万岁。伏愿我府主仆射,神资直气,岳降英灵, ”“谨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我府主司徒。”“次将称 赞功德,谨奉庄严国母圣天公主。”“又将称赞功德, 奉用庄严合宅小娘子郎君贵位。”伦敦斯三四九一破魔 变文卷子此下有“又将称赞功德,奉用庄严我都僧统和 尚,伏愿长承帝泽,为灌顶之国师,永镇台阶,赞明王 于理化,”正与伯二一八七号破魔变尾一行半题字完全 相同;可见此一行半文字是愿荣漏去,补抄在题尾后面 的。总之,这一行半文字必然是属于破魔变文的,绝对 和四兽因缘无关。讲破魔变文的和尚赞颂庄严了皇帝、 府主、国母、小娘子郎君之后,又赞颂庄严僧官都僧统 。因为讲经变文流行之后,深入政府民间,不仅用来宣 传教义,也用来祈福禳灾。例如敦煌变文集第五编载长 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便是敦煌石室保留下来一 篇在皇宫里祝寿的讲经变文。后唐明宗李□,生于唐懿 宗咸通八年(西元八六七)九月初九,长兴四年,他六 十七岁的寿辰,请和尚在中兴殿讲仁王护法经。和尚讲 经时颂圣也说:“以此开赞大乘所生功德,谨奉上严尊 号皇帝陛下,……皇后……淑妃,”还有篇中所提到的 宋王、潞王,俱与史实相合。可见是当时祝寿讲经文的 底本。和尚讲经,同时颂圣,这是事实,但却与四兽因 缘那篇变文无关。

  以上所举,不过略陈大端。还有许多极难校正的 错误,不但没有机会阅读原卷的学者,无法判断;即使 看过原卷的学者,也不易发觉它的错误。最大的原因, 是变文卷子多半是唐五代时的写本。钞写的文字讹俗满 纸,但是讹俗之中,又自有它的习惯,自有它的条理, 如果你不小心推敲,擅作主张,便会陷于错误之中而不 自觉。例如精研甲骨钟鼎石刻以及敦煌写本的罗振玉先 生,他在“跋龙龛手鉴”中说:“考●字从外生,臆断 其文,当是甥字别体,此注音外,疑未必然。”他没有 留意伍子胥变文,伯二七九四卷:“子胥有两个●甥” ,斯三二八卷作“子胥有两个●甥”,●、●都是外的 俗写,因与甥连文,偏旁或连类加男作“●”,或加生 作“●”,龙龛手鉴音外是对的,罗氏臆断却错了。所 以校录敦煌变文写本,最难克服的便是文字障。简括说 来,有字形无定之障,有偏旁无定之障,有繁简无定之 障,有行草无定之障,有通假无定之障,有标点无定之 障(说详拙着敦煌卷子俗写文字与俗文学之研究)。这 许许多多的障碍,使得历来校录敦煌写本的学者,如罗 振玉、胡适、向达、王重民诸先生等,凭他们卓越的学 问智识,单作抄写誊录的基本工作,还是免不了发生相 当繁多而且严重的错误,这便是我不得不耗费五六年的 时间,仆仆于伦敦、巴黎的图书馆,披校卷子十余过的 原因。

  前年秋季,敦煌学国际研讨会在巴黎举行。日本 学者在会中提到王重民等编纂的敦煌变文集,特别加以 推崇。有些法国、日本、和我国研究敦煌学的学者,知 道我曾作校订变文集的工作,都一再催促我早日付印。 今年夏季,应日本九州大学文学部的邀请,作有关敦煌 学的演讲,许多学者也慇慇以新校变文集出版之期相询 。由于敦煌写本的复杂纷歧,字体的变异讹滥,无法倩 人代抄;几十万字的清稿,只能亲手缮写。因此直到今 年春假结束,才将初稿完成,交付排印。全书的体例, 另见例言,简单的说,是以敦煌变文集七十八种变文为 底本。变文集有错误的,加以订正,有漏脱的,加以补 充。变文集的校记也全部保留,只是将错误的改正,缺 少的增加。凡是新校的都冠以“规案”二字,以资区别 。虽然新校的分量相当多,但是我仍保留原名,只加“ 新书”二字,定名为“敦煌变文集新书”。新书以旧书 为基础,旧书也包含在新书之中。不仅增添旧书以外的 新材料,也提出我个人的新说法。新旧同时陈列,读者 展卷了然。新旧材料的异同,自可明察;新旧说法的是 非,自易判断。这样的做法,对于学人研究和参考,相 信会有不少的方便和收获。我往年对姜亮夫先生的瀛涯 敦煌韵辑作了一番校订的工夫,更名为新编。在序文中 写下了一段恳诚的话,说:

  这部书定名为瀛涯敦煌韵辑新编,一方面表示本 书是姜书的加工,一方面也表示本书是姜书的延续。中 国学术典籍是中国民族文化精神智慧的结晶,它是具有 永恒不朽的生命的。我们都只是为它服务的工作人员, 但我们都对它有崇高亲切的敬爱。我们希望一个接一个 的贡献心力为它做出有价值的工作。我指正姜书的错误 ,补充姜书的遗漏,但是列宁格勒藏有一万二千号敦煌 卷子,其中未必没有韵书残卷,也许还有其他未知或未 发现的材料,都需要文化工作者为它继续不断的服务。 所以我也希望我的书能有一分参考的价值,而得到为它 服务的人的指正和补充。

我又继续披肝沥胆的说:

  我们根据正确的新材料,可以得到正确的新学说 ;如果根据不正确的新材料,推论出来的新学说,自然 也不正确了。因此我们必须把握新材料的正确性,才能 消除不正确的新学说,才能产生正确的新学说。我整理 这部瀛涯敦煌韵辑新编,目的便是在继续前辈学者的努 力,寻回失落在海外的学术新材料,正确的呈献给学术 界人士,作为发明新学说的可靠的根据。我希望从事学 术的朋友,为了爱护中国学术的共同心愿,不断的予以 指正和修订,使我们获得的新材料越来越丰富,越来越 正确,我们不分先后,不分彼此,我们一切都是为了爱 护中国学术的共同心愿。

读者只需把上面说的话,将“瀛涯敦煌韵辑新编”几 个字,换成“敦煌变文集新书”,便和我今日的心情,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我虽然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除校 订了王氏的缺失外,又增添了台北国立中央图书馆藏的 目连变文,和列宁格勒藏的变文双恩记,但是我仍不敢 也不愿像王重民先生那样大胆的说:“这是最后最大的 一次整理。”因为谁也不敢断言今后没有新材料出现, 我们毋宁希望有更多的新材料出现,继续补充,益臻完 善。我这部敦煌变文集新书,只不过为将来从事研讨的 人,做了一番扫除清道的工作而已。

  现在新书即将出版,内心感到最遗憾的,便是未 能求正于法国华学大师戴密微先生。戴先生是研究变文 文学的专家,平生酷爱中华学术文化,无畛域的偏见, 抱弘扬的热忱。廿余年来,我频频往来巴黎伦敦披读敦 煌写本,每有述作,先生辄为文推介于欧洲通报中。民 国六十二年(西元一九七三)七月,我出席巴黎第廿九 届国际东方学会。会后,受聘担任巴黎第三大学博士班 的教职,寄居巴黎大学城的东南亚馆。次年三月,我践 张晓峰先生之约返华冈任教。启行前夕,先生携樽酒至 东南亚馆作别,惆怅之色,见于眉宇。我返香港寓居, 不及半月,忽得先生手书,谓拙着敦煌论述,蜚声士林 ,法兰西学士院已经通过了他的建议,以汉学茹连奖颁 赠给我。并说明法兰西学士院,和我国中央研究院性质 略同。又解释茹连奖是法国颁赠给国际有成就的汉学家 的崇高荣誉奖,请我务必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事 先没有半点透露,既无人向戴先生游扬说项,我也不曾 写过一纸履历,更没有填过一份表格,这种无微不至的 尊重读书人的礼遇和情意,令我深深感受到学术界罕有 的沁人心脾的甘露和风。漂泊异邦,无求有惠,人非木 石,岂能不兴知遇之感。其时戴先生和饶宗颐教授合作 整理敦煌曲;为了对学术、对先生的回报,我也私自打 算,希望和先生共同整理敦煌变文。没料到前年国际敦 煌学预定开会之际,先生竟溘然逝世。我蕴藏着的一番 心愿,竟永远没有机会表达,直到今天,才将此书完成 ,此中包含了多少先生的鼓励,凭藉了多少先生的支持 ,如果此书对学术界能作出些微的贡献,那才不致辜负 先生的知遇和期望呵! 民国七十一年五月于华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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