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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鼓霓裳一缕痕------《长恨歌》背后的爱情故事 18

 江山携手 2016-08-01

 

上节课,我们讲了白居易的《长恨歌》,这可以说是中国第一长篇叙事诗,放到世界范围也是名列前茅,不止是属于我们民族的,而且也是全人类的文化瑰宝。它是怎样感动了和为什么能感动各个时代的所有人群,上节课作了介绍和探讨,我们的结论是长恨歌》唱出了全人类共同的遗憾。我在这里作一个补充性的强调,有着这样普遍意义的,是白居易在他作品中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及故事,而不是原来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但是人们欣赏一个艺术形象不可能不去联想他(她)的原型,评价一段故事常常要去对照历史。具体到长恨歌》,当代读者就难免疑惑:唐明皇与杨贵妃真有这样爱情吗?
    

真实的历史人物唐明皇与杨贵妃以及他们的故事,与作品中展示的当然不会完全一样,可也更不会完全不一样。这节课我们就探讨一下《长恨歌》背后的爱情故事。

有一次看完歌舞《大唐风韵》,我写了一首七绝:

半世英明半世昏,是非功过史家论。大唐风韵今何在?羯鼓霓裳一缕痕。

羯鼓霓裳”,指的是那场歌舞当中的两个节目,羯鼓舞、霓裳舞。今天我就从羯鼓和霓裳讲起。羯鼓,唐明皇李隆基敲得非常好,有个成语“羯鼓催花”,就是李隆基的典故,唐·南卓《羯鼓录》:

宿雨初晴,景色明丽,小殿内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得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神色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上指而笑谓嫔御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嫔御侍官皆呼万岁。
  

至于“霓裳”,观众朋友可能会想到电影电视当中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我看的那场节目也是杨贵妃领舞,这些都是导演们瞎编。我曾经提到杜佑的《通典》,他还有一部书《理道要诀》,其中记载:“天宝十三载七月改诸乐名,《婆罗门》曲改为《霓裳羽衣》曲”,在此之前根本没有《霓裳羽衣》这个名字,有了这个名字的时候,杨玉环36岁了,又比较胖,所以不可能亲自跳。顺便说到,上节课我讲“后人篡改了陈鸿《长恨歌传》,还有证据”,这就是一个:通行本中说杨玉环“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明显是篡改的人胡说。杨玉环应该是《霓裳羽衣舞》的总编导,编舞并且指导排练。如果单是跳,那是太小看她了。这个曲子十二段,很长的,有散板有慢板,也有很急的节奏。杨玉环编的应该是既有传统舞蹈长带广袖的飘柔,又有西域舞蹈胡旋的急速,与乐曲达到了完美无缺的配合。《旧唐书》记载:杨玉环“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她的才艺是多方面的,有人出使蜀郡返回朝廷时献上一只逻沙檀木琵琶,杨玉环常抱着这只琵琶在梨园中弹奏,音响清越,飘然若在云端,许多公主王妃都争做她的弟子。杨玉环还是击磬高手,她演奏时声音“泠泠然,虽梨园弟子,莫能及之。”说到梨园弟子,观众朋友更知道唐明皇是梨园行的祖师爷,《新唐书·礼乐志》:“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法曲就是作曲,据记载,他编的曲子有四十多首,可惜曲调都失传了,只剩下曲名,《霓裳羽衣曲》就是其中一个,是李隆基根据西凉节度使杨敬述带来的印度《婆罗门曲》改编的。由此说来《霓裳羽衣》是李隆基编曲杨玉环编舞,共同创作的唐代乐舞精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个时候,公元8世纪,李隆基和杨玉环堪称两位世界级艺术大师。

“半世英明半世昏,是非功过史家论”,说的就是李隆基。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历史人物,既是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英主,又是耽于声色怠政任奸的昏君,前期后期判若两人。可是“是非功过史家论”,自有历史学家去评论,我们这个诗词课程不多谈。如果不是白居易的长恨歌》,我们根本讲不到唐明皇与杨贵妃,如果李隆基和杨玉环没有留下诗作,我们也就没有今天这节课。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有两句:“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这就是说,杨玉环不但为李隆基编的《霓裳羽衣曲》编了舞蹈,还配了歌词,这说明杨玉环会写诗歌。得说明一下,在唐朝,有点文化的人都会作诗,当然水平有高有低。杨玉环作诗水平如何?《全唐诗》里存着这么一首: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多美!诗句清新,毫无俗语。中规中矩的七言绝句,而且极其罕见地押仄声韵。这是杨玉环一次随李隆基游绣岭宫,命侍女张云容献舞,杨玉环即席写下的。“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枭枭秋烟里”,漫舞翻飞的罗袖,飘出阵阵清香;披着红纱的舞女,宛如荷花袅袅亭立在秋天薄雾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又好象轻云岭上突然刮起了春风,那刚刚长出嫩芽的柳枝轻轻地拂动着水面。这两句是非常工又非常美的对仗,在杨玉环之前,没人写过,在杨玉环之后,也没人能学,能超过。“婉约”词开山祖南唐宰相词人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赏识,后来非常有名,喜欢诗词的朋友很多人都知道,可平心而论,比“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是不是差远了?但是知道这两句的人不多,真是很奇怪的事。五代末到宋初有个诗人刘兼,他肯定知道:

近窗卧砌两三丛,佐静添幽别有功。影镂碎金初透月,声敲寒玉乍摇风。

无凭费叟烟波碧,莫信湘妃泪点红。自是子猷偏爱尔,虚心高节雪霜中。

颔联很明显套用了“乍摇风”、“初拂水”,可惜简直是化神奇为腐朽,原句的生动清新一点都没了,变得老气横秋,所以后人选他这首诗有的时候干脆把中间两联对仗砍掉:

近窗卧砌两三丛,佐静添幽别有功。自是子猷偏爱尔,虚心高节雪霜中。

这倒还算是象样的七绝。(子猷,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字子猷,爱竹,曾暂住别人的空宅,令人种竹。人问:“只是暂住,何必麻烦?”他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当代学者许永璋说:

杨贵妃诗,虽仅存七绝一首,然其艺术价值,何止独秀于内宫?……可跻于大家之列。……杨妃诗之价值,沉沦千载,良可慨已!(《读唐诗偶笔十则》)
    

    既然有这样的诗才,肯定还有其他作品,可惜《全唐诗》中署杨玉环名字的只此一首。好在历史最公正,在她死去1250年之后,今天有的学者考证说,李白的诗集中可能有一些实际是杨玉环写的。当然这不是定论,但她肯定有很多诗散逸了,不少学者们这么认为。

再说李隆基的诗。《全唐诗》中现存他的诗65首,许永璋先生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有唐三百年风骚,帝王之诗传世者十人,……明皇诗不仅为十帝诗之杰,亦且为盛唐之大家……为唐代诗坛之柱石。(《读唐诗偶笔十则》)

    我们只读他的《题梅妃画真》一首: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爭奈娇波不顾人。

    洁白如霜的衣裙啊,倒还是当年的样子,怎奈那双娇媚的眼睛啊,不再看我了。七言绝句,中规中矩,而格律当时刚刚定型。根据唐代曹邺《梅妃传》记载:梅妃,名江采苹。七岁即能诵读《诗经》,开元年间,被选入宫。江采苹喜爱梅花,所居之处遍植梅树,每当隆冬梅花盛开时,江采苹和李隆基一起赏梅,留连忘返,由此得名“梅妃”。可是杨玉环入宫以后,梅妃渐渐失宠,甚至贬入冷宫,曾作《东楼赋》,抒发心中哀怨,可惜失传了。李隆基在兴庆宫中偶然思念梅妃,派人悄悄送给梅妃贡珠一斛,梅妃吟诗辞谢,《谢赐珍珠》: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李隆基读罢墨迹未干的诗笺,怜悯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便命梨园乐工为诗谱上新曲演唱,曲名叫《一斛珠》,当时就传唱开来,名满一时,脍炙人口,1050年后,歌德从英译本转译为德文,成为中国古诗中最早译为德文的一首。安史之乱爆发,杨玉环被勒死在马嵬坡,收复长安后,李隆基回到宫中,派人寻找梅妃,毫无下落,有人献上一幅梅妃的画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李隆基老泪纵横,这时候他已经七十三四岁了。随即题诗像上,就是前边的那首: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时态,爭奈娇波不顾人。

在场乐工依《一斛珠》声调弹唱,旧曲新词,可以想象,那场景该是何等的悲苦。讲到这儿,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李隆基是个性情中人,是个感情丰富炽烈的诗人。在他的身边,象江采苹、杨玉环,也都是能歌善舞出口成章才华横溢的才女。当然还有很多的文人学士围绕着他,比如贺知章、王维、李白等等,他们也跟李隆基互相唱和,他们的这些诗叫应制诗,我们看两首:

羽林十二将,罗列应星文。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

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李白)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王维)

把前面提到的两位女性的诗也摆在这: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杨玉环)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江采苹)

我一句都不分析,只请观众朋友们把这四首诗读一遍,一遍就够了,然后你问你自己一句话:如果你是这个李隆基,更喜欢谁的?是更喜欢李白王维那两位大诗人的,还是更喜欢那两位女性的?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你也就明白了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基础是什么。

我写诗说李隆基“半世英明半世昏”,他怎么英明怎么昏,我不讲,“是非功过史家论”,自有历史学家去评论。但是这儿必须谈谈李隆基和杨玉环对安史之乱到底应该负多大责任,不弄清楚,至少读起《长恨歌》总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心里捣鬼

先说杨玉环。清代赵翼:开元之治,几于家给人足,而一杨贵妃足以败之。”中国的男人没出息就没出息在在这儿,明明自个儿闹得垮了台,却说女人祸害的。杨玉环得到皇帝的宠爱,因此骄奢淫佚,那是肯定的,给她做衣服的700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可是,她不骄奢淫佚,不吃荔枝,也没人给她做衣服,安禄山就不反了吗?而且杨玉环从来不干政,惟独有一次:

禄山反,以诛国忠为名,且指言妃及诸姨罪。帝欲以皇太子抚军,因禅位,诸杨大惧,哭於廷。国忠入白妃,妃衔块请死,帝意沮,乃止。  ------《新唐书》

贵妃衔土陈请,帝遂不行内禅。   ------《旧唐书》

杨玉环干政只有这一次,这一次就要了她的命。因为她得罪了眼巴巴盼着当皇帝的太子李亨,而李亨,也就是后来的肃宗,极可能正是马嵬事变的幕后指使人。

杨玉环38岁在马嵬坡被勒死,从当时到后世一直被同情,甚至杜甫也这样写杨玉环的死“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再说李隆基。他对安史之乱肯定要负责任,他的怠政,任用权奸,促使了大乱提前爆发。但是,他即使仍象前期那样励精图治,顶多能延缓大乱,更何况他前期励精图治的很多政策既推动了唐王朝向极盛发展,也同时埋下了战乱的祸根,建藩镇、募兵制就属于这类。

我们不讲英主昏君,只讲李隆基作为艺术家、诗人的感情生活。作为诗人,李隆基一定是很想跟其他的诗人平等地探讨切磋,有个非常能说明问题的事例:李白到了长安,不是在金銮殿上三跪九叩见皇帝,而是李隆基从他乘坐的步辇下来,走上前去迎接,设宴招待时亲自给李白调羹,说明他不是要李白做他的臣子,而是要李白做他的朋友,诗友,他的这种感情需求心理渴望极其迫切,否则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这里有个潜台词:我不把你当臣子,你也别把我当皇帝。这个潜台词李白没听出来,也不可能听出来,如果听出来了就不会献给李隆基这样的诗句:

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李白没准自己还挺得意,可李隆基肯定很失望,所以一年多后,李白要走,李隆基也就不挽留。鲁迅先生说过,皇帝是很孤独的,他面前只有两类人,敌人和奴仆,没有朋友。这种孤独感对于别的皇帝来说可能无所谓,但是对于李隆基,以他的艺术天分诗人气质,他忍受不了。因为艺术、诗歌,就其本质来讲,是人类的情感交流,阻断交流就是扼杀艺术。大家熟知的典故:俞伯牙在汉江之滨鼓琴,钟子期闻声叹曰:“巍巍乎若高山,荡荡乎若流水”,我们现在常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就从这来的,子期一死,从此世无知音,伯牙把琴摔碎了。

就在李隆基简直也要摔琴最孤独苦闷的时候,杨玉环出现了。杨玉环是唯一一个不把李隆基当作皇帝的人,只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反过来李隆基似乎也没把杨玉环只看成是他众多嫔妃中的一个。杨玉环自从跟李隆基结合之后,她就再也不允许李隆基染指其他的女人,甚至李隆基偶尔思念起梅妃来,他也只能偷偷地派人送东西,不敢让杨玉环知道。但是我们没听说杨玉环迫害过哪个妃子,汉高祖皇后吕雉把夫人胳臂腿都砍去了,这样的事在历代后宫多得数不胜数,可是杨玉环没有。这两个人还曾经发誓,要生生世世为夫妻,这是皇帝和妃子的关系吗?史书还记载,李隆基曾经两次把杨玉环赶出皇宫,我怀疑这是史官在护着皇上的面子,你一读就看得出来,简直象是现在两口子闹别扭,媳妇赌气回娘家了

但他们又不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他们更是一对才华绝代的艺术家,一对出类拔萃的诗人,他们互相欣赏,互做知音,有着共同的追求,有着共同创作的经历,《霓裳羽衣舞》就是他们共同创作的。从他们相识到李隆基去世,前后长达二十多年,可是现存古籍中没有他们互相唱和或表达感情的作品,这不合情理。既然他们诗才那么高,爱得那么深,时间那么长,没有诗,不合情理。可以断定应该有,而且数量不会少,只是湮没了或者阴错阳差冠上了别人的名字。现在还确实有人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甄别梳理性研究,其研究成果,越来越引人注目,而且常常产生学术界乃至社会性的轰动。

李隆基和杨玉环所处的盛唐,是古诗的颠峰期,又是词和曲的萌芽期,他们对于格律诗的促成性贡献、对于词与曲的奠基性贡献,已经沉埋千载,但不可能永远湮没,定然会正因其千载的沉埋而愈加地大放异彩。总有一天,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名字,不仅止以他们的爱情感动后世的男男女女,更因为他们对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文学艺术的杰出贡献,受到理应受到的永久的崇敬。

07.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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