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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诗话(15) 吴乔

 江山携手 2016-07-31
  “读唐义士清父泾诗,令人泣下。如‘凤去只馀《韶》乐在,雁来还有帛书无。’《江南》‘频岁建杓移北斗,何人持节救东瓯’。《徙广》‘火旗ㄙ霭藏阙,水阵周遭雪压城’。《徙海》‘岛上有人悲义士,水滨无处问君王’。《崖山》字字酸辛,不独《冬青》诗也。”
   “谢翱皋羽《效孟郊体》云:‘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酷似之矣。文亦似诗,得寒瘦之妙。”
   又曰:“欧、梅恶西昆使事,力欲矫之。夫俗题不得雅事点染,何以成文?但不可排砌如类书耳。”
   又曰:“宋人好用心于无用之地,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用‘玉楼’、‘银海’于雪诗是也。”
   又曰:“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之运用耳。”
   又曰:“诗嫌于尽。”
   又曰:“炼字落险僻,即不雅而可憎。”
   又曰:“作诗不必拘字句,然字不工即害句,句不工即害篇。”
   ●卷六
   诸英俊以陈卧子所选明诗畀余曰:“丈丈高论,请於此指其实焉。”乔答之曰:“明初之诗,尚自平秀,弘治以後,化为异物,不可谓之诗矣!献吉立朝大节,一代伟人,而诗才之雄壮,明代亦推为第一。其诗之深入唐人阃奥者,安敢没之?如‘卧病一春违报生,啼莺千里伴还乡’。上句言坐狱,即退之《琴操》‘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意也。下句言人情寥落,即《楚词》‘波涛以来迎,鱼鳞以媵余’,义山‘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之意也。使献吉平心易气,全集皆然,余安敢不推为唐人,奉为盟主?惟其粗心骄气,不肯深究诗理,██少陵气岸以压人,遂开弘、嘉恶习。李于鳞之才远下献吉,踵而和之,浅夫又极推重,遂使二李并称,瞎盛唐之流毒深入人心。不求诗意,惟求好句,不学二李,无非二李。今欲发明三唐诗道,推为祸首,则余所极敬慕之伟人,口诛笔罚不敢怒矣!盖献吉本非有得於杜诗而为之也,自负其才,不得入翰林,致怨於李宾之,见其诗句平浅,故倚少陵而作高大强硬之语以反之。于鳞成进士後,有意于诗,与其友请教于谢茂秦。茂秦在明人中铮铮,而未有见于唐人者也,教以取唐诗百十篇,日夜咏读,仿其声光以造句。于鳞从之,再起何、李之死灰,成七才子一路。卧子此选,即七才子之遗调也。”
   唐、明诗相去天壤,今举唐之最下者,与明之最高者较之,品位自见。许浑诗,当时谓为“不如不做”者也,今又於浑诗中举最死实者,如《题卫将军庙》云:“武牢关下护龙旗,挟槊弯弓马上飞。汉业未兴王霸在,秦军才散鲁连归。坟穿大泽埋金剑,庙枕长溪挂铁衣。欲奠忠魂何处问?苇花枫叶雨霏霏。”首联言战功,次联言高蹈,三联言坟庙,四联以情景结之,题中之意自足,措词无一字虚壳。但许诗俱无远神,故当时不重之耳。明初咏白燕者,纷然推袁凯第一,称为袁白燕。起句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失之于泛,燕亦可用。次联云“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二语是操,第三联应纵,而曰“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雨沾衣”,与次联轻重无别,如时文之後,亦实做如中比也。唐人之中二联无虚实者,必第七句转,末句收。凯不知此法,其末联云“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语泛与起同。八句中起结是燕,非白燕,第三联重出,止有两句是白燕,比《卫将军庙》诗如何?使凯学识大进,重作此题,于白燕上一丝不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为我有,不得不出于窃,瞎盛唐之谓也。窃国者在前,後人又窃其钩。
   二李于唐诗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谨严,实无所见。故其文则蔑韩、欧而学《史》、《汉》,其诗则蔑韦、柳而学盛唐,敢言古文亡于昌黎,不读大历以後一字。禅者云:“吾参究三十年,方知识羞。”後之智人称之曰:“好个‘识羞’二字。”彼既自以为能,见韩、欧、韦、柳无《史》、《汉》、盛唐字句,故出此言,总为无三十年参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为梗,晚知自伤。馀三公没齿不觉。夫韩、欧、韦、柳才岂下于四公,班、马、盛唐宁不效学,得其神者,不袭其形也。子受体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尽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业满业故也。若抟土刻木,以肖其人,无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岂可以土木之肖者为子,而望以尝嗣续也哉!昌黎学子长而不似子长,永叔学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虽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见识学问也。诗文在神理不在字句。古学如饮食,俗学如粪溺。饮食粗粝不妨,惟著少少粪溺,全缶俱弃。  
   卧子气岸,其学诗也,才知平仄,即齐肩于李、杜、高、岑,不须进第二步;其作诗也,凡题皆是《早朝》、《秋兴》,更不曾有别题;其论诗也,一出语便接踵于西河、锺嵘,更不虑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学问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谓才子者,须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学问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称之。《滕王阁序》之“王将军之武库”,古今惟杨升知是王僧辨。《释迦佛成道记》,贯串释典,高僧为之佳线注释。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尔!明之才子,拔茅连茹,只可其党自称耳。年至四十,须作学者,若称才子,是四十而称娘子,祖█所以取讥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武功康海,█杜王九思,吴郡徐祯卿,仪封王廷相,济面边贡。
   复古须是陈拾遗之诗,韩退之之文,乃足当之。献吉ㄎ剥盛唐,元美扫剥班、马,妄称复古,遗祸无识。
   余之深恨二李也有故:天启癸亥,年始十三,自不知揣量,妄意学诗,得何人所刻《盛明诗选》,陈朽秽恶之物,童稚无知,见其铿锵绚丽,竟以盛明直接盛唐,视大历如无有,何况开成!自居千古人物,李、杜、高、岑乃堪为友,鼻息拂者十年。癸酉冬,读唐人全集,乃知诗道不然,返观《盛明诗选》,无不蜡卮其外,败絮其中;自所作诗与平日言论,如醉後失礼于人,醒时思之,惭汗无地。吴地有秋根之名,谓本无所知能,而自以为甚知甚能者也。如吴乔者,秋根何辞!年七八十,一句不办,始谋不臧致之也。“曾为荡子偏怜客”,是以不遮丑态而极陈之。辛未、壬申,余于欧、苏稍有一隙之明矣,犹谓明人文不合宋,诗不违唐;次年始知其谬。邪说之易于惑人,下愚之难于改步如此。
   宋辕文《北行》诗曰:“鸿雁自南人自北,一时来往月明中。”怀乡之意,不言自见,唐人句也。卧子《过陈徵君故居》诗,有曰:“白杨漫指东西路,丛桂空留大小山。”通篇清婉,不让唐人。李舒章云:“青楼随意入,不信有相思。”清新俊逸,竟是崔国辅语。此选慢世,尽举二李之丑态,以警逐臭者耳。其赞美语,乃是淆讹公案。机轮转处,作者犹迷,人勿被三君换却眼珠也。
   刘青田诗,稍伤笔重,而力厚思深,有由心语,可观者多,在明初可称作手。杨孟载诗,可比韦庄,工力细密。高季迪各体俱工,七律有数十篇可观。王伯安胸襟好,七律得子美骨,有数十篇可观。而此中收之甚少,以其不合於盛唐皮毛耳。弃不合皮毛之清新,而取合皮毛之陈浊,其贻害於乡里後来者大矣!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
   丙甲、丁酉,余在都中,与卧子高足张青雕相晨夕,熟闻此集中议论。积久难忍,因调之曰:“王文肃公之纪纲,有阿五,阿七。阿五之厮养曰:‘我天下第四人也。’闻者惊叩其故。曰:‘第一朝廷,第二老爷,第三我阿爹,第四岂容多让?’”少陵第一,空同第二,卧子第三,第四更无他人也。又尝语之曰:“君须进生大黄一斤,泻去腹中陈卧子,始有语话分。”渠大大怿,而无以复也。青雕又云:“卧子为绍兴推官时,巡按某问以明朝文人孰为大家?对曰:‘█州各体俱备。’又问以後为谁?答曰:‘某甲。’”余谓之曰:“《四部稿》如夏月庖,秽气逆鼻,艾千子之言最为忠告,君何以不勉使深心细读耶?”又不怿。█间才薮,明眼犹在,必不尽如青雕作第四人也。
   弘、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於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
   于鳞甜邪俗赖,惑人更甚献吉。凡外赡中乾者,皆其习气所误也。
   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犹当读之一过,以知其造诣比古人如何而已。既有暇日,何不深读唐、宋人之文章耶?汉、魏、六朝、三唐之诗,如连山大海,而切切然于弘、嘉之诗,绝不可解。
   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於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壳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生长三家村,见百金者以为崇、恺,入县城而知为不然,况入通都大邑乎?斤斤二李,盖不见唐诗耳。不服者曰:“难道唐诗彼不曾见?”答曰:“几曾见来?”有现证在,季天中谪辽左,选此者作送行诗曰:“铁岭金州道路难。”其徒绝叹为盛唐。余曰:“易‘铜’以‘铁’则更劲,易‘珠’以‘金’则更炼,何患不盛唐?”张谓此诗首联云“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言险远而犷也。次联云“越人自贡珊瑚树,汉使何劳獬豸冠”,讥求金求车遣法官也。三联云“疲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恐诲盗又爱友也。结云“由来此货称难得,多恐君王不忍看”,讽黩货劳民也。其後竟有中官吕太一收珠阻乱之事,少陵诗亦曾及之。谓诗深广有关系如是,今乃截取一句,换字以为盛唐。呵呵!读书须眼光透过纸背,勿在纸面浮去。盖此中物如铜锣铜鼓,京师新开店面者,以为闹市聚人之用。
   人有问作诗之法者,仲默指阶下花曰:“色而已矣。”其本领可知。仲默设色之善者,宛似唐人,以意求之,方知其伪。献吉病笨重,气又傲,如对伧父,酪██蒜臭触鼻。
   献吉亦知诗妙处在有言外之意,求工於字句,心劳日拙,而所作反是。元美之讥钱起“佳气长浮仗外峰”为泛,亦然。
   锻者有冷锤,於成刀後细密加锤也。精铁得此愈见坚利,毛铁则破碎矣。注释,诗文之冷锤也。有意则精彩倍加,无意则破碎不堪矣。请以此中所鄙而不收之魏泽《过侯城里》诗,与所收之惊心动魄之李献吉《秋望》诗,并注而同论之。侯城里,乃方正学之故里。成祖之待建文忠臣,从古所未有,为之臣者,既不可明言,而正学之谋国,不无可议,事既至此,又不忍深咎,此其立言之难也。诗曰:“█舆冲雨过侯城,俯仰令人感慨生。黄鸟向人空百啭,清猿堕泪只三声。”能融景入情矣。又曰:“山中自可全高节,天下难居是盛名。”当时岂无雪辈,而方不容然者,名为之也。“盛名”,虚名也。方固正人,而非文种、范蠡谋国之才,太祖拔之以付建文,遂柄国政,又为道衍所荐,成祖必欲屈而用之,以致言语抗激,而成十族大祸,是“难居”也。诛窜之滥,乃于朋友门人,郡邑为之萧索。然帝王与匹夫言语争胜,淫刑至此,大丧君德。故█之正学神魂所不忍见,则贻祸于亲戚朋友之过,自在其中,而成祖之过举亦自见。故结云:“却忆令威千载後,重归华表不胜情。”泽于当时,未有诗名,而情深词婉有如此。选者以其无高声大气,重绿浓红,目如不见也。献吉《秋望》诗曰:“黄河水绕汉宫墙。”水而绕墙,近之至也,是汉河宫?瓠子宫与下文不合。谓以古比今,则明无离宫。“墙”字本趁韵,而违碍实甚。又云:“河上秋风雁几行。”在兰州及娘娘滩犹可,馀处则为瞎话,篇中无处可据也。又云:“客子过濠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刺避敌也。在大同则“濠”字不落空,其城沿边有濠有地网,馀处则“濠”字落空凑数矣。又云:“黄尘古渡迷飞挽。”渡须有水,是说何处?又云:“白月横空冷战场。”释典谓朔为黑月,望为白月,言时非言月也。彼见“白月”二字新僻,于明月即尔用之,不知出处意义也。月体如杯,何可言横?月光遍地,横又不可。选者谓此诗惊心动魄,当是以文理全无,故如是耳。如次闻意,结当用唐休█、张仁愿有边功者,而曰:“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汾阳有破贼功,无边功,其便桥之事,乃和戎,非战功也。若指郭登,上文又无土木事意。直是凑字凑句,见韵即趁,一经注释,百杂碎耳。其《秋怀》诗曰:“庆阳亦是先王地,门对东山不坟。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北山尽黄█。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马群。回首可怜鼙鼓急,█今谁是郭将军?”若在赵元昊时,可以“先王地”寄慨,弘治时何故说此?非作地志,不定方向,何故言“门对东山不坟”?且其城只有一门矣。宋杨蟠《金山》诗曰:“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远胜於此,王平甫犹曰:“庄宅牙人语,解量四至。”见此当何如耶?首句已出“庆阳”,次联又用“白豹寨”、“野狐山”,重复无意。“惟皎月”、“尽黄█”,言无民物也,第三联却云“收禾黍”、“散马群”,则又有民物矣。任手写去,竟不思量。此联隔断,遂致结意与次联不相接。其二云:“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黄锁碧梧。不见虎贲移大内,尚闻龙舸戏西湖。芙蓉断绝秋江令,环凄凉夜月孤。辛苦调羹三相国,十年垂拱一愁无?”明无离宫,西山梵宇,乃内侍倚懿旨为之,何以言“宣宗玉殿”?“虎贲”、“龙舸”,属对精工,名下无虚,百“移大内”、“戏西湖”,是何事何意?二句与“空山”、“玉殿”有何关涉?燕地何以有江?此句抄“鱼龙寂寞秋江冷”,而换四字。下句抄“环空归月夜魂”,而换三字、倒一字也。人臣安得以高纬比宣宗,由北地、大梁竟无《北齐书》也?第三首曰:“苑西辽后洗妆楼,槛外芳湖静不流。”如此起手,与子美“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同法,而献吉续以乱世君臣何也?又曰“松柏深愁”,似陵庙不似宫苑矣。《秋兴》之“雕阑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言无人也。此窃之曰:“雕栏玉柱留天女。”意者用诘汾事以寓刺亦可,而又窃之曰:“锦石秋花隐御舟。”则赋实事矣,是何意耶?结曰:“万古中华还此地,我皇亲为扫神州。”是收上文何意?莫非满纸散钱。
   明诗之为异物,於叙景最为显著。诗以身经目见者为景,故情得融之为一,若叙景过於远大,即与情不关,惟登临形胜不同耳。献吉《桂殿》诗曰:“桑乾斜映千门月。”桑乾水自大同而来,相去甚远,何以映宫门之月?又云:“碣石长吹万里风。”并无“千门”字面,可用之川、广、█、贵矣。其《乔太师宅饮别》云:“燕地雪霜连海峤,汉家箫鼓动长安。”大且远矣,与当时情事何涉?虽有哀乐之情,融化不得,岂非如牛头阿旁异物耶!
   献吉《潼关》诗曰:“咸东天险设重关,闪日旌旗虎豹闲。隘地黄河吞渭水,炎天白压秦山。旧京想像千官入,馀恨逡巡六国还。满眼无非弃█者,寄言关吏莫嗔颜。”函谷关,在汉武时,杨仆移之而东,置於新安,去旧地三百里,仍名函谷关。献帝建安四年之前,仍移置於旧关之西三十里,始名潼关。东西二关,互为兴废,何以曰“重关”耶?“炎天”,太煞无谓,或者别有出处乎?“白雪”,言歌则无谓,言雪则剩白字,亦不敢测。“秦山”者,终南深处也,与潼关无涉。宫门乃可用“千宫”,与关门无涉。惟第六句用《过秦论》有根本,真是才子大家。结用“弃█”,疑是与其侣公车出关之作。夫事可寄意者甚多,何至用此耶!总为胸中不曾立得一意,五十六个盛唐字面在笔端乱跳,勉强押韵捱拈,凑在纸上而已。宋人即不然。胡宿诗曰“天开函谷壮关中,万古惊尘向此空”,言其扼要也。“望气竟能知老子,弃何不识终童”,或者讥守关人乎?“漫持白马先生论,未抵鸣鸡下客功”,二联用四人,点鬼簿宜避。“符命已归如掌地,一丸曾忄吴隗王东”,收上文不住,未为合作,比献吉为有头绪矣。明人不成诗,以不知题意当如何立。宋人无高致,以其惟恐去却题目也。唐人更不然,崔颢《题潼关楼》云:“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气度视宋、明人如何?
   空同《朱仙镇》诗,结处独承第三句,何也?野泊而曰“水立黄龙斗”,景耶情耶?岂非牛头阿旁之异物耶?献吉亦有“蛮方故启流官路,汉史终收痛哭书”,何故不尽如此造句耶?《平凉》诗,刺诸王语也。前後都无照应,何也?
   唐人王贞白《太液池》诗:“此波涵帝泽”,以“波”与“泽”犯而改为“中”。献吉之“深夜悲歌泣孝宗”,好句也。却“悲”、“泣”相犯而不知,心粗故也。心粗者无一事有成。
   仲默《戏效义山》云:“班女愁来赋兴豪。”戏效者,不屑之词也。义山诗如是乎?呵呵!
   仲默不作豪态,不甚可厌,笔比献吉稍轻秀,最宜今日应酬。
   教职彭民望魄不遇,李宾之赠以诗云:“斫地高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苜蓿盘。”此诗细密,献吉必不能办,何以妄轻宾之?山谷官叶县尉,有诗云:“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介甫见之,以为非奔走俗吏,除北京教授。献吉、于鳞之横行,总由居上位者无目尔。
   于鳞《入觐贺建储》云:“伏谒不违颜咫尺,十年西省愧为郎。”此二句有意可诵,不同他篇。明朝党祸,成於册立之缓,诗若为此事,恨不早谏,则少际也;若以昔不在翰林,不得近君,至外转入觐,得见天颜,则浅矣。然非集盛唐字以成句者也。
   句中虚字多则薄弱,实字多则窒塞,犹是皮毛之论。子美之“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不见薄弱;“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不见窒塞,有意故也。于鳞之“河堤使者大司空”,“上客相如汉大夫”,“东方千骑古诸侯”,“仙郎起草汉明光”,“██万里越王台”,有何意味?是饱啖枣栗,窒塞欲死者之语也。
   于鳞惟“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是佳句,而元人已有“旧河通瓠子,新浪涨桃花”矣。
   《怀泰山》乃《梦游天姥》之类,非游也。于鳞乃曰:“河流晓挂天门树,海色秋高日观峰。金箧何人探汉策?白█千载护秦封。”直是游泰山矣,且四句全无意思。
   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
   于鳞送之任庆阳者曰:“大漠清秋迷陇树,黄河日落见层城。”十四字中画作六截。大漠在塞外数千里,陇山在庆阳南千里,何以大漠清秋迷得陇山之树?庆阳城去黄河东西北三面皆千里,何以黄河日落得见庆阳之城?文理通乎?纵令沙漠之清秋迷陇山之树,黄河之落日得见庆阳之城,与别情何涉?王右丞、高达夫送别七律具在,岂曾如此?乔至不才,代笔送别,诡遇之谈,亦不如是。至于“江汉日高天子气,楼台秋敞大王风”,吴门谑好大者,题其铭旌曰“申相国壁邻王妈妈之柩”也,直是昏狂醉梦。
   于鳞曰:“地坼黄河趋碣石。”真是唐人语。若是明人,即知黄河在宋真宗时入淮矣。偌大白雪楼,竟无一册山经地志。
   于鳞只学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故以少陵为颓放。题有“望”字,方可说到千万里,而卢纶《长安春望》,司空曙《长安晓望》,皆不然。若在二李,岷山、滇江俱作诗材,大家故也。李颀诸体俱佳,七律中之《题公山池》、《宿莹公禅房》、《题卢五旧居》,亦是佳作,惟《寄卢员外》、《寄綦毋三》、《送魏万》、《送李回》者,是灿烂铿锵,肤壳无情之语。于鳞於盛唐只学四首,而自谓尽诸公能事。
   元美《赠杨武选》云:“汉壁晨驰大将床。”武选不当用将帅事,且“床”字用华元事也,可用“晨”字乎?“高城雨过凉生袂”,凉从雨来。“残夜花明月满楼”,月从花来乎?全失造句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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