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乔典运《满票·问天》

 风雨人间谢少华 2016-08-01
满票

大队变成了村。大队长也要变成村长了。
模范大队何家坪召开选民大会,选举村长。原大队长何老十是个老模范,三十多年来一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官清如水,没捞过集体的一根柴火麦秸。何老十宝刀不老,选举前发下宏誓大愿,要把模范大队变成模范村,上千选民听了这个消息,无不拍手叫好,大家互相约定,还要选何老十当村长。选举完毕,王支书公布了票数,没想到何老十竟然只得了两票。听了结果,选民们一个个像做了亏心事,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还有人抽泣着哭了。
何老十迷糊了,拖着一双后跟磨透了的烂鞋,高一脚低一脚跟着王支书踉踉跄跄走去。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此事是在梦中还是醒着,何老十也弄不清了。
何老十在旧社会是个长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没有敢想过当官,连当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可是,无心栽柳柳成荫,想当官的当不上,他没想当官却当上了。土改时,有一次分果实抓纸蛋,他自知身份低下,就畏缩地退到后边,让别人先抓,剩下最后一个才给了他。谁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抢不争偏偏抓住了大瓦房大老犍。正当他暗自庆幸命好时,却爆发了一场战争:抓得不好的要求再抓,抓得好的坚决反对。双方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何老十实在看不顺眼了,就长叹一声,说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算了吧,要还是旧社会,不要说草房了,连根茅草也没有,不要说小牛了,连根牛毛也没有。别争了,我要草房,我要小牛!”真是一言兴邦,就凭这一句话,平息了一场内战。就凭这一句话,他成了全县的典型。他的这句话也成了全县人人会背的语录。就凭这句话,农会主席的纱帽搁到了他头上。以后,时势不断变迁,农会变成了小乡,又变成了合作社,又变成了公社的生产大队。每变一次照例来次选举,每次选举照例事先安排停当,还不等他弄懂旧名变新名的伟大意义,他就跟着变成乡长、社长、大队长。纱帽铸到了他的头上,头和纱帽成了浑然一体,头掉纱帽也不会掉。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在不断地变,先是何十哥,然后变成何十叔,如今又变成了何十爷,他虽然老了,可是榛椒越老越中用,不能因为老了就倒过去当儿子当孙子。人们都这样讲,他也这样想,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丢官,连丢官的梦也没做过一次。没梦见的事如今发生了,那一定还是个梦。
何老十梦游般地跟着王支书,来到了昨天的大队部今天的村政府。这是土改时没收地主的厅房,很宽很大,当中放了一张乒乓球案大小的会议桌。两个人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下。王支书看着何老十,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的头发苍白了,胡子也苍白了,脸上布满了渠路沟,眼眶里盛满了惶惑和痛苦。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黑土布袄子,腰里勒着一根皮绳。王支书记得,他上小学时何老十就穿着这件袄子,勒着这根皮绳。经过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还是这身打扮,只是袄子上多了几个补丁而已。王支书看着他的面孔和穿戴,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话:“狗咬扛篮的,人敬有钱的。”这是旧社会待人的标准。到了新社会,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待人的标准就交成了“狗咬有钱的,人敬扛篮的。”一个干部只要穿得又脏又旧又破,就是思想好品德高,入党和提拔就享有优先权。穿戴好一点新一点,不是资产阶级也必定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要想入党和得到提拔就得先滚一身泥巴,要不,没门。何老十的这身穿戴,可不是为了受到表扬和提拔,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只有地主老财才讲穿讲戴,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是生就的苦虫,就该穿烂一点,如果穿戴一新,和地主老财还有啥区别?再说他家里常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就是想变成地主老财穿好一点也没变的条。何况他压根就不想变。早先,王支书对何老十的这件袄子也充满了感情,因为他也曾分享过这袄子的温暖。五十年代初期,王支书还是婴儿时,哥哥夜里抱着他去开会,何老十常常把他搂在怀里,就是用这件袄子裹着他。多少年来,他把何老十当成革命前辈看待,崇拜他的为人,崇拜他这件袄子,把这看成是真革命的象征后来,他高中毕业了,又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当了支书,和何老十成了伙计。两个人在工作上常常不和,后来为了一个偶然的事件,使王支书对何老十和他的袄子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情。
一次,两个人一同去县里开会。何老十去他家里等他。王支书却不急不忙地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又是刮脸又是梳头。何老十看得憋了一肚子气,实在忍不住了,强笑道:“又不是去相亲照女人!”王支书不在意地笑道,“孬好是个大队干部,不能给咱何家坪丢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人一同去开了几天会,突然有一天叫何老十大会发言,本来是让他讲“继续革命”的事,他讲不出多少道理,就只好又诉起苦。台下的人听他跑了题,闹哄哄地开起了小会。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发火了,站起来训斥道:“笑什么!何老十同志就是一个字不讲,单凭他穿的这件袄子就形象地阐述了马列主义的精髓。有的干部和地主的小老婆一样,脸要刮白,衣服要穿新,和何老十同志比比,难道不感到脸红!”这一番训导,确使许多人红了脸,王支书不仅脸红了,心也跳了。
这天半夜,何老十突然喊醒了睡得正香的王支书,说有件大事要和他商量。王支书睁开睡眼看看,见他靠墙坐在被窝里,屋里烟雾缭绕,床前扔了一堆烟头,看样子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王支书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摇头又叹气地说:“现在的青年人真不得了,不知道苦是啥味,好了还想好。就说穿的吧,穿了洋布要穿呢子,现在又嫌呢子不好了,要穿的凉,得寸进尺,这样下去咋得了呀!”
王支书听得心烦,冷冷地问:“你说咋办?”
何老十来了劲,折起身兴致勃勃地说:“咱们何家坪是县里的老模范队了,咱们得带个好头才行。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中不中?”
王支书打了个呵欠,不言不语看着他。何老十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也不能都怨年轻人,他们不知道旧社会的苦是啥样,咱们得想办法,让他们也受受旧社会的苦。我想,光说不行,得玩实的。回去后,借助这个会议的东风,全大队每个人都得做一身忆苦衣……”
“干脆再回到旧社会不是更好么!”王支书在心里顶了一句,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半睁半闭的眼合上了,又突然打起了呼噜,打很响很长,任他再喊也不醒了。
“唉,年轻人就是不知道操心!”何老十宽容地叹息一声,又开始思考着治队大计。
何老十的伟大创举,在上级的赞同下终于实现了。在大年三十这一天,人人穿忆苦衣,个个吃忆苦饭。“旧社会又回来了,”人们用不同的口气奔走相告。男女老少怀着不同的感情对待这件事,老的哭,少的笑,有人怒,有人骂,每个家庭都在争吵,节日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上级来了,记者来了,邻队的干部群众也来了,别开生面的现场会开始了。来的人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每个人的脸上都统一地抹着一层悲伤的表情。何老十哭得和泪人一样,诉说着旧社会的苦。真正苦坏了的是王支书,他用最大的耐力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情,还得强做出一副苦相陪着这些参观者。现场会很快结束了,可是由何老十这件破棉袄引起的悲喜闹剧才刚刚开了个头。从此,大小领导在大小会上表扬他这件袄子,夸他不忘本色,大小记者也为这件袄子写出了一篇篇锦绣文章,只有王支书却对这件袄子失去了最后一点感情。
何老十穿着这件袄子上了台,隔了三十多年之后,还是穿这件袄子下了台。对他的下台,王支书早有预感,可没想到会这么惨,竟然只得了两票,他也是个大队干部,对这样的结局很些心酸。他看着何老十的袄子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慨:何老十在旧社会就够苦了,到了新社会为什么还不叫他享一天福?虽然是他心甘情愿受苦,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心甘情愿受苦?难道他这一生就不该换上一件新袄?难道他就该穿着这件旧袄走完他的一生?可怜的何老十,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道理都是多余的,只好作出笑脸安慰他了。
何老十模模糊糊看着王支书的笑脸和一张一合的嘴巴,王支书讲的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但他却看清了王支书背后满墙的奖状。一张张的奖状记录了何老十的奋斗史,记录了何老十的功绩。从土改开始,镇反、统购统销、合作社、大跃进、公社化、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学习毛著、清理阶级队伍、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批林批孔、计划生育、新村规划、鸡蛋派购、生猪派购、植树造林、兴修水利、三夏三秋生产等等,何老十都被授过奖,大小不同的奖旗奖状多不胜数,三十多年的历史都贴在墙上了。这一张张奖状意味着什么?是欢乐还是痛苦?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欢乐?哪一张给人民带来了痛苦?可能在同一张奖状中就包含着一些人的笑和另一些人的哭。欢乐也罢,痛苦也罢,谁也没有长前后眼。反正,何家坪曾经不断地光荣过,不断地激动过。何老十盯着这一张张奖状感到委屈、伤情,他为了这些奖状付出了大半生生命,自己并没有得一丝一毫收入。偶尔有一点点物质奖励,他也全部缴了公。就是指名道姓奖给他私人的,他也不肯拿回家,他说人都是公家的,何况一点点东西。他用心血和汗水为何家坪换来了无数次荣光,没想到何家坪竟用两张选票来回报他。他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不由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我哪一点对不起乡亲们了?”
这是何老十自公布票数以来的第一句话。王支书顺着他发呆的目光回头看去,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满墙奖状上,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就安慰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你立的功劳太多了,大家心疼你,想叫你歇歇。”
“歇歇?”何老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该歇歇了。这二年你的身子骨瘦多了,大家背地里都埋怨上级不心疼你……”王支书真真假假地讲了群众的许多关心,又讲了他许许多多的功劳,讲了他清清白白的一生,讲了群众如何念诵他的好处。又说,他退下来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进步,往后还要靠他指点,讲得十分恳切动情,催人泪下。
三句好话暖人心,何老十听得心里热烘烘的。只要人们没忘记自己就够了,人生一世还求个啥?他激动得发抖,制止住王支书的话,说,“别说了,我也真老了。干部又不是祖传世业,就是喝酒也该换换盅了。现在当不当干部都一样,有田有地,自种自吃,又没人打没人驾,不比旧社会强到天上了!要还是旧社会……”他又讲了不知讲了多少次的旧社会的悲惨日子,讲得很细很痛,讲得又哭了。过去的苦,是他解开一切思想疙瘩的万能钥匙,是他解脱一切不满和苦恼的万能灵药。他想通了,真通了,才离开他坐了几十年的大队部。
王支书被他的话打动了,送他到十字路口,又后悔又渐愧地说:“这事都怨我。我只说选举是走熟的路,只要支部提个名,只要带头投个票就行了,麻痹大意了一下,没有做工作,谁知道……唉”
“这咋能怨你!”何老十突然攥紧了王支书的手,攥得很紧很紧。是的,这一票是他投的。何老十感激得眼泪丝丝,攥住王支书的手抖了好久才松开。何老十走着想着,王支书这娃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推举他当支书没看错人。他想起了王支书的许许多多好处。远的不说,前些天自己生了病,大夫讲最好喝点老鳖汤,多冷的天,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怕冷不动弹,王支书却破冰下水,给自己捉来老鳖补养身子。这一票不是他投的还有谁?往后自己虽说不干了,人退心可不能退,还得不断地扶着他。他还年轻,别让他跌了交,别让他把几十年老模范的何家坪领上了邪路!
何老十想着,走到了五眼泉河边。这是一条小河,两三丈宽,夏天山洪暴发,波浪滔天,冬天水落,深不及膝,清澈见底。往年入了冬,大队只要开开口一道命令下来,生产队就派人派木料搭起了便桥,这几年大队干部说句话还不如放个屁,催了多少回也没人动弹。今天一早,何老十想着上午要开选举大会,男女老少都得参加,河水冰冷刺骨,年轻人蹬水吃点苦不要紧,冻冻结实,老年人和妇女们可不中,冻冻会出事的。他早早吃过饭,就来河里搭踏石。腊月的河水像钢刀像乱箭,赤脚跳在水里冷得刺骨扎心,他来来回回搬着石头,手脚冻木了冻硬了。人们本来以为要脱鞋赤脚过河,想到冷劲头皮都发麻了,谁知到了河边一看都笑了。大家看他冻得面皮发白,一个个都叹服、感激,说他修桥补路是积福行善,说他是个真共产党。何老十听得心里暖了,脸上笑了,便乘机教育大家道:“你们没经过旧社会,没吃过大苦,这算个啥?要是旧……”
不等他说完,就有人抢过话茬替他讲下去:“要是旧社会,十冬腊月,滴水成冰,抬地主过河……”
人们哄一下笑了,笑得很开心地走了。
人们的嘲笑刺伤了何老十的心,他首先是无趣,继而是气愤,他把人们对旧社会苦难的蔑视看成是对他的蔑视。他肚里暗暗驾娘,咬牙切齿,甚至惋惜旧社会结束得太早了,应当叫这些人也过过旧社会的牛马般生活,他们就知道是啥滋味了,就不会漠视往日的苦难岁月了。可怜的何老十还不曾料到会有更大的不快在等着他。他心疼人们,用自己一人受冻搭的踏石来免除了众人的受冻,而那些踏着他搭的踏石过了河的人们,说的好话都像河里的水一样无情地流走了,竟然都没有投他的票。现在,何老十面对着河里的踏石,不由一阵阵难过,心里和身子比早上搭踏石时还冷。
“十哥,你……”一声颤抖的呼叫。
何老十扭头看去,张五婆从河边柳林里走出来。她穿着破旧,面相苍老,挽着一个箩头,里边装满了柴草。何老十怜惜地问:“又在拾柴呀?”
“我拾的都是干枝和落叶,没折一个活枝活叶。”张五婆本能地声明着走近了何老十,看着他不由噗噗嗒嗒滚下了眼泪,伤情地说,“十哥,你……”
“怎么了!”何老十惊疑地问。
“你可要想开一点,别心里不美,气下了病。”张五婆字字连心地劝着,又愤愤不平地表白道,“上午在会场里,我只当人们都和我一样投你的票,谁知道人们没一点良心。”
“你!”何老十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眼审视着张五婆。
张五婆被看得低下了头,哭声哭气地强调道:“我就是埋到坟里沤成骨头渣,也忘不了你的恩德。要不是你,我……”她口不成声了。
张五婆说的是真心话。她的丈夫早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小成,母子相依为命。小成十七岁那一年夏天,就在面前这条小河里,山洪卷着树木泥沙滚滚而来。小成站在一边看大水,只见一根木头冲到了河边,他家想盖房子正愁没有木料,便见财眼黑伸手去拉,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把他和木头一齐冲走了。一河两岸的人狂呼乱叫,看着滔滔大浪谁也不敢下去送死。这时,何老十跃身跳进浪里,浪头把他吞没了几次,死了几死,终于把小成救了出来。寡妇的独生子就是寡妇的命,张五婆要把小成认给何老十当干儿。何老十是干部,不肯答应,可是耐不住张五婆的哭哭啼啼,只好认下了,从此两家来来往往,亲如一家。张五婆怎能忘了救子之恩,她又一次倾诉着旧情:“要是小成叫大水冲走了,我还有啥活头?你是一手救了我们两条命啊,别说一张票,就是要命我也舍得呀!”她眼巴巴看着他,实怕他不信。
“别说了!”何老十就够烦了,还得反过来劝她,“别哭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投我一票,我信!”
张五婆看他真的信了,才止住了泪。两个人结伴而回,何老十夺过她的箩头挽着,关心地问:“小成的病轻了吧?”
“轻了,轻多了,到了啥年月还能不轻?”张五婆只顾高兴,不防说漏了嘴,忙回话道,“这年月好药越来越多了,还能不轻?”
“唉!”何老十叹了一声。
张五婆偷偷看了看他脸上的气色,暗自埋怨自己不该犯忌,怎么能说“到了啥年月”,这不是打亲家的脸吗?原来,小成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做家具又快又省料,样式又新,请他做活的人争先恐后。二年过去,他确实攒了一笔钱,本打算先把草房翻修成瓦房,然后再找个如意对象,好快快活活过一生。谁知突然间来了个割尾巴运动,凡是搞过副业的人都被算了大堆罚款,还要游街示众。只因为这些人里面有个小成,小成又是何老十的干儿,这场运动不死不活地瘫了。何老十没想到自己干了一辈子革命,到如今成了拦路虎,深感对不起党,便在一天夜里去张五婆家里,动员小成自觉闹革命,带头缴钱游街,赶快回到革命路线上来。
小成的发家计划被粉碎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几天,不吃不喝生闷气,开口闭口如今劳动人民的天下,却不准人民用劳动来创造自己的幸福,小成一肚子学问也弄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看见干爹来了,像在危难中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顿时泪水涌到了眼里,委屈涌到了嘴里,悲愤欲绝地讲个不休不止,讲社发展史,讲革命的目的,讲人生的追求。何老十坐在床前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不时和张五婆讲一些别的事,听任小成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小成把满肚子的学问和理论倒完了。把憋了多天的闷气也发泄完了,何老十才淡淡一笑问:“说完了?”
“完了。”小成看着他,等待他的理解和同情。
何老十蔑视地笑笑,用长者的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懂得个理梢,不懂得理根。”
“啥是理根?”小成不服地追问。
“你娃子别认为喝了几年墨水就啥也懂了,还不中得很哩,我干了几十年算摸透了。啥是理根?理根就是一个穷字。咱们这个天下,是穷人的天下,穷就是最大的理,千理万理都得服从这个穷字。一穷九分理,不要说平时穷沾光,就是犯了王法,你只要是穷人,也得让你几分。你没看看,有钱的人还得装穷,穷要不好,为啥放着排场不排场,偏偏要去装穷?你本来就是穷人,这多好,多硬棒,为啥要削尖脑袋出力流汗往那些有钱人堆里钻?不是自找苦吃,不是自己要把自己弄得低人一头?你别信那些胡说八道,九九归一,有钱人终究也跑不出穷佛爷的手心,没早的有晚的,迟早都得收拾他们。别再迷了,听干爹的话没有错,早觉悟早干净早光荣……”
小成听得浑身上下凉透,知道再讲啥理也不中了,便咚一声躺下去装死了。只有张五婆听得不住咂嘴,好像烧香敬佛一辈子今天才听到了真经。
张五婆送何老十到路口,何老十站住迟疑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手颤抖着递给张五婆,说;“给!”
“啥?”张五婆问。
“五十块钱”何老十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成娃挣的钱断断续续花了一些,把这添上,明天拿去缴给大队。”
张五婆看看他穿了几十年的旧袄,想想他家常常没盐吃的日子,顿时感激得又哭了。还能说什么呢?她回来劝儿子道:“算子,别气了,财去人平安就是福,听你干爹的话吧。”
小成虎生一下坐起,怒火烧红了眼,喝斥道:“他是谁的干爹?他是穷的干爹!啥玩意儿呀,还当大队干部哩!”
张五婆婆吓得睁大了眼,求告道:“人可不能没良心,别忘了人家救过咱的命。”
小成鄙薄地反驳道:“他想救!哼,救了人又不叫人好好活着!前头救了人,后头又用慢刀子杀人。希罕他救,还不如死了好!”
张五婆为何老十开脱道“咱出了事别埋怨人家,人家也够可怜了,怕咱们过不了这个关口,给了咱五十块钱。”
“给你五十块钱叫你买啥哩?是叫你买肉吃哩,还是叫你买衣服穿哩?是叫你买砖瓦盖房子哩,还是……”小成气得咚一下又躺下去,拉住被子蒙严了头。
何老十帮助张五婆终于买来了贫穷和屈辱。小成几年来用聪明和汗水换的钱被罚完了,还像盗窃犯奸污犯一样游了街。房子哩?对象哩?希望哩?幸福哩?都到哪里去了?都被谁抢走了?从此小成得了怪病,看见人就躲,听见钱就抖。
张五婆心里要多难过有多难过。早先,人们都夸她没有白熬寡,儿子聪明能干,老了会有享不完的福,谁知福没享到,儿子倒变憨了。她背着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暗自埋怨何老十不该不挡一阵,挡不住也该拖一阵,现在许多事不都是拖拖就算了,天长日久,张五婆也想开了。自从小成憨后,不能挣工分和挣钱了,大队却年年救济,虽说日子穷些,但是不用自己出力了,也平安了,张五婆也由埋怨变成感激了。
现在,何老十又提起了小成的病,张五婆心里不由犯疑:何老十是不是认为对他还有意见!她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黑丧着脸,就继续表白道“你心里也别不美,我想了,咱们这个世道憨儿比能儿好,憨儿自有憨儿福。”
何老十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是心事重重地走着。到了张五婆门口,他还一直走着。张五婆叫住了他,他把箩头给了她,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心里忽而是王支书,忽而是张五婆,搅得他心烦意乱。当他走到村前小桥时,正在担水的何从喜叫住了他:“十爷,我找你半天了。”
何老十站住了,愣愣地看着双喜。
何双喜是全村有名的糖嘴葫芦,他放下水桶,跑到他面前,甜甜地讨好道:“十爷,平常我说你,你还批评我哩。这下可看清了吧,全大队上千号人,只有孙娃子忠心保国;今上午我那一票可是没有便宜外人!”
又是一票!何老十没有回话,脸板得死死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双喜。双喜发毛了,打了个冷颤,忙挖心剖肝地说:“上午一公布票数,和摘了我的魂一样,孙娃子心里咋能不难受呀!你介绍我入了党,这是给了我第二生命呀!”说着落泪了,“一辈子啥都能忘了,也不会忘记给了自己又一个生命的入党介绍人呀!”
何老十差一点陪着落了泪,感激地点点头,回身走了。路上,他又碰见了许多人,都面带愧色地念诵着他的好处,都说投了他一票,他也都相信,因为每个人都说得真切动情。于是,一大堆人在他脑子里争着抢着乱叫:“是我投了你一票!是我投了你一票!”吵得何老十耳聋了,眼花了,头要炸了。
老十的心又乱又酸。他不是舍不得村长这顶纱帽,他是觉着太伤情了。要是自己提出不干还有情可原,偏偏是人们把他抛弃了。方圆附近的干部他都熟透了,哪一个大小没点问题?有的盖起了楼房瓦屋,有的安排子女亲戚,有的多吃多占化公为私,有的对群众恶眉瞪眼像老子,谁没一点私心,谁像自己这样清清自白?为啥人家没垮,偏偏自己垮了?自己行了一辈子好,只说行下了东风,为啥没有西雨?人们平常见了亲热得心贴心,为啥一到关口就变了心?就说刚才路上碰见的人,少说也有一二十个,说起来都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把心捧出来,真要都投自己的票,也不只两票呀!不过,到底谁是虚心假意?是王支书?不会。这个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从来不口是心非。再说,候选人是支部研究决定的,他是支书,能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自己不执行自己的决定?是张五婆?不会。这个可怜的女人难实话都说不好,还能说瞎话?正像她说的,恩都报不完,还能负义?她不会哄我的。双喜能说假话吗?也不像。不伤心不会落泪,看样子是一片真情。一个人本来只有一条命,入了党等于有了两条命,这话嘴里说不出来,是从心上出的,假不了。还有……他想来想去,每个人说的都是真话。可是,票数又在证着。不选就不选,我又不会不依谁,为啥还要哭声流泪来表心迹,这是为了啥呀?
何老十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梳不开,理还乱,头都想疼了,不愿再想了。他想赶快回家,被子包住头好好睡一觉。快到家了,远远看见老婆提着一篮红薯迎面走来。在他心里,老婆不过是一个会做活会做饭的机器,需要她干什么,他只要下达一个口头指令,这个机器就转动了。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会思想有感情的活人看待过。她们之间也曾有过一点点相依为命的爱情,可是被二十年前的一场矛盾埋葬了。那年秋天,食堂已经烧锅断顿多天了,何老十浮肿得像一个黄皮冬瓜,还没明没夜泡在野地里护秋。许多人突然间变成了贼,像野猪群一样,眨眨眼就会把一块庄稼糟蹋完。何老十的老婆也瘦成了麻秆,走路都摇摇晃晃了,可她还想着男人关紧,得给他补补亏。她好不容易弄了一点点嫩玉谷,用两个石片对着搓成糊糊,又挖来了野菜,在洗脸盆里煮成菜糊涂。她控制着疯狂的食欲,连尝都没舍得尝一口,因为男人第一,孩子第二,最后才是自己。好不容易等到何老十少气没力地回来了,他坐下去后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头上冒出一层一层虚汗。她心疼死了,忙给他盛来一碗糊涂。何老十饥饿难忍,失去了意志,接过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站在一旁看着,可怜男人饿坏了,不由一阵心疼,看他吃得如此香,心里又不由一阵甜。何老十一碗饭还没吃完就发现了问题,忽然停住不吃了,抬起头怔怔地问:“你在哪里弄的玉谷?”
“你只管吃你哩。”她会心地笑着。
“说!到底你在哪里弄的?”他怒了。
这还用说吗?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偷”和“贼”两个字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像疯了一样把手中的碗砸向了她。然后,他又把洗脸盆端到了大队,痛哭流涕地检讨了一番,自己护秋,自己的老婆却带头偷,对不起党对不起群众,接着,他带头发言,开了她一夜批斗会。从此,她对他只有怕了,怕得完全彻底。他说啥她干啥,他没说的不干。不仅和他很少说话了,还像老鼠见猫一样总是躲着他。她正在和别人又说又笑,一看见他就马上合住了嘴。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平等地看过她一眼,总认为她怕他。现在看见她迎面走来,他却突然感到有点没趣和有点怕她了。他想绕个弯避开她。可是,她一直冲他走过来了,他只好也硬着头皮迎上去。两个人面对面站住了。她怕他怕了二十年,现在她突然变得胆大了,竟敢两只眼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快意。她憋了几十年的话就要出口了,可是看见他脸红了,头低了,忽然间心又软了,酸了,忍不住噗噗嗒嗒掉下了几滴泪水,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也变了调子,叹道:“算了,别难过了。三十多年了,落个啥?上午……要不是我投你一票,真要变成……独生子女了……”还没说完就抽泣着走了。
何老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他忽然发觉了她许多好处。几十年了,她跟着他吃苦受罪,从没有说过一句怪话。不像有些干部的老婆,光拉男人后腿,还仗着男人的势力占便宜。她不汉没有多拿过队里的一根柴火麦秸,没有给他脸上抹过灰,还给他脸上添光。就说给张五婆的五十块钱吧,是她在外地工作的娘家弟弟给她寄的,叫她治病的。他说声要,她二话没说就掏给了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婆到底是老婆,打断胳膊也是往里扭的。他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真理,心里一下亮了,什么都看清了。假的,假的,别人说的都是假的,老婆这一票才是真的。想到这些,心里第一次对老婆产生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她,自己真会变成独生子女了。
何老十终于到家了。这是三间旧草房,院子破落,农具到处乱扔着,没一点新气象,和旧社会贫穷的农家小院差不了多少。惟一具有现代化特色的东西是门上钉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模范家庭”四个大字。触景生情,何老十想起这个小院的光辉时期。当年防修反修时,全县干部都来朝拜过这块干净的圣地。县领导带着人群看了一件件实物,然后热泪盈眶地发表了讲话:“同志们,何老十当了二十多年大队干部,掌管着上千个人的党政财文大权,只要动动私心要啥没有?可是大家看看吧,看看吧,他家没有一床囫囵被子,没有一条囫囵席,没有一件囫囵家具,”他举起了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甚至连一个囫囵凳子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何老十同志是个真正马列主义者,是防修反修的模范家庭!”接着,在一片掌声中钉上了模范牌认牌子。是红色的、鲜艳的、耀眼的,可惜曾几何时,牌子已被风吹雨打得退了色,再加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又被蜘蛛网网住,使这个小院仅有的一点点时代感也失去了。
何老十在院里站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孤独和凄凉袭击着心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他像走了几万里路,疲劳得难以维持了,似乎有一种马上要倒下去的感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跨进了门槛,迫不及待地在当间坐下喘口气。外边是多么明亮的天空,屋里却是阴森森的暗淡无光。这房子不知旧社会存在了多少年,新社会又坚持到现在,也算得永远健康了。当间被烟熏火燎得比用土漆漆过还黑,梁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玉谷棒子,地下放着一张破桌子和几个旧凳子。两边界墙上倒是花花红红地贴了不少奖状,可惜也都抹上了烟色,失去了光泽。何老十扫了屋里一眼,看见了锅台上的热水瓶,忽然感到了口渴,多想喝口水呀,可是又不想动弹。他叹了口气,正想喊人,突然传来了一阵窃窃的笑声。他的渴意顿时消失了,疲劳也消失了,神经又紧张了,一双怒眼瞪着笑声来处的里间,可惜隔着界墙什么也看不见;也多亏看不见,要是看见了会活活气死他!
里间是又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墙壁刷得粉白,顶棚糊得粉白,墙上贴着千姿百态的电影明星相片,床上虽不豪华却干净整齐,窗前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何老十的儿子苦根和媳妇秀花站在床前,互相对笑。苦根穿着一身半新半旧的劳动布衣服,平常常不显眼。秀花却脚登半高跟鞋,下穿有条纹的淡青裤子,上穿一件粉红色半长大衣,脖里还围着时新的尼龙纱巾,打扮青枝绿叶开红花。苦根把她扭过来扭过去,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看个不住,笑个不停。秀花一眼一眼挖勾他,往他脸上戳一指头又一指头。男人们生贱,有个漂亮妻子又怕别人染指,又想叫别人眼红。苦根多么希望秀花穿着这一身衣服到外边走走,让大家看看他的妻子有多么漂亮。可惜得狠,这只能是个梦。何老十坚决不允许自己年轻儿媳妇穿红戴绿,更不心说到人场里去了。啥人啥打扮,又不是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小婆,又不是城里的干部洋学生,更不是招蜂引蝶的窑姐,为啥要打扮得和狐狸仙一样?庄稼人穿这种衣服就不怕人耻笑,就不怕别人说作风下流?别人穿是别人穿,咱管不着,咱可是干部家属,可不能在村里带头做伤风败俗的事。苦根不服这个家教,怂恿秀花穿着这身衣服出去了一回,何老十便认为家门不幸,好像秀花在外边偷人养汉了,一连几天指鸡骂狗,闹得差一点砸了锅。苦根无奈只好隔几天高兴了,叫秀花打扮打扮,在里间转几圈,自己独一个看看,也算多少满足了一点点私心杂念。今天,这对年轻夫妻又高兴了,便在里间乐个没完没了。突然当间里“吭咳”一声,两个人的笑脸顿时变成了傻脸。苦根赶紧帮着秀花换装,换了上衣换下衣,手忙脚乱,心里不住埋怨爹爹不该扫他们的兴。
老十在当间不止听见一次嘻笑,气得肚子都要炸了。儿媳妇是外姓人,讲说不起,儿子可是亲生骨肉,看着老子从半天云上摔下来,不光没叹一声,还在寻开心逗着婆娘笑,良心叫狗吃完了。他憋不住想骂一场,又没个借口不好张嘴,只好“吭咳”一声,也算给儿子打个知了。
苦根和秀花一前一后从里间走出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好像才发觉爹爹。苦根招呼道:“爹回来了
不待何老十回话,秀花又献好道:“爹,你喝水吧。”说着便倒了一碗开水递给苦根。苦根接过,恭恭敬敬双手端给爹爹,叫道“爹,给。”何老十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就是不接,苦根一直端着碗进退不得,心里不由暗暗发火:社会都跑到哪一步了,你还充死拉住大家不准往前走四指,都不选你怨谁?他真想把一碗水当面泼到地下算了。秀花看看爹又看看苦根,见他俩都在使性怄气,再停一会儿肯定有一个先忍不住要发作,就会爆发一场战争,她忙上去接过苦根的碗,说“爹总是饿了。我妈去洗红薯了,爹,你想吃啥,我先给你做一点。”说着看着何老十甜甜地笑着,等他回话。
伸手不打笑面人,何老十强压住火,闷声闷气地说“我不饿。”
苦根实在看不过眼,就忍气吞声地劝道:“老早一家人都说不叫你干,你总是不服。谁当干部像你?你干了一辈子,没起过一回外心,一年三百六十天一颗心都扑在工作上,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对群众比对自己亲儿亲女还好,你图个啥?落个啥?上午要不是秀花俺俩投你两票,就会吃大鸡蛋。”
“放你妈的屁!你也来日哄老子!两票是你们投的?老子还自己投自己一票哩!”何老十的不满终于爆炸了,虎生站了叫来,冲进了自己住的里间,一头扎倒在床上,止不住老泪纵横,默地流着……
【 原载《奔流》一九八五年第三期】
获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问天

三爷头痛了,痛得很,痛得像锥子扎刀子剜。三爷过去也头痛过,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痛得没这一次狠,也有方治,熬点姜汤喝喝,或是被子包住头捂出汗,或是上山挖荒累出点汗,只要一出汗就好了。这一次不是伤风感冒引起的,是碰上了难题,想不出好办法硬想下去把头想痛了。三爷的头没有用过,就是用过也是小用,没有大用过。一个老百姓用头干啥呢?地咋种啥时种种啥啥时浇水啥时施肥啥时锄啥时收,等等,等等,上级都替你想了,你别说不会想,就是会想,想的再美也是白想,想多了还犯王法。三爷是老实百姓,老实百姓就只听不想。三爷的头娇生惯养年代久了,就不会想了,一想就痛,又是大用大想,就痛得更狠了。不是病痛,是真痛,是伤住脑子了。三爷痛极了,不由想跑了题,怪不得干部们吃香的喝辣的,看起来可得吃可得喝,他们渗叉不是挖山抡撅头,他们得天天想事,要不把头保养个好好的,一想头就痛还咋工作哩?三爷想想过去对干部们吃吃喝喝不满意,就觉着很对不起干部们、就很有点无地自容了。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大事,选村长的事。上午开村民大会,王支书在大会上说,这一回要搞差额选举,提出了两个候选人,一个张文,一个李武,选谁都行,看谁能为人民多办好事就选谁,只能选一个,选两个作废。又说,这是天下最好的民主,也是天下最大的民主,叫谁当不叫谁当由大家当家作主。人们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一个闺女许给两个男人,叫两个男人去争一个闺女,真新鲜,王支书听了很生气,不叫大家嘻嘻哈哈。说,这一回谁也不准嘻嘻哈哈,这是关系到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大事,回去了都得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来投票选举。三爷没有嘻嘻哈哈,三爷挺烦年轻人嘻嘻哈哈,三爷听得很认真,三爷听话听惯了,王支书叫好好想想,三爷不等回家就立时好好地想开了。
三爷在村里又香又臭,说到底还是香得流油香极了。年轻人看不起三爷,都拿三爷当玩意玩,常常三三两两去找三爷开心,问三爷:“三爷,旱了吧!”三爷就反问:“王支书说旱了?”年轻人回他:“王支书说了。”三爷又问:“王支书咋说?”年轻人说:“王支书说旱了。”三爷就看看天,很认真地说:“可是旱了,好久没下雨了,”年轻人笑了,说:“哄你哩,王支书说不旱。”三爷就认真地看看地,用棍子戳戳,说:“就是嘛,地下还有墒哩。”一问一答,惹得年轻人笑个痛快,三爷不憨不傻,知道是年轻人来玩他的。三爷不气,还陪着笑。三爷笑是笑在脸上,心里可没笑。玩的?万一要不是玩的呢?我说不旱,王支书叫浇水,你们偏不浇;我说旱了,支书不叫浇,你们偏要浇,抬出我和王支书抗膀子,我可担当不起。谁知道哪一回是玩的,哪一回不是玩的?可得回回当成真的。三爷老了,三爷也从年轻时过过,知道年轻人的毛病,啥都不懂还自以为能得很懂得很多很多。年轻人拿三爷不当回事,上点岁数的人可都服三爷,几十年了,年年都有大风大浪,年年都有个百分之几的挨批挨斗指标,谁没叫风吹过浪打过,有的还不止吹一次打一次,就三爷没有,一次也没有,早早晚晚都站在干岸上,落得一身清清白白。人们都说,跟着三爷走,四季保平安。年轻人看不起三爷当个屁用,他们在外边红口白牙说说行,真要办啥事还得听老子的,老子们听三爷的,拐个弯他们到底还是听三爷的。今天王支书说明天要选村长,人们都不操心选谁不选谁,有三爷哩,三爷选谁跟着选谁准没错。散会路上,家家户户的老子们前后左右围着三爷走,想听他一句话,问他:“三爷,你说说,选谁?”
三爷摇摇头,摇足摇够了,才稳稳当当地说:“急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住气不少打庄稼,又没叫你现在就选。王支书说叫好好想想,听王支书的话,想想,想想,好好想想。”三爷到家就开始正式想了,下本钱想了。三爷除了生病卧床不起,从不在家闲坐,闲坐着着急,还浪费工夫,庄稼人指望工夫吃饭,工夫是挺挺金贵的,三爷从不浪费工夫。这一次不行,为大事浪费点工夫值得。三爷不是不心痛工夫,是做着活不会想。这是大事,大事就得正儿八经地想,得抱着烟袋吸着想,吸一口烟想一下。三爷没想过大事,可是见干部们想过,干部们都是坐着想,吸口烟喝口茶,吸着喝着想着,自己早上喝的红薯糊汤,不渴,茶就免了,烟可得吸,不吸还咋想哩。三爷坐在当间里,坐得端端正正,然后吸着烟就开始专心专意地想了。
选谁?三爷想。选张文吧,这娃子很不赖,眼里有人,穷富人都看得起,高低人都拉得上话,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张文常说,烂套小疙瘩还能塞个墙洞堵堵风哩,何况个大活人哩,还能没一点用处。这娃子这样说也真是这样做。就说夏天那次吧,都在村头大树下歇凉,三爷也在。这时县里来了个干部,白胖白胖,一脸奶膘,骑个自行车一直骑到人场里。大家都不认得,就张文认得。张文上去亲亲热热招呼,喊他丁主任,又对大家说:“丁主任来帮助咱们搞商品经济哩,丁主任来了大家的福分也来了,从今往后保险斗大的元宝滚进家家户户。”大家都拍手欢迎,三爷也拍了。丁主任被拍得脸上红红的,就掏出纸烟敬大家,盒是带锡纸的,烟是带把的。一人一支,大家接住烟都乱啧啧嘴看稀罕。三爷坐在最外边,三爷穿得又烂,三爷不是没好衣服,三爷有,三爷平常不穿,三爷说又不逢年过节,又不上街赶集,在家里做活穿那么好干啥,是叫庄稼苗看哩,还是叫坷垃粪草看哩。三爷就穿得很不起眼,丁主任看他不像个人样,给三爷敬烟敬到半截手又缩回来了,三爷接烟的手伸到半截也缩回去了。三爷好恼,脸红成紫的了,三爷心里骂娘,日你个妈,狗咬挎篮的。三爷起身要走,张文立时拉住丁主任走到三爷面前,给丁主任说,这是我们的三爷,养鸡大王,喂几十只哩,是个专业户。丁主任马上另眼相看,笑得脸上没有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了给大家散烟的那盒烟,要抽烟时又装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高级烟。丁任没叫三爷,叫的大爷,说大爷你老吸根帝国炮吧,三爷不想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不接不接就接住了。丁主任说,进口的外国货,一支四五毛钱哩。三爷还有点不相信,大声说好家伙一根烟都够二斤盐哩。丁主任回头说叫大家都向三爷学习,三爷过去拥护土改,现在拥护商品经济,是老模范老先进,还有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堆,三爷听不懂,可是三爷感到了很是风光,把刚才敬烟敬了半截的事抹荒牌了,心里说不知者不怪罪,丁主任还是很好的。后来人们问三爷,外国烟啥号味?三爷说其实也没啥格外的味,就是和中国烟不同,外国烟当然是外国的味。说得人们迷迷糊糊,不知道外国烟到底啥味。为这事三爷很是感激张文,要不是张文介绍,别人就会记住这个事,说啥时候啥时候叫丁主任玩个长脸,一辈子都是个短处。张文一介绍,长脸就变成了圆脸。张文为啥要介绍?还不是张文心里有咱。三爷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大恩小恩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文心里有咱,咱心里也要有张文。三爷早都想请请张文,报答报答这份情义,想想也没请,张文当民兵连长,啥好的没吃过,稀罕自己这一口粗茶淡饭?到如今张文还没喝过自己一口水。三爷想报恩没报,心里早晚搁着一块病,总像欠了张文什么。这一回可有报答的机会了,选他忿!他把咱当人敬,咱得把他当神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爷想定了,选张文,这一票不能便宜了外人。
三爷要下地做活了,想好了不想了再不下地做活就是白浪费工夫。三爷刚出门就看见了李武,李武扛着锨从门口过,对三爷笑笑,说三爷才下地呀!三爷脸红了,像做贼被捉住了,话都说不圆了,只会啊啊了。李武过去了,三爷的心忽然乱了。三爷站住愣了一会兀,心里说不行,还得再想想。三爷就又拐回去了,又坐到当间里,又吸烟又想。
三爷这一回想的是李武,玉爷心里总觉着欠着李武点什么,是什么再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狠劲吸烟狠劲想,想得头痛了,才想起来。不是欠李武的,是欠李武他妈的。三爷想起了吃食堂的事。三爷当时还年轻,年轻人饿得快,顿顿开饭时抢在前边打饭,怕打得晚了没有了。三爷吃着吃着就浮肿了,不是吃着了,是涮着了,一天三顿清汤越涮越肿,年轻轻的就拄着棍子走路了。人们都说他快了,快什么大家心里明白。三爷不会忘了,当时李武的妈掌握着勺把子大权,负责给人们打饭。一天夜里,李武的妈偷偷跑到三爷屋里,塞给三爷几个玉米糁糁野菜蒸的菜团团。三爷不要,说你都肿成啥了。李武的妈说,好兄弟,我干这事要不肿,多少人就会变成死鬼呀。三爷才把菜团团接住,想咬几口又不好意思咬,李武的妈还没走呀。李武的妈看着三爷的样子扑扑嗒嗒落泪,说,年轻轻的成了这号样。三爷还记得,李武他妈还按按他身上,说,看看,一捏一个坑。你咋恁老实,不会偷也不会摸,你没看看,不做贼的都饿死了!你咋恁迷,咋回回打饭抢在前边,几个粮饭掺都沉在下边呀,以后你拖到最后打,嫂子也好照顾照顾你。三爷听话,以后再饿也要拖到最后打饭,李武的妈每次都给多打一勺半勺的。三爷想起了这事,三爷吓坏了,埋怨自己不该不听王支书的话,没有好好想想,差一点把救命大恩都忘了。三爷想,虽说李武的妈没等食堂散火就浮肿肿死了,她死了她还有儿子呀!有恩不报非君子,自己差一点成个小人了。三爷越想越后怕,这一回要是选张文不选李武,李武的妈在阴间知道了,能不骂我不要良心?三爷想到自己久后也去了那一间,咋有脸见李武的妈呀,脸能不红心能不跳,当个鬼也当得没一点德行!对,不选张文,选李武,定了,板上钉钉钉死了。三爷这一想就把整个上午想完了,可是三爷不后悔,总算没有白想,总算报了救命大恩,看起来遇事可就得好好想想,怪不得干部们成天在想想呢。
吃午饭时,三爷很高兴。三爷家人口多,有三奶奶,还有两个儿子,儿子们还有媳妇。在外边,干部们替三爷想;在家里,三爷替一家人想。老伴和儿子媳妇是不能随便想的,一切得听三爷的,三爷想东,一家人得往东,三爷想西,一家得往西。三爷想了一上午,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想的,是为一家人想的,三爷全心全意为一家人想好了投谁的票。三爷要对一家老小发话了,三爷的话就是命令,发了命令都得服从,打折扣是不行的。不过三爷也很是民主,每次命令之前都要考考大家,看看一家人是不是和自己想到一块了。三爷问了,你们说说咱们明天选谁?三奶奶说,选谁都行,反正又不叫咱当。三爷气了,三爷说放屁,不叫咱当是不叫咱当,也得看看谁对咱好?三奶奶不敢说了,大儿子哼了一声,说,对咱好当屁,得看看王支书对谁好才行,王支书想叫谁当谁才能当。三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哩,王支书不叫谁当,你就是选了他也白搭。三爷心里输了,面上可不输,三爷又问,你说说,王支书对谁好?大儿子又说了,王支书对谁好当个屁,王支书对咱也好咋不叫咱当哩?得看看谁对王支书好,谁舔的美谁才能当。三爷这一下可惨了,操他奶奶,我真是老了,咋越活越笨,连儿子都不如了。儿子这话有理,三爷又问,谁对王支书好?大儿子说,你想一上午都不知道,我又没专门想咋知道?一句话把三爷噎死了。三爷想了一上午算抹荒牌了,本来想发布命令的也不发布了。三爷想想不急,这事学问大着哩,要不是大儿子提个醒,还差一点弄错了。怪不得王支书叫好好想想,是得好好想想,这里面学问深着哩,可不敢选个王支书不待见的人,咋对得起王支书呢?天地良心啊!
三爷对王支书服得五体投地,别看王支书年轻,王支书办事可不年轻,摸着大家的心思办事。三爷原来很穷很穷,三爷不偷不摸不沾集体的一根麦秸,就会死出力死做活,全靠喂几只鸡生蛋换点油盐换点零花钱。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大恩大德,有一阵子上级发下命令,说是为了捍卫社会主义,一人只准喂一只鸡,喂的多了就会长出资本主义尾巴,是尾巴就要坚决毫不留情地割掉,扔到美国去。不光把多的鸡打死拿跑,还得给吃资本主义尾巴的人拿油盐柴钱,还得挂牌游街示众。王支书当时是治安主任,专门负责割尾巴。有一次,就是王支书领着上级来人挨家挨户割尾巴,队伍到了三爷门口,可把三爷吓坏了。三爷家五口人喂了十只鸡,也就是多了五条尾巴。鸡已经撒了一院,逮也逮不住了,藏也藏不及了,只好吓得筛糠一样等着割了。上级来人看看一院子鸡就笑了,说这么多尾巴,割吧!王主任说了,割球不成,他家人口多,十一口人哩,一人还不划一只,社会主义还没长够哩,有球的资本主义尾巴!来人哈哈笑笑走了。三爷吓出了一身冷汗,给一家人说了,王主任真是佛爷转世,菩萨再生。这还是小恩,大恩还在后头。王主任变成了王支书,前几年又找上门,说三爷,我看你喂个鸡还在行,我去城里给你买点优良品种鸡喂喂,你弄个专业户当当,叫咱村里也光荣光荣。三爷只当说着玩的,谁知没几天真把鸡娃送上门了。这鸡真是好种,一年没有几天不生蛋;三爷发了,鸟枪换大炮了,在村里不算首户也算头几户了。吃水不忘打井人,三爷忘不了王支书的恩德,逢人都说,别看王支书年轻,叫我趴到地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爹我都干。三爷想想都后怕,要是选个和王支书不对劲的人,自己还算个人?麦米都有个心,我孬好还是个人,可得选个王支书称心如意的人,不踩王支书脚后跟的人,烧香要烧到佛爷面前啊!
谁对王支书好?三爷吃了午饭就又开始专门想了,一想就想起了张文,这娃子对王支书好成一个人了,三天两头请王支书心情心情,心情心情就是喝酒。三爷记得可清了,正月十五那天上午,张文又请王支书心情,可能心情得太狠了,王支书从张文家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劲地大喊大叫,一心敬你,三星高照,五星魁首,叫着叫着就跳到门前大渠里了。三爷在门口看见了,三爷吓坏了,三爷心痛坏了,多冷的天啊,会把王支书冻坏的。三爷急坏了,急忙脱袄子脱棉裤要下去拉王支书,越急越脱不下来,还是人家张文忠心报国,啥都没脱就跳进大渠里了,把王支书捞出来又扶到家里,给王支书换干衣服新衣服,上下都是青颜色毛呢的!如今王支书还穿在身上。这交情深着哩,王支书常说,张文是煤(枚)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王支书早晚出门喝酒,都要把张文这个大学毕业生带上。王支书还说,孙悟空敢大闹天宫,我有张文保镖敢大闹酒海。三爷越想越认定张文和王支书最好,两个人好得活像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只有选张文,王支书心里才能美气。王爷这样想是想了,就是想得不专不顺,因为还有个李武在三爷心里活蹦乱跳,一个劲地要把张文从三爷脑子里挤跑。三爷知道,李武和王支书也好,好是好,和张文好得不一路。张文是亲王支书,李武是骂王支书。村里有溜光蛋叫刘五,有一次请王支书心情心情,王支书没叫张文保镖,王支书说小打小闹不用大将军出阵了。谁知小打小闹也把王支书晕到了云里雾里。刘五乘机进言。说他有个好门路,弄成了一本万利,保叫村里一步登天,家家万元户,户户盖楼房,到时候你王支书出门就要坐朝廷的帽子——皇冠。王支书晕了是晕了还影影绰绰记得,上级叫起用能人的号召,原来能人就在眼前,用!重用!既然刘五给修了金銮殿,王支书巴不得立时三刻就登基坐朝,就说,娃子,只要你真能办到;老子就在村里封你个一字平肩王?说吧,要啥?刘五乘机掏出了早写好的要钱报告,恭恭敬敬呈给了王支书。王支书看了哈哈大笑,才要三千元,就能办这么大的事,批,老子给你批了。王支书用歪歪扭扭的字批了,就歪歪扭扭地回家睡了。刘五拿着圣旨,立时找会计取钱,会计哭笑不得,又不敢抗旨,也不敢得罪刘五,还怕钱飞了,就推故去信用社取钱,先找李武,后找三爷,求他们去给王支书说说,请王支书收回成命。三爷就去了,三爷最恨刘五这号没毛飞的人;成年身不动膀不摇专指望嘴皮子吃喝拉拢招摇撞骗。兰爷到了王支书门口,听见屋里拍着桌子大叫大闹,三爷没敢进去,就蹲在窗外悄悄地听。三爷听出是李武的腔调,只听李武破口大骂,喝,喝!把个好好的人喝成了酒鬼醉鬼,把好好个村喝得乌烟瘴气,你这个党员到底入的是啥党,是共产党呀还是酒党?你要不把刘五这个批件要回来,从今在后咱们一刀两断,好希罕在你手底下干个鸡巴白毛副村长。……三爷听得一炸一炸的,三爷怕火上浇油就悄悄溜了。论岁数王支书比李武长一辈,论官职李武是王支书的部下,李武为啥敢像老子训儿子一样训王支书?三爷想不透为啥,想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了,王支书一定有啥把柄捏在李武手里。三爷很为王支书愤愤不平,打狗还看主人面哩,王支书这支书是上级叫干的,不怕王支书也不怕上级了?三爷想给王支书解解围,就悄悄问王支书为啥怕李武?王支书哈哈大笑,说,球,李武就是个这号货,有时骂的才凶哩。球,李世民还听老魏骂哩,骂是骂可是个一心保驾的忠臣。光说好听的中球用,溜的溜的就把国溜亡了。三爷听了就明白了,明白了就更服王支书了,王支书这一手厉害,怪不得王支书坐天下坐这么长不倒。三爷又想,李武这娃子是个忠臣,不选忠臣能选奸臣?不过,张文也不是奸臣啊!三爷心里犯嘀咕了,两个人和王支书都好,到底该选谁呢?选谁?选谁?脑子里一直是“选谁”这两个字,三爷没想准到底选谁,又想到别的地方了。这个难题都是王支书出的。三爷明白了船在哪里湾着,一定是王支书想叫张文李武都干,上级又只准选一个,选谁维持谁,不选谁得罪谁,王支书只想维持人又怕得罪人,就想这个方叫百姓们替他得罪人。三爷想王支书真能,到时候选住了谁,王支书就说是我提的你的名,谁没选上,王支书又说了,我提你的名老百姓不投你的票我有啥办法?好叫王支书落了,人叫老百姓得罪了。三爷开始埋怨王支书了,谁家当干部的兴这个?三爷刚埋怨个头又出了岔岔,既然两个人中只准选一个,老百姓都不准选两个,你王支书是支书当然也只能选一个了,王支书想叫哪一个干呢?王支书投谁的票呢?只要猜出王支书投谁的票,咱跟着投谁的票就好了,何必再费脑子哩。可是王支书要投谁的票又不知道,三爷就猜就想,地下烟灰磕了一堆,还没猜住想准,还把头想痛了,说痛就痛,痛得针扎刀剜一样。三爷的头一痛就不顾想选谁了。只顾想头痛了。痛这么狠都怨上级,你们想叫谁干就叫谁干,谁又没说三道四,谁又没骂爹骂娘骂你们八辈老祖宗,你们为啥叫老百姓受这号洋罪?你们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把头养得好好的,你们不替老百姓头痛,还叫老百姓替你们头痛,还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哩。派款派捐派费哪一样我们没出,没啥派了又派头痛,老百姓能痛得起吗?吃药得花钱呀!三爷脾气好,好是好也会发火,三爷气了,三爷发火了,三爷骂娘了,日他妈,你们吃着皇粮都怕想,能派给老百姓来想,老百姓也日哄日哄去个球,他娘的,不想了,管他谁当村长,谁当咱就跟着谁走。三爷下定决心不想了,说不想就不想了,不想了头就痛得轻了。可是又转念一想,不中,自已选谁不选谁就不说了,还有一家子人呀,这事可不能叫他们乱当家,这个选张三,那个选李四,不成了没王子蜂?还有,家里人要问选谁呢?村里人要问选谁呢?自己要回答不出多丢人!三爷觉着责任重大,不能不想,又怕想想还头痛,脑子一转就有了门道。三爷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硬币,三爷说,张文占正面,李武占反面,撂上去落下来谁在上面就是选谁。三爷说了就把硬币拎着扔得高高的,三爷的心也跟着硬币飞得高高的,硬币落到地下了,三爷的心也跌到地下了,三爷趴到地下一看,正面朝上,是叫选张文哩,对,就是选张文。李武,你可不能怨我,都怨你的命不好。这最公平了,村里组里分东西分活组干部常用这种抓阉的办法,这办法最得人心了,谁也没有怨言。三爷想了一天的事一点不费脑子就解决了,三爷埋怨自己当初咋就忘了这么好的办法,脑子白想了一天,头也白痛了一阵子。三爷浑身轻松头更轻松,磕磕烟袋就要下地了。三爷站起来要走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总觉着有点对不起李武的妈,还想撂一回不一定准,撂两回吧,再撂一回试试,要还是张文在上面就证明张文命里该当这个官,就不再三心二意了。三爷又摸出硬币,两个指头夹着放到嘴边吹吹,又放到耳边听见了嗡嗡响,心里还不住祷告,李大嫂,你儿子命里能不能当村长,你在那一间你最清楚了,你看着办吧。祷告完了又把硬币扔得高高的,硬币落下来了,三爷急急上去一看,啊,反面在上,是李武!三爷惊喜地啊了一声:三爷心里隐隐约约向着李武,又为了表示自己公道,就故意不向着李武,强压着那隐隐约约。三爷犯难了,是头一次为准呀,还是这一次为准?是头一次算数吧,觉着亏了李武,这一次算数吧,又亏了张文。再撂一次吧,又怕,怕什么也说不清。三爷的头又痛了,脑子里像钻了一条蛇,乱咬乱踢跳,痛了真不美,三爷不想叫再痛,就想不痛的方。三爷不愧是三爷,活人没叫尿憋死,想方就有了方。为啥不拔倒树枝捉老鸹哩?真笨,想了一天算瞎想了,想的一点也不起作用,去问问王支书不就蹬根子,王支书一句话顶上自己想几天。王支书会说吗?当然会,这又不费他个屁事,又不用花他一分钱,就是一句话嘛,凭着多年的老交情,他瞒天瞒地还能瞒自己?再说,他巴不得哩。
三爷想开了,头就一点也不痛了,就欢天喜地去找王支书了。王支书家里有客,王支书问他有什么事?三爷想这事不能当着众人说,说了就泄露天机了,得拉个背场说才行。三爷说:“你出来一下,我只问你一句话。”
王支书就跟着三爷出来了,三爷把他领到了房后一棵弯腰树下,看看很僻静就站住了。王支书看着三爷很神秘很严肃的样子,就问:“三爷,啥事?”
三爷看看左右前后没人,就嘿嘿笑笑,问:“你说说,你想叫谁干村长?”
王支书迷登了一下,反问:“三爷,你问这干啥?”
三爷贴气地说:“你想叫谁干了,咱就投谁票嘛。”
王支书笑了,说:“谁干谁不干,我不是说过了,叫大家好好想想选吗,这事得大家当家作主,村长又不是我家私有的。”
三爷有点气了,都是自己人打的啥官腔,气是气咽口唾沫打下去了,认真地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叫谁干?”
王支书笑了,说:“这?我还没想哩。大家选住谁,我就想叫谁干。”
“你别在我面前耍滑头了。”三爷有点恼了,继续表忠心道,“对真人不说假话,你明天投谁的票,你给我透个风,保险叫你满意,别弄得到时候叫你心里不美!”
“三爷!”王支书又好气又好笑,说,“你管我美不美干啥?你想选谁你就选谁,这是你的权力嘛!”
三爷急狠了,抓耳挠腮地说:“你咋是个这号人?怕我走露风声不是?三爷不是走话的小人,这里又没外人,只有你知我知,树又不会传话,你说吧,选谁?”说时把耳朵往王支书嘴上贴近,叫他悄悄说,怕说的声音大了叫风吹跑了。
王支书腻歪得连连后退,也着急地说:“三爷,我真没想呀,选住谁就是谁嘛!”
三爷恨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重重地说:“我可是诚心诚意成全你呀!”
王支书烦了,板起了脸子,吓唬他道:“三爷,我给你实话说了吧,这事我不能说,说了就犯政策了,我又没得罪过你,你老不要硬逼着我犯错误行不行?”
“这?”三爷吓了一跳,三爷又不满地冷笑一声,说,“我不信这也犯政策!球,都成政策了!”说了气冲冲地扭头走了。
三爷只想着能得到王支书的实话,谁知王支书一字不透。三爷好恼好气,不住骂娘,看起来王支书是不信自己,不和自己过心。只说王支书和自己怪贴心,谁知道自己和他贴,他不和自己贴,三爷感到了委屈,委屈得很,委屈狠了就和王支书不一心了,就下了狠心,球,你当支书的都日哄老百姓,老百姓就不会日哄你了?你不给老百姓作主,老百姓也会不给你作主,咱们看看谁日哄过谁?
三爷走一路气一路,心想,日他个妈,咱算好心变成驴肝肺了,好心没好报。三爷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家里,家里人正等着他吃晚饭,看他气色不好,问他怎么了,三爷气鼓鼓地说:“明天一早,娃子老少都上山给鸡打野菜!”
大儿子愣愣地问:“明天不是选村长吗?”
三爷哼了一声,气极败坏地说:“不参加!当官的都怕得罪人,咱们为啥替他们得罪人!”
一家人不敢吭了。
第二天一早,三爷领着一家人上山去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