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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人生·择善固执论(续)

 墨菊香 2016-08-05
从择善到固执
若是内心感受、对方期望、社会规范三者互相冲突,则以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为最后凭借,亦即孟子所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这是基本原则,然而人生的问题并非一次选择就可以定案的,因此我们又须继续思索。
关键在于:生命的本质就是变化与成长,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表示努力永无止境,否则终究难免陷入困局。譬如,原本交往密切的朋友,经过一段时日的分离,感情自然生疏。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每天都在慢慢变化,如果当事人自己粗心大意,遇到必须选择行动时,就很容易犯错了。
因此,随着择善而来的要求有二:
(一)经常反省自己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
曾子所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论语·学而篇》)即是例证。若是缺少这种功夫,连“善”都分辨不清楚,行为自然不易适当合宜了。
(二)经常以行动保持人我之间的适当关系
这一点在今天人际交往又快又多的情形下,特别值得注意。因此,首先必须分辨:在我一生中,哪些人最为重要?于是,家庭亲人,从父母、夫妻、子女、兄弟姐妹,再到朋友、同学、同事等,就列出一张表了。其次,有些关系是以天生的血缘为基础,恒在而稳定,使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向外建立新的关系,求得人间各种成就。这时所要考虑的是本末轻重。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篇》)第一句是原则,第二句是变通。只重原则,则个人生命可能受到限制;只重变通,则又容易忘本。如何兼顾呢?试举一例说明。
我的母亲在50岁时因病而半身不遂。我当时忙着努力自己的工作,为了成家立业,出国念书,回国教书,直到领悟儒家的哲学,才明白孝顺的重要,如孟子所说:“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万章上》)孝顺是善行之一,那么我如何实践呢?我内心有强烈的感受想要表达,但是母亲的期望如何?也就是:我该怎么做,才能使母亲快乐?
我一向心直口快,有了问题非解决不可。于是当面请教母亲:您希望我怎么做?母亲沉吟不语。我随即提议:往后增加奉养父母的生活费,如何?她说:钱再多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花?的确,她每天躺在床上,日常生活的要求极少,对于金钱也就不大在意了。我再提议:物质方面既然无效,精神方面呢?譬如,古人说,“扬名声以显父母”,也是孝顺。
母亲说,你扬名声固然很好,但是别人又不知道我是你的母亲。的确,除非在熟识的朋友中得到肯定,否则名声无异于过眼云烟。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穿着锦衣,白天才有光彩;富贵之后,乡亲的赞美也最值得安慰。
然而,我的孝心竟无表达的机会吗?母亲想了一想,最后说:“你要让我快乐,就陪我打麻将。”于是,每逢周日,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我就回家陪父母打麻将。这种家庭麻将既可满足母亲的期望与我的内心感受,又不至于违背社会规范,因此成为我尽孝的途径。
上了牌桌,看到母亲忘记自身的病痛,精神大振异于平日,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儒家的智慧。这是通权达变,天下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因此任何伦理规范都会有些弹性,只要自己有此心意,同时又不影响社会大众的和谐生活,何必拘泥于固定的教条呢?
我举个人的例子来说明,是想指出:善恶不在于事情本身,而在于行动者的动机,以及他与相关对方的关系是否得到适当的发展。想不到“打麻将”居然成为我个人尽孝的途径。我的途径未必是别人可以效仿的。因此,每一个人都须学习及反省,以便找到自己尽忠、尽孝、尽义、尽礼等途径。
固执与变通
择善之后,还要固执。固执就是坚持原则,绝不妥协。但是,前面在谈“择善”时,一再强调通权达变,现在又如何自圆其说?答案是:固执所坚持的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行为的外在表现方式。譬如,我坚持对父母的孝心,但是表现方式却要依实际情况而定。择善是针对具体表现方式而言,固执是针对内心感受而言,两者相辅相成,并不矛盾。
孟子遇到类似的挑战。有人问他:“嫂溺,能否援之以手?”(《孟子·离娄上》)古人的礼规定叔嫂不通问,那么嫂嫂不幸落水时,做小叔的能否伸出援手?若孟子说不可,则未免太狠心,不像平常倡言仁义的样子;若孟子说可以,又显然违背当时的礼教。看似左右为难,其实十分简单:任何女子落水,我都应该伸出援手,救人第一。如果嫂嫂落水而坐视不管,简直就是豺狼野兽,毫无人性了。
孟子强调“执中”,执中与“执一”不同。执一是“举一而废百”,因噎废食。执中,则是“有权”,要权衡轻重,以便选择合宜之途。人性是向善的,所以人心会对别人的遭遇,感受不安与不忍。接着需要行动,以便化解不安与不忍。这就是择善了。固执的意义并非顽固不知变通,却是“勇于实践”。任何实践都需要勇气,在道德领域更是如此。没有勇气,当然谈不上坚持什么原则了。
孔子认为人性虽然向善,但是长期而有恒的行动显然才是成为善人的必经之路。他说:“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论语·述而篇》)所谓“有恒者”,正是有恒于行善之人。何以需要有恒?他的比喻生动自然。他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子罕篇》)有的树苗长高了,却不开花;有的开花了,却不结果。如果不到结果的程度,这棵树苗的存在实在是浪费了。人的生命亦然,不能坚持行善避恶,就是为德不卒,活着就是侥幸,没有意义可言,十分可惜。
孔子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篇》)天气真正冷了,才会发现松树与柏树是最后凋零的;一般人在平常的日子看不出善恶,一定要到“造次、颠沛”(《论语·里仁篇》)时,面临重大挫折与困难时,才知道谁是小人,谁是君子。我们常说:“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正是因为考验之严苛,才凸显出人格的特质。朋友来往,也只有在患难时,才看得出真正的交情。
为了达到这种要求,孟子提议“集义”与“养气”。集义是指:做任何事,不论大小,都须符合内心的指示,不必在乎外在的评价或得失。久而久之就会产生“浩然之气”。他的描述令人神往。“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何以如此?因为人的内心充满自信,俯仰无愧,坦荡荡无所求于外,自然觉得一股力量支持自己,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集义与养气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就可以体会孟子所说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是指内心自有主宰,自得自信,无待于外,可以超越于名利权位、成败得失之上,显示自由的境界。“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指回归内心,看见自己一向忠于指示,行善避恶,符合“向善”的天性,不愧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快乐由此源生。事实上,孔子与颜渊的“快乐”也都是相同的,就是:努力实践自己该做的事,不去计较其他问题,由此所生的自得之乐,可以维持终生。
至于“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说:若要实现人之向善本性,就须努力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既考虑自己的感受,又注意对方的期望,然后选择的行为方式,虽不中亦不远矣。在此,“强恕”二字,也有坚持、固执、勇敢的含义。由择善到固执,确实是儒家所主张的人生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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