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虎(枝巢子)著《旧京琐记》,我早就读了,并购有原刻。他是南京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进北京为官,先后在刑部、邮传部、农工商部任职。民国期间又历经北洋军阀、国民党、日伪的统治,直至全国解放。数十年来以著述为志,未尝远离京门一步,刊有《啸庵文稿》、《啸庵诗稿》、《枝巢四述》等。他热衷清代宫廷故实,1941 年在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刊行了一册《清宫词》,传本稀见,连八十年代北京古籍出版社搜罗比较完备的《清宫词》辑本也未收入。我得于琉璃厂书市,深感世间值得一看的书实在无法穷尽。 夏著《清宫词》为16 开铅印本,郭则沄、吴廷燮作序,分为上下两卷,诗各百首。作者在序例中介绍:“上卷百首述帝后妃嫔皇子公主,以及侍臣监御宫中逸事。下卷百首纪宫苑典礼节令风尚杂事。”每首诗都有注,除取正史及各家笔记外,亦有得自“近时故宫所发见诸密档”者。他写宫词遵循两个信条,一是注重信史,不录传闻。二是反对华词丽章,不作任何铺陈,用他自己的话说:“宫词是细,亦史事之支流也,可以存一代之典章,纪一时之风尚,明一朝之得失,见一事之是非。若乃徒摭瑰词,漫夸丽藻为已末矣。”除了以上两点,我还欣赏作者选取材料的角度,虽不脱宫闱旧事,又非枯燥的典章陈列,善于从不被人理睬的细事中表现生活场景和人物性格。 此点反映的正是文人偏好,诗人本色。如写康熙二十六年六月,皇帝在中南海的瀛台避暑:“高槐大柳伴宫墙,入奏瀛台趁早凉。举网得鱼归去乐,不须割肉羡东方。”注中说,康熙谕令在此湖边桥畔设网,待大臣们奏事完毕,可以在水边垂钓,得鱼后可以带回府中与家人同享。人们都说康熙治政有方,由此一端也可看出他偕调君臣关系,团结高级干部的手段,不是颇富人情味吗?他的儿子雍正皇帝与他的作风就大不相同了。夏氏抓取了这样的镜头:“纪纲整肃自宫中,玉食原应四海供。竹子院中昨设宴,进鲜恁与大家同。” 此事得自清档中的一份雍正上谕,原称:“昨日竹子院设宴,朕筵中所有之物,中宫筵上亦有。传谕茶膳房,凡外来进鲜之物原为进朕,中宫所用如何与朕相同?”康熙的豁达,雍正的偏狭乖僻于此俱见。 枝巢子终究曾在清府为官,怕是旧念难除,他写《清宫词》主要不在评断前朝的是非得失,有的地方还流露了颂圣扬德的感情,很少批判的目光。 如写乾隆四十二年,宫女因侍奉惇妃不周竟惨“责毙”,屈死于乱杖之下。 诗曰:“杖下桃花似雨飞,朝来有旨贬惇妃。苦桃命薄君恩重,不许宫中更树威。”一个无辜的女奴白白送了命,乾隆不过把惇妃降了一级,照样当嫔妃;作者为此还要地下的宫女来感念君恩,这是无法令后人接受的。又如对慈禧太后,虽有微词却很含蓄。颐和园里最初出现机制轮艇的时候,那还是先进的新式装备,但不是用来兴国强兵,却变成慈禧游乐嬉戏的项目。陪侍她玩耍的则是一批贵族子弟。诗曰:“汽艇初来快若飞,黄头缚袴奉慈游。 十年海上风涛苦,不及昆明一保优。”注云:“昆明湖初试小轮艇,供应官曰船坞委员,皆富家子弟,衣锦端丽,年终辄有优奖,故有未弱冠而得三品冠服者。海军老将士健羡而已。”作者为海军老将士们鸣不平,也指出了慈禧纵容贵族子弟特殊化的腐败作风,然而锋芒宛曲,绝少怨怒之词。尽管如此,夏氏的《清宫词》仍隽永可读,于史家和文学工作者亦不无参考价值。 今后似应补入北京古籍出版社的《清宫词》中,好让这个辑本更加完备。 夏仁虎究竟是哪一年写成《清宫词》的,刊本未作说明。如果完稿于四十年代初,那么他的公子夏承楹(台湾作家何凡)或已进入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了,似可提供某些写作情况。何凡先生的夫人林海音,即《城南旧事》的作者,台湾著名女作家。她在台湾印了《旧京琐记》和《清宫词》的合印本,后者所据的是抄稿,并说是首次印行。看来她也没有发现最初的印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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