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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用一生与自己分庭抗礼

 竹叶清香茶 2016-08-03

领教
导言
我们见过不少这样的勇者:一生都在对别人的“是”说“不”,向世界的“不”说“是”。而极少有这样的勇士,用一生的时间与自己分庭抗礼:对放言过的“是”坚决说“不”,向曾坚守过的“不”果断说“是”。如果没有那般血腥残暴的倒行逆转、抛弃旧残与自我处决,人类群星中还会不会诞生这般决绝的精神勇者?我深深怀疑。


尼采一生的持续转变之中无可比拟的独特之处是:他的生活道路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一种倒行逆转的运动。


让我们以歌德为例,他的天性是一个有机整体,与世界的进程神秘地保持着和谐。我们发现,他成长中的各个形式象征性地对应着他的年龄。青年歌德激情似火,中年歌德深思熟虑,老年歌德睿智明达:他思想的韵律与他生命中血液的热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他的骚动是在最初(像所有的年轻人),他的秩序最后出现(老人总是这样),他变得保守,是在他一度激进之后,感情丰富过后科学严谨,对自己的生命先是挥霍后是呵护。


歌德
1749-1832年,德国著名思想家


尼采却走了一条正相反的路:如果说前者追求的是本性中越来丰富的关联,他则日益急切地分解着自己。像所有受魔力驱使的人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急躁易怒,越来越不宽容,越来狂热、革命,越来越躁动不安。


单是他表面的生活状况就已显示出他的反其道而行之的发展程。


尼采是以一副长者的姿态起步的。当他的大学同学还在搞恶作剧,狂饮啤酒或者在大街上鱼贯而过之时,24岁的尼采已经是个职位优越的教授了——著名的巴塞尔大学里名副其实的语文学教授。他当时真正的朋友都是些五六十岁年事已高的大学者,像雅各布、布尔克哈尔特、里奇尔,还有他的知己,时代最伟大的头号艺术家理查德·瓦格纳。


他拼命按捺着他那诗人的力量和内心音乐的涌动:他像个迂腐的宫廷顾问一般躬身伏在那些希腊文手稿之上编制索引,乐此不疲地修订尘封的学说汇纂。刚刚起步的尼采,完全将目光投向“历史”,投向一度存在然而业已死去的东西。他生活中的快乐显得老气横秋,兴高采烈也好,狂妄自负也好,都带着教授的尊严,他注重的焦点只限于书本和学问。

理查德·瓦格纳
德国著名的古典音乐大师,是德国歌剧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巨匠。



27岁,他的《悲剧的诞生》开凿了一条通往现时的秘径:不过作者在他的思想面前还戴着古典语文学严肃的面具,只隐隐地有未来的微光在闪烁,那是他对于现时的热爱和艺术激情的火花首次迸发。


30岁左右,对寻常人来说已是而立之年,歌德在这个岁数已身居枢密顾问,康德和席勒已成为大学教授,尼采这时却抛却了腾达之途,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古典文学的讲台。他第一次总结自我,脱身进入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是他的第一次深刻转折,而这一终结恰恰意味着一个艺术家的诞生。

24岁的尼采



他砸开现时的大门,随之现出了真实地面目——一个不合时宜的悲剧人物,他的目光投向未来,热切渴望着新人类的降生。这其间充斥着电闪雷鸣般的—次次转变和内在本质的彻底颠覆,疾风骤雨一般由古典语文学转向音乐,由严肃持重转向心醉神迷,由立足具体事实转向超然物外的舞蹈。

36岁,尼采成了被放逐的人,反道德主义者、怀疑主义者、诗人、音乐家,比青年时期“更具有青春活力”,脱离了一切历史和自己的研究,甚至也脱离了眼前,纯然成了彼岸未来人类的同伴。一般艺术家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安身立命,日益稳健持重,目标日益明确,尼采的生活却随着时光的流逝,日益甩开一切束缚和羁绊。这一重焕青春的速度无与伦比。

40岁,尼采的语言、思想、性格之中比他17岁时有着更多新鲜的血液、清新的色彩、大胆、激情和音乐,比起往日那个24岁、少年老成的教授,这个西尔思-马利亚的孤魂手中的笔迈着更为轻捷、欢乐、舞意翩跹的步伐。

因此在尼采这里,生命感不是逐渐平息淡薄,而是日益加强:他的转变愈来愈迅疾、自由、飞扬,愈来愈丰富、强劲、暴烈,也愈来愈愤世嫉俗:他为他疾行的精神再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在他身上,几乎不等一处长牢长好,“皮肤就起皱、胀裂了”,终于,他的生活再也跟不上他自我蜕变的速度了——那速度渐渐加快,如同放电影一般,画面不停地颤抖着、闪烁着,伴随着嗡嗡的鸣响。


他早年的朋友几乎个个都已固守在他们各自的学科领域、观点、体系中,就是这些自以为最了解他的人,每见他一面,便吃惊地发现他愈发变得陌生了。他们惊骇地看到,他精神的面孔日益焕发着青春,那崭新的线条毫无旧日气息;而他自己,这个始终处在转变中的人,简直觉得毛骨悚然——当他听到他从前的头衔,当别人把他与“巴塞尔大学的弗里德里希·尼采教授”、那个语文学家“搞混”——要回忆起那个他20年前一度做过的“睿智长者”是多么困难啊!


晚年尼采
(1899年,去世前一年。)



也没有人像尼采这样,在生活的道路上毫不留情地随时抛弃自己身上―切旧的残余、感伤: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晚年是那样可怕的孤寂。因为他割断了同往昔的一切牵连,而为了与新生的一切相连,在最后那些年里,他的转变实在太过激烈。


他呼啸着掠过所有的人和事物;而越是接近自己——或者看起来是这样——他就越是迫不及待地渴望摆脱自己。他的内心越来越割裂,他从“不”向“是”的跨越,他内心那条“电路”的切换也越来越生硬突兀:他不断地燃烧、消耗着自己,他的生命之路就是一簇火焰。

但是,在他的转变不断加速的同时,其强度和造成的痛楚出以同样的程度增长着。尼采最初的“克服”仅仅是蜕去少年意气的忠诚信仰和学校里学来的权威观念:像干枯脱落的蛇蜕,它们被他轻而易举地抛在身后。

越是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成为一位古典语文学家,他就越是需要向他更深层的核心处开刀;由越多的自身原生质形成的信念,越是皮下的、穿透神经的、渗透血液的,就越是需要自残的暴力,果敢,要不怕流血——这成了一种“自我处决”,又如同夏洛克从活人身上割肉。终于,对自身的揭示深入到感情世界的最底层,成为冒险的手术——最首要的,斩断瓦格纳情结——这是他对有己身体进行的性命攸关的一次开刀,紧靠着心脏,近乎于自杀,它又是那么突兀暴虐,如同一起纵欲之后的凶杀,因为他那追求真理的强烈冲动正是在两情脉脉、缠绵缱绻之际强暴并随即扼杀了那与之肌肤相亲的身体。

但是,越残暴越好。尼采为了他的“克服”失的血越多,痛楚感深,越是无情地自残,尼采就越是满怀喜悦地为他对白己意志的考验而自豪。渐渐地,尼采的自残冲动变成了他精神的一种嗜好。

“我的摧毁欲与我的摧毁力旗鼓相当。”从单纯的变形中生出了一种乐趣,与自己分庭抗礼的乐趣。他书中的话语各自为营,彼此粗暴地扇着耳光。他激烈地背叛自己的信念,对每一个他自己说出的“不”断情说“是”,又对每一个“是”说“不”。


他充分伸展着自身,以尽力拉开他本性中的两极,将这两极间的电压当作真正的精神生活来体察,一再逃离自己,又一再触及自己——“逃出自己的灵魂,又在更广阔的穹宇中赶上前来”——到后来,这成了一种兴奋过度,最终酿成了灾难。因为,就在他竭力拉伸他的本性时,精神在张力之下崩溃了:燃烧的内核、巨大的魔力爆发了,那无比强大的力只需一次火山爆发般的撞击,便摧毁了壮观的形象——创造的精神把它从自己的血液中唤来,又将其逐入无限之中。

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著名作家、小说家、传记作家,以描摹人性化的内心冲动,比如骄傲、虚荣、妒忌、仇恨等朴素情感著称,煽情功力十足。二战期间目睹纳粹猖獗,因“精神故乡欧洲”的沉沦而绝望,1942年于古巴服毒自杀。

尼 采1844~1900,德国著名哲学家,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尤其是在存在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上影响很大。1879年由于健康问题辞去瑞士巴塞尔大学教职,之后一直饱受精神疾病煎熬。1889年精神崩溃,再也没有恢复,在母亲和妹妹的照料下一直活到1900年去世。

导 言|杨旸

书 摘|《人类群星闪耀时》,[奥]斯蒂芬茨威格,亦言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5年9月,P181-184。

编 辑|叶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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