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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轩 | 晏殊词选讲(之一)

 文冠厚朴 2016-08-06

晏殊(991年—1055年),字同叔,抚州临川人。北宋名臣,词坛领袖。
父为抚州狱吏,少有神童之誉,十四岁以举荐廷试,赐进士出身,命为秘书省正字,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即丞相),三度降谪皆为地方大吏,为政有声,仁宗朝名相多出其门下,及病逝,封临淄公,谥号元献,世称晏元献。
晏殊以词著于文坛,尤擅小令,与其子晏几道,被称为“大小晏”,又与欧阳修并称“晏欧”;并工诗善文,原有集,已散佚。存世有《珠玉词》《晏元献遗文》《类要》残本。

晏殊逝世距今已960年。晏氏是扭转唐五代以代歌伎抒情为主的花间风尚,复归抒词家之情的雅体,最早、最自觉、用力最勤、成就最大的北宋词坛领袖人物。两件事可以说明:一是接见柳永,当柳答:“只如相公也作曲子”,他当即回应说:“殊虽作曲子,却不曾道‘綵线慵拈伴伊坐’。”所举柳词:

定风波

自春来、惨红愁绿,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duǒ),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锦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这说明,第一,他颇熟悉柳词。举出柳这首词,因为其中表达了鄙视仕途的情愫。对柳来见求官有现实针对性。第二,他把自己作词取向与柳永严格区别开来。柳这句子并无对情色的露骨描述,但明显流露着市民流俗的意趣。况且,这也是一首代言体作品。

二是晏氏的小儿子、著名词人晏几道,有一次对人说:“先君(即晏殊)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人回应道:“‘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从现存晏殊的作品看,确实仍有部分花间体,但也可以由此窥知,晏殊确有扭转风气的复雅想法。而这两句意思,和柳永《定风波》词正好相近,把两首词作比较,所谓雅俗之别也是很明显的:

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晏殊词重点在下片,虽以女子之口抒发,却明显具有文士的理趣:把写情转换成较抽象的对情的思索,给予读者的不是柳词的日常的现实的感情满足,而是妙喻的非现实的审美快感。

晏殊《珠玉词》今存一百三十八首。今人笺注者张草纫评云:“词中所描写的,大多是上层士大夫优裕的享乐生活,不离看花饮酒,听歌观舞,流连光景的闲情,以及对时光飞逝,人生易老,会少离多,怀远忆旧而产生的淡淡哀愁。”又说:“晏殊甚至写艳情也极有分寸,谨守‘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教。”“《珠玉集》中,最庸俗者,也不过是‘淡淡梳妆薄薄衣’而已。”

从以上分析,可以归纳出晏殊之“复雅”:

  1. 写情主乎人生哲思;

  2. 写艳情不涉情色;

  3. 写情的技巧创造。也即是“以理节情,以才抒情”。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的雅词样板,以下就来展开对它的欣赏。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欣赏  晚唐五代,理趣开始成为传统诗歌重要元素。一、白居易激赏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白唱和集解》;二、僧人加入唐诗审美的总结,使理趣日益突显;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作为标志性成果。到北宋苏东坡、黄山谷提倡复雅,后人总结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这个元素一直影响到今天的传统诗歌写作和欣赏。陈寅恪说:一首诗如果只有表面一层意思,没有底下一层意思,就不算是好诗。这反映了晚清的诗歌审美标准。要谈“理趣”,它的发生,发展,演变,可以写成一本书。理趣是晏殊词的重要审美元素,也是他的突出特色。欣赏晏殊的词,必须注意这一点。

此词以变和不变作意脉,抒发对人生之无奈的感叹。眼前的“新”(首句),和回忆的“旧”(二句),生活在重重复复,时光却流逝不返(三句)。这第三句很是奇特,“夕阳西下”不是明天又回?但词人却忽发疑问“几时回”?其实这不是在问,而是在感叹:人生到了“夕阳西下”的光景,还能再重来么?表面上是自然之景,底下一层却暗示人生之景,从自然之景看没道理的,从人生之景看却是道理。这就是理趣,而且它还向下延续:下片首二句,表面写春来春去,底下却暗喻面对自然社会的循环往复,而个人却要衰老死亡之无奈。词的尾句,不过是词人苦恼的形象表现罢了。

童轩曰  “夕阳”句奇,以问作叹也。“花落”二句,意脉与“夕阳”句照应,上下衔接可玩。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注:等闲,有寻常、随便、平白几义,这里用寻常之意。

欣赏  这是一首为饯别筵席写的词。上片就眼前起兴。首二句感叹人生苦短,而不能长相厮守原是十分遗憾的事,故虽是寻常离别,也会使人难受之极。所以第三句说,饯别的酒席是一定要参加的。从寻常的别筵起兴,而发出一篇人生大议论,这是花间派望尘莫及的,也是晏殊对词境界的重大开拓。下片首二句就当日饯别环境和春末的景物,对“销魂”作饱满的勾勒。最后归到饯别的主体——眼前人,词家的意思是说,与其别后“念远”、“伤春”,不如当彼此还在一起时,好好地分享友情吧!“不如怜取眼前人”,因为包含着人生体悟的道理,所以又被后人经常引用,而成为警句。

童轩曰  句句看似独立,句句意思明白,细析之,却是以下片第一句复上片第二句,第二句复上片第一句,第三句相复,然而又绝非经意,盖是妙手偶得也。

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欣赏  这词是以“感秋”为题,写女主人公的寂寞,属于典型的花间题材。初看难以判断主人公是男是女,但结处“双燕”二句透露了痕迹。白日一个人饮酒,已微见寂寞情形。及至黄昏醒来,听檐上双燕啾唧,想到秋来燕子将要飞向南方过冬,一种空虚之感袭上心来,于是又浮起昨夜被秋凉冻醒的记忆……此词值得注意的是对秋意的层层勾勒的描写:风,梧桐,紫薇,朱槿,斜阳,双燕,银屏,而人物的主观感受、心理活动如针线贯穿其间。

童轩曰  写感秋也。上片之跌宕,下片之含蓄,俱足玩味。上片起即点出秋令,然后转写饮酒,“绿酒初尝人易醉”竟似于秋全无感觉。下片先写花残,继写斜阳,是浓睡初醒情景;“银屏”句,写秋入骨,如闻喟叹,却在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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