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午梦堂三人谈.doc

 TSENG2726 2016-08-21
午梦堂三人谈
[编者按]
明末的午梦堂是吴江的骄傲,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午梦堂,我们邀请了吴江的三位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并采用了不同的写作风格,创作了三篇文章,辟为“午梦堂三人谈”。任星火先生还特地寄来了一篇《午梦堂导读》,今一并奉上,以飨读者。
以下是任星火先生的《午梦堂导读》:
在中国文学史上,由家庭成员为主构成的创作群体,比较突出的,前有三国时期曹氏父子,继起的则是北宋苏氏父子,至明末,吴江叶氏午梦堂,如一朵奇葩,亮丽了中国文坛。叶绍袁是晚明文坛重要的小品文作家,沈宜修是明末江南女性诗人的领袖,叶小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作品流传的女戏剧家,叶小鸾是公认的历代十大才女之一,叶燮是中国诗歌批评史上最杰出的二位作家之一,著作《原诗》被称为“开一代风气之作”。
与曹氏、苏氏相比,午梦堂的名气虽没有他们大,但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一是人数众多,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参与到文学创作中来,成果丰硕,二是除了男性成员外,女性也全都参加进来,是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个案,三是作为家学传承,源远流长。
《午梦堂集》是午梦堂家庭成员的作品合集,从流传下来的各种不同版本来看,大体包括以下几种,沈宜修的《鹂吹》二卷、《伊人思》一卷,叶绍袁的《秦斋怨》一卷、《琼花镜》一卷、《窈闻》一卷(含《续窈闻》),叶纨纨的《愁言》一卷,叶小鸾的《返生香》一卷,叶世偁的《百旻》一卷,叶世傛的《灵护集》一卷,《屺雁哀》一卷(是纪念沈宜修与叶世偁的作品,所谓“屺言哭母,雁什悲偁”), 《彤妆续些》一卷(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叶绍袁追思两个女儿的诗、文,上部为吴越之间的14位才女悼念纨纨、小鸾姐妹的诗作120首),今人翼勤编、中华书局1998年版《午梦堂集》还增加了叶绍袁的《自撰年谱》(含《年谱》、《年谱续》和《年谱别记》)和叶小纨的杂剧《鸳鸯梦》。其实,未编入《午梦堂集》的,还有叶绍袁的《甲行日注》、《湖隐外史》二部书、叶小纨的诗集《存余草》和叶燮的所有重要著作。 
午梦堂现象及其成就历来受到世人的关注和研究,诗人徐匡秋在1645年致流亡途中贫病的叶绍袁的长信中评道:“人俱有集,末闻妇德之相谐;子即多才,宁见女宗之并秀”。又说:“风雅为家教,和平被一时。词坛俱小子,文阵得雄师”。时人赞为“吴汾诸叶,叶叶交光”。这些已成为后世赞颂午梦堂的经典之语。
明清以来,文人墨客的著述中纷纷提到午梦堂,影响比较大的有钱谦益的《列朝诗别裁集》、吴伟业的《梅村诗话》、王士禛的《池北偶谈》、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袁枚的《随园诗话》、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等以及吴江人徐釚的《本事诗后集》、钮琇的《觚剩》、柳树芳的诗词著述等。
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叶氏的著作和研究叶氏的著作陆续出版,已知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蒋凡著的《叶燮和原诗》,中华书局1998年版、冀勤辑校的《午梦堂集》,台湾台北里仁书局1997年版、李栩钰著《闺阁传心〈午梦堂集〉女性作品研究》,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吴秀华、林岩著的《枫冷乱红凋——叶氏三姐妹传》(才女丛书的一种)等,我们吴江作者已有大量的论文和介绍性文字见诸各地报刊,朱萸的《吴江叶氏午梦堂》、任根林的《〈返生香集〉诠注》已出版,任星火的《分堤吊梦》即将出版。
午梦堂印象
朱萸
“午梦堂”只是一间面积不大、摆设简朴、站立在明朝末年的江南风景中的乡间堂屋,黑瓦白墙,方砖木窗,墙有点斑驳,窗有点漏风,虽非华屋高堂,但也翰墨飘香。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个“终日吟哦,不事生产”、隐居家乡、家渐败落的“退线”小官。三百多年前,“午梦堂”就塌了,塌得满地残砖碎瓦,塌得满地乱竹杂树。“午梦堂”遗址杂乱颓废、无人问津,这景象一定格就是三百多年,因为村里谁也不敢在这块遗址上建屋置家。与堂屋的坍塌所不同的是,“午梦堂”三字日渐鲜亮地站立在中国近代的文学史中,脍炙人口,光彩夺目,因为它的主人把这三个字印上了全家的文集,使它成为了满门风雅、才人聚集的载体,“午梦堂”三字成为了一个文学的符号、文化的符号,它所承载的文学风采、人生情感、时代踪迹、社会思想,成为了研究明清文化、江南文化、才女文化、望族文化等等的重要标本和文化遗产。
那么,如何走近这个并不华丽却书声琅琅、才人云集的乡村庭院呢?如何穿越四百多年的历史风云、雨打浪淘,去访一访那些温热、敏感和多难的灵魂呢?隔着厚重的时间之门,我徘徊在午梦遗址的蔓草与荒芜中,寻思在叶家埭小村的猪圈与瓜棚旁,感动在午梦一门的文采与情思里。一石一树,一砚一墓,一庵一寺,一梦一花,一楼一阁,一歌一哭,一酬一和,一嫁一娶,总有着太多的故事与过去,总有着太多的必然与偶然,我带着太多的问题,穿越在这些细碎的景象中,我迷惑,我豁然,我回天无力,我拍案惊绝。我以一种考古人的细心与谨慎,小心翼翼地拼接着那些令人心动也令人心碎的细节与碎片,以期再现“叶叶交光”的“午梦印象”。
一、满门风雅
崇祯三年(1630)十二月二十八日,裹着满身疲惫,一肩风雪,怀着满心渴盼,一身轻松,叶绍袁踏进了分湖边的叶家埭小村。一水相绕的小村已沉浸在过年的忙碌中,人丁似乎比平日里兴旺了许多,炊烟也此起彼伏地飘散在一家又一家的屋顶。小僮陈瑛一溜小跑地向家门奔去,叶绍袁急匆匆的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近家情更怯,这离开两年的庭园可否如初?那分别两载的亲人可都安康?
喜悦和泪水就在那“吱呀”的开门声后,像涟漪一样在叶家荡漾开来。奴仆们没想到主人能在除夕之前赶回家乡,孩子们没想到父亲能在团圆之际从天而降,七十一岁的老母没想到母子竟然还能团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望眼欲穿的妻子也没想到身居险职的丈夫,还能生还故里,在那些担心的日子里她的衣袖一天都没干过啊。
柴门鸟鹊喧,归客千里至。一家老少像花儿一样开放在叶绍袁的身边,七男三女十个孩子像小鸟一样围栖在侧,母子情,夫妻情,骨肉情,主仆情,浓情萦怀,惟有悲慰交集。叶绍袁喜悦地将家人一个个地打量遍,人人平安,个个健康,这是他回家得到的最好礼物。回首时,突然想起长女纨纨正在夫家,急忙吩咐快去芦墟赵田的袁家通知,约期归宁,全家团聚。一家人盼望着一次完完全全的团聚。
这年除夕,叶家庭院里笑声欢语不断。沈宜修的诗笔也露出少有的轻松与欢欣,从她的五言绝句《除夕》可觉其心情:
腊剩梅边雪,春含草上烟。椒花欲拟颂,拂管候新年。
芳卉繁列的庭院,妙语生香的儿女,白发高堂的老母,心灵相通的妻子,风月映户,琴书在床,梅花绕屋,如此的天伦之乐,如此的佳景之怡,从惊心动魄的仕路上归来的叶绍袁十分的珍惜。回视天涯游子之悲,帝里关河之泪,恍如隔世。如今,一水分湖就是他的归隐之乡,半纸笔墨便是他的栖心之地。虽说此次辞官是归养老母,按礼制他将来还是可以复出仕途的,但叶绍袁再也不复做长安梦了。
“梅花月冷时侵梦,萱草堂深日闭门。”一个初春的早晨,叶绍袁在自己的书斋门上写下这幅对联,以示自己高堂在上闭门不复再仕之心。写完了对联,他又踱回书桌,看妻子的百首《梅花诗》。这百首《梅花诗》是自己仗剑北上、在京为官时,妻子在惊红伤绿之际写的牵挂和怨愁。妻以梅花自比,可见其性情高洁,愁怀难遣,字字凝泪,句句含悲,非有关心之痛、颖敏之才,写不了这洋洋洒洒百首同题诗。自己与妻子虽为伉俪,谊胜友生。互相关心,互为师友,不仅以诗词聊遣情怀,更以诗词互藉关怀。 一枝清梅,百种情思,这正是的梅之心语月下之梅,雨中之梅,昨宵微雨洒枝头,荀令情多香暗浮风中之梅,舞罢霓裳乱羽衣,过风一曲落斜晖雪中之梅,雪衣长伴五更寒,弱骨和云倚画栏晨日之梅,晓云晴日喷琼葩,分得烟花出内家长夜漫漫,游子无归,的牵挂借梅道出,故园不教攀折尽,一枝留取寄天涯。一夜春寒消镜容,幽情蓦自上眉峰。而今莫做天涯梦,聊对疏枝寄素。  这梅花的千姿百态,道尽了作者的千言万语。花语惊心,透动容牵情叶绍袁少年失父,孤儿寡母,守着几椽旧屋,又不善理财,视钱财为阿堵,家道自然清贫。作官时,虽分了个修筑护城河、督理盔甲厂的肥差,可他两袖清风,非但没捞,而且还倒贴家资。所以墨香阵阵、书声的绝非华屋美室。然四时花草,岁寒三友,遍植堂前屋后;烟波浩渺的分湖,渔人村姑的山歌,就在襟袖间。怎能不使多愁善感的沈宜修母女,彤管笺,下笔有神?春咏柳丝,夏唱荷歌,秋赋霜菊,冬吟香雪。风花雪月,喜怒哀乐,生离死别都化作笔端云彩,箧里。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小鸾天姿绝世,高情旷达,平时不喜浓妆,鬓发素簪,旧衣淡服,但不减倾国殊姿。小鸾不仅幽姿仙质,而且韵华灵慧,识鉴明达,她的见识评论甚至出于母亲之上,怪不得沈宜修要发出这样的感叹: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小鸾喜住楼上,父母便将一座小楼给她做了闺房。小鸾闺楼外为数十株梅树环绕,父亲便将她的画楼取名疏香阁,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之意。楼前芭蕉梧桐相伴,修竹古梅相绕。从楼上南望,分湖如明镜平卧,渔帆片片,鸥鸟点点。卷帘栊,依朱栏,独立高楼,望断了无数黄昏,送走了无尽春思。 那日,春风拂帷,春光和熙,莺歌燕语中,小婢红于正轻手细语地给小鸾梳妆着。那枚玉簪还未插好,小鸾便急急地站起身来:红于,给我准备笔砚。
红于手脚稔熟地研墨铺纸,小鸾搦起彤笔说:纸就不必了。转身在墙上挥留下一首七言古诗《晓起》:曙光催薄梦,淡烟入高楼。远山望如雾,茫茫接芳洲。清露滴碧草,色与绿水流。窥妆帘帷卷,清香逼衣浮。听莺啼柳怨,看蝶舞花愁。兹日春方晓,春风下未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面对满目春色,感叹的竟还是柳怨花愁,其殊情孤迈、超凡出尘可见一斑。
这不得不又令人记起她十三岁时所作的五言绝句《游西湖》:堤边飞絮起,一望暮山青。画楫笙歌去,悠然水声冷。一个妙龄少女,不喜繁华,而喜笙歌去后的清冷水色,其幽姿多愁之态,早已天成。
见了妹妹闺房内的题壁,两位姐姐自然少不得也在诗旁留下妙笔。纨纨留下的是五言古诗《题琼章妹疏香阁》:朝霞动帘影,纱窗曙色长。起来初卷幕,花气入衣香。中有倾城姿,春风共回翔。玉质倚屏暖,瑶华映貌芳。佳人真绝代,迟日照新妆。还疑琼姓许,独坐学吹簧。沈自徵《鹂吹集序》沈宜修生平钟情儿女,皆自为训诂,岂第和胆停机,亦且授经课艺。当夫明月登台,则箫史共赋;飞霰集户,则谢女呈篇。谢女呈篇,彩蝶绕膝,这是沈宜修最舒心的时候,三个女儿作了《题疏香阁》的诗句,自然要让母亲评论指点一番。高兴之余,沈宜修亦和了三首,分别次三女的诗韵。次长女昭齐韵旭日初升,映绮房。梨花犹梦雨,宿蝶半迷香。轻阴笼霞彩,繁英低飘翔。待将红袖色,帘影一时芳。海棠还折枝,拂镜试新妆。新妆方徐理,窗外弄莺簧。次仲女蕙绸韵远碧绕庭色,参差映日明。竹间翠烟发,竹外双鸠鸣。径曲繁枝袅,嫣红入望盈。博山微一缕,烟浮画罗生。芳树清风起,飘飘落霰轻。次季女琼章韵几点催花雨,疏疏入画楼。推帘望远墅,烂锦盈汀洲。昨夜碧桃树,凝云缀不流。朝来庭草色,挹取暗香浮。飞琼方十五,吹笙未解愁。次第芳菲节,琬琰知未休。在这样一个民主、自由的书香门第中,小纨三姐妹琼映玉辉,花萼相鲜,颖藻风飞,惊才玉立。闺阁才人大都出望族。挣扎于生活底层的穷苦百姓,疲于裹腹,自然无暇也无力致情于琴棋书画。望族之间的辗转联姻,使沈宜修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各地闺媛。烂溪周氏,芦墟袁氏,昆山顾氏、张氏,常熟严氏嘉兴冯氏、钱氏等阀闾之家,都是叶氏的姻亲,究心于文学的沈宜修俨然成了“南吴”女性文学的中心。从她编辑闺媛诗文集《伊人思》可见其眼光与地位。午梦堂,但是,善于思索的心灵永远摆脱不了的是生活、人生的种种苦难,所以在享受温馨生活、人间真情之际,一个挥之不去的愁字,像一把利剑,一直悬在叶氏才人的心头。湖石者,盖得之于汾湖也。其时水落而岸高,流涸而崖出。有人曰:湖之湄有石焉,累累然而多。遂命舟致之。其大小圆缺,袤尺不一。其色则苍然,其状则崟然,皆可爱也。询其居旁之人,亦不知谁之所遗矣。岂其昔为繁华之所,以年代邈远,故湮没而无闻耶? 抑开辟以来,石固生于兹水者耶? 若其生于兹水,今不过遇而出之也;若其昔为繁华之所湮没而无闻者,则可悲甚矣。想其人之植此石也,必有花木隐映,池台依倚,歌童与舞女流,游客偕骚人啸咏。林壑交美,烟霞有主,不亦游观之乐乎? 今皆不知化为何物矣。且并颓垣废井荒途旧之迹,一无可存而考之独兹石之颓乎卧于湖侧,不知其几百年也,而今出之,不亦悲哉! 虽然,当夫流波之冲激而奔排,鱼虾之游泳而窟穴,秋风吹芦花之瑟瑟,寒宵唳征雁之嘹嘹苍烟白露,蒹葭无际钓艇渔帆,吹横笛而出没;萍钿荇带,杂黛螺而萦覆则此石之存于天地之间也,其殆与湖之水冷落于无穷已耶? 今乃一旦罗之于庭,复使垒之而为山,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杂红英之璀璨,纷素蕊之芬芳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缭绕于其巅,飞花点缀于其岩。乃至楹槛之间,登高台而送归云;窗轩之际,遐景而生清风。回思昔之啸咏流游观之乐者,不又复见之于今乎? 则是石之沉于水者可悲,今之遇而出之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至今犹埋于层波之间耳。石固亦有时也哉!    三百多年来,《午梦堂集》数度重刻,内容不断地增添,流传于世的有种版本。收录了沈宜修撰的《鹂吹》,叶纨纨撰的《愁言》,叶小鸾撰的《返生香》,叶小纨撰的《鸳鸯梦》、《存余草》,沈宜修辑的《伊人思》,叶绍袁撰的《秦斋怨》、《窈闻》、《续窈闻》、《琼花镜》、《叶天寥年谱四种》,叶世撰的《百草》,叶世撰的《灵护集》等种,约万字。合集中收录了叶绍袁、沈宜修夫妇及其七子四女十三人的大量作品,但这些并非午梦堂一家的全部作品,叶燮数十万字的《己畦文集》、《原诗》不在其中,而叶绍袁作品,在岁月的流逝中遗失。风雅为家教,和平被一时。词坛俱小子,文阵得雄师。门内人人集,闺中个个诗。郑公还有婢,出语解人颐。小纨的文集《愁言》,叶绍袁的悼亡诗集《秦斋怨》,叶氏兄妹的悼亡集《屺雁哀》,都离不开那个刻骨铭心的愁字。合集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大量的祭文挽词。生死之别,阴阳相隔,怎不令生者千悲万,痛不欲生。 那个愁,那个怨,压得最痛的当数叶绍袁。从崇祯五年起,短短三年,叶家雁群频频凋落,琼枝玉叶的两个女儿纨纨、小鸾,在花样年华时返驾琼楼。素有神童之誉的次子吐血而亡。五岁的八儿,忽然患疾夭折。守寡三十多年的慈母,悲伤过度突然离去。这一次次变故,如一个个惊雷打在叶绍袁的心头。藉,还有贤达的妻子与他同哭悲,与他一起和泪写下一篇篇悼亡的诗文,使叶绍袁悲时有所依哭时可倾诉。可不幸的是,相濡以沫三十四年的终于被残酷的现实给压倒了,辗转病床,与药为伴。使叶绍袁旧愁新恨同上心头。
崇祯九年()秋叶绍袁:贫之苦,秋为甚。悲秋之辞,亦曰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妇又卧病,药饵所需,簪裾之属,靡遗矣。愁眉相对,聊以韵语自遣耳,故作赠妇贫病诗。一个贫士,家门连连遭丧,自然是极其拮拘,典衩卖裾是少不了的,可那点典卖的银两,是不足以给沈宜修买药治病的,怎么办?穷文人自有无奈之招,那就是写贫病诗,希望通过诗的力量,在病人身上收到药物无法达到的效果。那份心意是感人的,那个办法是无奈的,那种境地是揪心的,那抗争是无力的。盈盈秋色缀贫消,纸帐流光病不聊。病韵漫拈慈筏印,贫心远映石泉饶。安贫苦节从儒受,祓病灵符拜佛烧。但愿病今旋释去,与君贫夜即良宵。能将贫夜看成良宵的人,是一个知足的人,热爱生活的人。可沈宜修还是读着贫病诗离开了,叶绍袁一下白发满头,这是那个愁字的沉重见证 。秋色哪知人正苦,故飞红叶入愁觞。为语绣帘人已去,莫移愁影上栏杆。无如今夜窗楞纸,括碎愁肠作泪花。偶到山茶花下立,不知身是哭花人。
叶绍袁的《秦斋怨》,或许没有他的《甲行日注》、《湖外史》那般具有历史意义,可那句句真情,却有千古同戚的艺术力量,令后来者震憾。 在浮的世道,在真情不断贬值的红尘,拂去书脊上的烟尘,有幸读着这些诗句,真有种清风送怀的感受。真得感谢这些优美的诗句,有幸让走近那个鲜活跳动的心灵,与它同歌泣,感受那份超越时空的真情,这让一切浮软弱暗淡。
彝 万历四十四年(1616)三月初八日。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小鸾出生后,因家贫乏乳,六个月时,即在襁褓中过育给舅舅沈自徵。
沈自徵,字君庸。年少姐姐沈宜修一岁。父亲为山东按察副使沈。沈,字季玉,万历二十三年()与哥哥沈琦同榜中进。沈为官清正,体察民心,以恩抚民。他辞官归居吴江时,兖州的市民攀车悲泣,甚至罢市挽留,没办法他只得易服换车,悄悄地离开山东。沈虽为官二十余载,可家中贫不堪言。沈祖业恒丰,但为了救济百姓,常载家租往饷官署,使家业中落。他育有十一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但夫人顾氏生沈宜修和沈自徵。作为同胞姐弟,又自小失母,沈自徵姐弟感情颇厚。
沈自徵与表妹张倩倩成婚后,因近亲结婚,生育的三女一子都早夭。那年暮秋,当眉清目秀、宛然玉人的小鸾,抱进家门时,沈自徵夫妇欣喜万分,爱如亲生。兄弟们也啧啧称羡,纷纷前来祝贺。 小鸾的这两位舅父母绝非等闲之辈。可以说,小鸾的惊世仙才启蒙于舅父、舅母的悉心教诲。
沈自徵,颖悟绝人,为诗文立就。自幼高才自负,好谈兵。父亲授于五十亩田地,他笑着说:世上哪有五十亩的男子?一日将田地全卖了,得来的二百两银子全部周济了亲朋。天启年间,因贫无策,北上燕京,游历于西北边塞,窥察地形,将山川陆原要害熟记于心,居京师十年,为诸大臣出谋策,皆中机宜,名声大振累积数千金归故里。沈宜修死后,心灰意冷,所有房产田亩归,自己隐乡郊,居茅屋,亲灌耕。清兵攻入北京前,他预知时局不祥,便造了渔船千艘,隐于乡野。苏州沦陷时,沈自徵虽已于四年前亡故,可在抗清斗争中,白头军”。 沈自徵写诗从不录稿,因此他生前并无诗集,只留下了《鞭歌伎》、《霸亭秋》、《簪花髻》三曲,合称为《渔阳三弄》,世人亦称其为渔阳先生。沈彤《吴江县志》称:友人刊之(《渔阳三弄》),论者咸目为明以来北曲第一人。作为吴江沈氏词曲世家的三大主将之一,沈自徵与沈、沈自晋有所不同,他善仿元人北剧,并足与元贤抗衡,而沈、沈自晋所谱传奇,皆为南词。
张倩倩,姿性颖慧,善谈笑,能饮酒,工诗词。读一读她的《蝶恋花》,便可一睹其文采: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这是她与沈宜修寒夜对坐,共话远游在外的丈夫沈自徵时,和泪泣作的。
当然,小鸾进舅舅家时,沈自徵还在功名路上苦读呢。有高才姿性的父母,小鸾的诗才自然要高人一了。小鸾三四岁时,张倩倩便口授《万首唐人绝句》及《花间》、《草堂》诸词,不数遍,小鸾便然成诵。 严冬寒夜,沈自徵家贫生不起暖炉,一家三口便围着一只装满火灰的瓦罐,拥被夜读。两位高师,一个慧徒,雏莺弄声的小鸾,是一家开心的主角。室外寒月如钩,屋里书声琅琅笑声阵阵,寒士之居亦因此充满了天伦之乐。 张倩倩不止一次地向沈宜修盛赞小鸾的灵异,以为后日当齐班、蔡,绝非寻常者可比。 张倩倩是有眼光的,小鸾十岁便在众姐妹中脱颖而出。
天启五年(),叶绍袁中进。那年初冬,小鸾从松陵回到分湖。小鸾体质姣长,十岁的女孩儿,已娟好如玉人,仿佛十三四岁的少女。刚刚回到父母身边,自然要比别的兄弟姐妹更多一份关爱。寒气初长,母女俩清灯夜坐,听着槛外风竹潇潇,望着帘前月明,沈宜修随口吟道:桂寒清露湿。谁知小鸾应声接道:枫冷乱红凋。如此精妙的对语,出自一个十岁女孩儿之口,怎不让叶绍袁夫妇喜不自禁?夫妇俩知道才思敏捷的小鸾,来日必有谢道韫柳絮因风才华。使、昆山张鲁唯为长子张立平求字小鸾,叶绍袁欣然喜允。十二岁时,父亲就任金陵,在秦淮风月、长干桃叶之间,母亲教她学咏,便从此能诗。十四岁,能奕;十六岁,通琴。而书、画两技,小鸾更是无师自通。小鸾过目能诵,操翰成章。在三姐妹中尤为挺拔,故深得父亲的钟爱。
家中长幼和睦,犹如师友,兄弟姐妹间,手足情深。就是主之间也充满了亲情欢娱。沈宜修有一小婢,名随春,善作娇憨之态,小鸾三姐妹见到后,分作《浣溪沙》诵之。
纨纨:杨柳风初缕缕轻,晓妆无力倚云屏,帘前草色最关情。欲折花枝嗔舞蝶,半回春梦恼啼莺,日长深院理秦筝。小鸾:欲比飞花态更轻,低回红颊背银屏,半娇斜依似含情。嗔带淡霞笼白雪,语偷新燕怯黄莺,不胜力弱懒调筝。读此两词,可见两姐妹笔力的高下了。
姐妹三人一阙作后,意犹未尽,三人又拈韵各作一阙。见了女儿们的戏作,沈宜修亦提笔唱和了两首。在笔墨砚席边,在父母姐妹的诗词酬唱中,小鸾一天天地长大。
疏香阁外四时花草不断,每日风景不同。窗外蕉风松涛,屋里清香袅袅,不管严寒酷暑,小鸾静坐北窗之下,日临王献之《洛神赋》,或怀素草书。临到神肖处,便诗兴骤起,提笔在帖后赋诗一首:芸窗尘尾拂乌皮,玉版双钩仿献之临到一方神肖处,不禁心赏古人奇。这一年,小鸾十二岁,刚学写诗。虽是一平常的小楼,因小鸾的才名,在骚人墨客心中,数百年来,疏香阁与午梦堂齐名。写午梦疏香的诗文举不胜举。小鸾不仅自己写诗,还教小婢红于写诗作词。 作为一个没有人生自由的小婢,能得到小鸾如此的怜爱,不仅从不加以呵,而且更以诗书相染,足见小鸾的慈仁宽厚。
小鸾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这从她的诗里词间便可一睹幽姿偏对岁寒开,寄语东风莫浪猜。最是雪中难觅处,几回蜂蝶自空回。幽姿素心的寒梅,是趋繁爱华的风蝶无法理解的。它只能在雪中孤芳,在霜里自赏。当然,还有一位惜花人在画楼东,这天生瘦骨”、仙质亭亭的梅花,恰似高情旷达、玉骨冰肌的看花人啊!春来却疑雪,点点送春归。岂若瑶台下,琼葩伴月飞。此诗是小鸾病故前的诗作,知女莫如父,我们且来看看叶绍袁对此诗的评价:本咏杨花,而思及瑶台雪月,高情挺上,仙则仙矣。一清彻骨,冷气逼人,岂是享年之道?晓起闻梵声感悟数声清磬梵音长,惊动寒林九月霜。大士不分人我相,浮生端为利名忙。悟时心共冰俱冷,迷处安知麝是香。堪叹阎浮多苦恼,何时同得度慈航。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心中并无半点尘杂,足见其不凡。叶都究心禅学这与晚明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大背景有关,与小鸾的天然秉性有关。小鸾临终前,星眸炯炯,佛念声声,似入定态,怡然而逝。能有如此的明镜之心,亦小鸾佛禅有缘。
最能体现小鸾赋性的是她的《浣溪沙书怀》:几欲呼天天更赊,自知山水此生遐,谁教生性是烟霞。屈指数来惊岁月,流光闲去厌繁华,何时骖鹤到仙家。其仙风道骨、烟霞之致一览无余。 难怪名重天下的嘉兴女诗人黄媛介读了小鸾遗集后发出这样的感叹:诗则与古人相上下,间有差胜者。词则情深藻艳,约凝修,字字叙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风散雨,出口入心,虽唐宋名人亦当避席。
小鸾不仅有惊世之才,更有天仙之貌。可惜并没有遗像留世,使后人无法一睹其遗韵风姿,但母亲沈宜修留下一段足可宜人耳目的描绘:儿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故名为丰丽,实是逸韵风生,若为有韵致人,不免轻佻,则又端严庄靓。
就像叶绍袁这样的严父,也曾戏说小鸾的绝世之姿,哪知小鸾颇为不悦地说:女子倾城之色,何所取贵,父何必加之于儿? 一日早起,酥未洗、宿发未梳的小鸾在母亲床前,粗服乱发的神态更显风神韵致,亭亭无比,真是笑笑生芳,步步移妍,使母亲忍不住发出我见犹怜,不知画眉人见了会有何种感觉的赞叹。
十四岁那年,小鸾与母亲同回松陵舅舅家,舅舅沈自(字君晦)不仅送了一方眉子砚给她,而且还在她的扇头留下一首长诗,盛赞其容貌与才华双眉纤形月初三,碧黛描成石竹衫。紫钏金星翡翠重,红绡麝月凤凰衔。桃花白雪娇随母,柳絮因风肯让男。南国无双应自贵,北方独立讵为惭。欢容未笑芳生靥,细语如闻口半喃。梅额侵霞嫌传粉,鸦鬟浮镜不留簪。曲屏晓暖芙蓉睡,小院香多豆蔻含。赋学回文新识恨,绣残连理未知谙。楼前无与春相问,花下惟余影对参。飞去广寒身似许,比来玉帐邈如甘。东风吹尽吴宫怨,浣石佳人今又南。把小鸾比浣纱西子,天上月仙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有奇,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如一弯柳眉,故称眉子砚。小鸾得砚写了两首七绝镌于砚背。诗云:天宝繁华事已陈,成都画手样能新如今只学初三月,怕有诗人说小颦。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开奁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此眉子砚就陪伴在疏香阁中吟花咏草、镂月裁云。朝夕晨昏,多愁善感、兰心纨质的小鸾,轻展吴笺,手捏彤管,在砚中润饱香墨,洋洋洒洒,任文思一泻千里。于是,晚明文坛便有了《返生香》诗集,有了《疏香阁词》,有了《分湖石记》、《蕉窗夜话》这样的华章名篇,有了风华绝代的这么一位吴江才女。
可惜造物嫉完,红颜薄命。小鸾竟于崇祯年(十月十一日,忽驾琼宫,年仅十七岁。
崇祯五年(1632),张鲁唯辞官归家让张立平与小鸾完婚。叶绍袁虽一贫如洗,难备九十之礼,但实因深爱小鸾,不忍菲薄,百般勉贷,为小鸾准备嫁奁。小鸾闻知,对拮经营的父母说:荆钗布衣,贫士之常,父何自苦为。
九月十五日,吃完早粥,小鸾便坐在几案前教六弟叶燮、五妹小繁诵读《楚辞》,可琅琅书声,抵不住院外嘈杂人声,这一天昆山张家的催妆礼终于到了叶家,一场婚礼进入了倒计时。而即将做新娘的小鸾,却愁绪百萦,重阳节写下的五言古诗《九日》即是她心态的写照:风雨重阳日,登高漫上楼。庭梧争坠冷,篱菊尽惊秋。陶令一樽酒,难消万古愁。满空云影乱,时共雁声流。即将新婚燕尔,然言愁,且还是悠悠万古之愁。
就在这天夜里,小鸾病倒了。不得已叶绍袁只得推迟婚期。十月十日,延医诊病,医生说无妨,不日即可治愈,或许也为了冲冲喜,叶绍袁通知昆山张家,十六日来成婚。那日,叶绍袁走入小鸾房中,对躺床上的女儿说:我已答应十六日成婚,你一定要努力自摄。千万不要耽搁了佳期。小鸾默然无语,待父亲走后,问红于:今日何日? “十月初十。 “这样紧迫,又怎么来得及? 第二日天明,疲惫不堪的小鸾想起坐,母亲担心她久病无力,便扶枕在臂间。小鸾神清气爽,念佛之声明朗清澈,须臾在母亲臂中而逝。不管家人千呼万唤,小鸾早已不复再闻。 出嫁的盘奁盈于席,喜气的巾悬于墙,婚礼的仪仗列于庭,而五天后即将上花轿的新娘,却已香消玉殒于闺楼,这是何等样的奇哀酷祸啊!且又是如此一位性情端庄、容颜娇嫣、才华横溢的旷世才女,这又怎能不让父母肝肠裂尽,血泪成枯?怎不让后来人悲恨交织?天若无情,又怎么造化出如此的异宝;天若有情,又何必显示出如此的奇毒!就连疏香阁外的老梅,亦因小主人的骤逝,三年不开花;窗外蕉叶亦无风自动,呜咽声声。谁说草木无情?
小鸾死后,家人日夜望其再生,故至七日方入殓。含珠之时,宛若生时,面光犹雪,唇红肌润,举体轻软。母亲在她的右臂上用朱砂写了琼章两字,嘱附她来世转生舅舅沈君庸家,并以男子相报。清换代之际,清兵在昆山遇到了强烈的反抗,对昆山百姓恨之入骨。昆山城失陷后,进行了残酷的屠,使昆山城里尸骨遍野,血腥满城。面对尸横荒野的同胞,张立平勇敢地站了出来,将尸骨掩埋妥当。为使后人不忘这奇耻大辱,他还在大坟旁建了一座白塔。喜日未到,劫难先至,不及防的悲伤不堪,终日以泪洗脸。堂堂工部主事的叶家,时的境况竟已贫困难言小鸾选蜀中美材,日夜兼程,从百里外的昆山送来。小鸾亡后,叶家接二连三又有人去,经济上更是捉襟见肘。因此,小鸾的棺木一直没能入土为安。直到八年之后,才和弟弟世、世、姐姐的棺木一起,权厝于宝生庵后。小鸾逝后冰凋雪成,家人都以为仙去。便因此生出了一段又一段的神话,父亲叶绍袁撰写了《窈闻》、《续窈闻》以记其事:一日,叶绍袁于家中设坛,请泐庵大师为小鸾魂,做了月府书女的小鸾,魂归故里,并愿从大师受记。大师说: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受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答:曾犯。师问:如何?女云: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曾犯淫否?女云:犯。晓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师又问:曾妄言否?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言今坐辩才天。曾绮语否?曾犯。团香制成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辞。曾犯两舌否?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曾恶口否?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师又问:曾犯贪否?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鸾花满一庭。曾犯嗔否?曾犯。怪她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徵扑玉钗。曾犯痴否?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大师盛赞道: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于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然则子固止一绮语罪耳。 且不管此传说能否令人相信,但毕竟寄托了对绝世才惋惜。这段话让人联想起曹雪芹笔下冷月葬魂的林黛玉。因为小鸾与黛玉同为十七岁夭亡,同患咳血的肺病,同是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的多愁才女。曹家与叶家本有交往,想必曹雪芹是读过《午梦堂集》的。当然,这要待红学专家去研究了。
小鸾亡后,母亲将她的遗文刊印成集,名为《返生香》。并在书前写下书名之来由:
《返生香》传世后,名闺丽人,文人骚客,赋诗作,遍为题咏,历四百年而不衰,那是一串璀璨的名字:曹学、钱谦益、吴山、黄媛介、郭、尤侗、翁同书、柳亚子、金松岑
叶小鸾虽然只留世十七个春秋,可她的美貌与才学至今传为佳话。中国十大才女中,她占有一席之地;百美图中,更有她的绝色芳姿。
后人有诗赞咏道:
瀛洲忽降拜师尊,法戒全空绮语存。自有文章真不死,漫劳花底吊花魂。
六、叶小纨
天一寸寸地黑,风一阵阵地凉,似乎还有伤心的雁儿飞过小楼。窗台边,憔悴的人儿,守着梧桐细雨,望着小院中满地堆积的黄花, 声声叹息, 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又一杯苦酒入了愁肠。人生聚散,荣枯得失,皆犹是梦。放了酒杯,离了晚景,少妇回到了书桌,搦起墨笔,在纸上落下鸳鸯梦三字。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这是苏武与,临歧分袂离别。
生离尚且如此的难舍难分,那死别又将是何等的凄云惨雾?
那纸上的“鸳鸯梦写的又是何一种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手足之情?少妇二十出头,满脸愁绪,双目含悲,伏案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更显瘦削。她腕底笔走龙蛇,胸中心摇气敲,眉宇时蹙时舒。在秋虫声织无边愁中,案头的稿纸越积越多,桌上的银烛越烧越短。这写着《鸳鸯梦》的伤心人,正是叶绍袁的次女叶小纨,字蕙绸生于万历四十一年()四月,嫁于松陵词曲大家沈之孙沈永祯。沈字伯英,一字聃和,号宁庵、词隐生。万历二年()进士。丞 秋风秋雨总叫善感的人儿愁肠百结,更哪堪思念的人儿阴阳隔,远在泉路。忆往昔与大姐纨纨、三妹小鸾,春日赋花咏柳,秋日持鳌赏菊,夏日花对弈,冬日围炉夜读,而如今小妹已返驾琼宫,姐姐亦道归蓬山,欲语无人,欲见无术。还有谁再来与她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想起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小纨真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后,她们三姐妹依然执手相嘻,连被共语。 可那个揪心的日子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得似乎就在昨天。 那日,她正于家中扳着手指,算着还有五天三妹就要出嫁昆山,她该为她作首催妆诗,一诉心中的祝福与离绪。可不知娘家何日接她回分湖,共观小妹的盈门之。本来家中说,九月下旬即望小纨与姐姐纨纨同归分湖,可九月中宵小鸾便突然病了,家中就顾不上来接她们了,也不知三妹的病体有否好转。正当她寻思时,家人报分湖娘家来人了,小纨喜滋滋地迎出去,心想过不了几个时辰,她又可与父母姐妹兄弟们重聚了。
当小纨正似晴天霹雳,惊得两眼昏黑,天旋地转。真是肝肠寸寸断,哀呼声声急,血泪纷纷坠。来不及收拾,小纨惊魂不定地跟着婢女回家奔丧。一场欢天喜事,霎时翻作一场奇惨丧事,真是极宇宙奇哀。 这一天是崇祯五年()十月十一日。 可让小纨不及防的是,她的大姐纨纨归家痛哭三妹,因哀伤过度,病倒在父母身旁,谁知七十天后,一惨未舒,一惨又至。纨纨在母亲怀中念佛坐逝。
檐前铁马当当地响,纸上彤管沙沙地走。萧萧败叶将窗棂儿叩,淅淅夜雨把空阶儿打。小纨秉烛奋笔,蘸泪濡毫。《鸳鸯梦》已经写近尾声耍孩儿我心头蓦地神清爽,喜今日相逢沆漭。试看那青山依旧水洋洋,抵多少上咸池曦发朝阳。则我这野人自是疏狂态,道心常憎锦绣乡。得遂烟霞想,受过了些死生离别,始悟常。  《鸳鸯梦》正名三仙子吟赏凤凰台
吕真人点破鸳鸯梦。讲的是: 仙界三侍女,从西王母蟠桃会返回时,偶语相得,便指泽为盟,共结兄弟。西王母见她们凡心稍动,便罚谪她们降临松陵地方,分水湖滨。让她们体验人寰中离合聚散、悲欢愁恨,了悟红尘如同梦幻泡影。 这一日,分湖才子蕙百芳于午寐中,梦见池中一朵并蒂莲为狂风吹折,一对鸳鸯冲天而去。醒来时,游于凤凰台,与梦中所见相同。此时,适有昭綦成和琼龙雕迎面走来,三人相谈甚欢,结为金兰。次日,乃中秋佳节,遂相约同登凤凰台,饮酒赋词为乐。高台上,三人说尽兴亡落日拥,把酒对月,叹一声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高山流水遇知音,美酒明月度良辰。三兄弟对月相誓,我三人若有名山佳地,誓同一处,切勿世情相绊者。 翌年中秋,风雨阴晦,蕙百芳苦念昭琼两友,秋灯瘦影,梧桐夜雨,增惆怅。是夜,百芳又梦琼龙雕来访,情景凄惨,欲言又止。次日,琼龙雕噩耗传来,蕙百芳顶风破浪驾舟前去吊唁,正抚棺恸哭,苍头又报说昭綦成获知琼龙雕噩讯,病体转剧,一痛而绝。自此,蕙百芳大悟人生无常,乃访道终南山,遇吕纯阳指点,恍知前果,不昧本因,便重归正道,又与昭綦成、琼雕龙重聚,回到仙籍同往瑶池为西王母献寿。 剧中人物一望而知说的是纨纨、小纨和小鸾三姐妹。纨纨,字昭齐,剧中乃昭綦成;小纨,字蕙绸,剧中乃蕙百芳;小鸾,字琼章,剧中乃琼龙雕。三人年岁与剧中人相同,又同居分湖泽畔。只不过,三姐妹换作了三兄弟。剧中人物的死亡时间也与现实相,可以说,小纨用的是写实的创作方法。 失却姐妹的揪心之痛,何以寄托?有寄情于笔端,寄情于梦幻。汤显祖言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小纨的一曲《鸳鸯梦》正印证了汤显祖的因情成梦,因梦成戏之言。在梦中,她们姐妹又可执手重逢,同欢共乐。在戏中,她们可以自由游,起死回生。且把人生当成一场戏,且把戏情当人生。
小纨三姐妹都善饮酒。沈宜修在《季女琼章传》中是如此写小鸾的又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夷然不屑也。当年三姐妹是如何地把盏畅谈、杯酒论文的?且让我们从剧中体会:昭、琼上昭云有酒日为乐,无官百不忧,饶他封万户,输我醉乡侯。小生昭綦成是也。琼云天才磊落自髫年,斗酒淋漓诗百篇。潇洒临风称玉树,疏狂玩世慕青莲。小生琼雕龙是也。昭、琼云我二人以诗酒为生,风月为侣,誓不与俗人作缘。有了美酒,自然少不得佳句佐杯了。小鸾的《蕉窗夜记》写便是她的一宵诗酒人生:煮梦子隐于一室之内,惟诗酒是务,了不关世事。于时九月既望,素月澄空,长风入户。叶辞条而自舞,草谢色而知伤。煮梦子摧觞挈壶,独酌于庭中。久之,月彩西流,树影东向,觞尽壶干,傲然有怀仙之志,怅然作诗曰:弱水蓬莱远,愁怀难自降。素蛾如有意,偏照读书窗。啸残明月堕, 歌罢彩云流。愿向西王母,琼浆借一瓯。觞尽壶干之后,竟举杯向天,要向天上的西王母借琼浆一瓯,其飘然若仙、诗怀激荡之致跃然笔端,总让人想起那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仙李青莲。难怪琼龙雕要吟出疏狂玩世慕青莲了。 三姐妹多愁善感,敏慧多才。感时伤春,挹红成泪。更哪堪姐妹间的手足亲情。纨纨与小纨出嫁后,三姐妹便再也不能相伴终日,闲亭相对,便常常天各三方地彼此思念。
《初夏怀寄两妹》写的就是纨纨明几独坐时对两位妹妹的思念:别来荚一番新,笑语分明入梦频。景色清和独惆怅,含情几度欲沾巾。梦里频频相逢,醒来徒自泪流。
你在初夏的风中念我,我在深秋的黄昏想你。新婚将近,小鸾独坐萧萧落木中,想的还是两位姐姐《秋暮独坐有感怀两》:萧条暝色起寒烟,独听哀鸿倍怆然。木叶尽从风里落,云山都向雨中连。自怜华发盈双鬓,无奈浮生促百年。何日与君寻大道,草堂相对共谈玄。此诗是小鸾的绝笔一个绝代才女,将一生的生花诗笔停止在姐妹深情的绝唱中,足见其情之真,其念之深。
鸥飞舟行,人在旅程,薄暮将至,愁绪已起。桨声波影中,小纨握笔写下《薄暮舟行忆昭齐姊》:解缆斜阳里,春波寂寂流。村烟迷草屋,津树隐渔舟。别候寻沙雁,闲情伴水鸥。云山空满目,谁共一遨游。离别时关心的怀念,让人诗情点点又滴滴。姐妹间倾心长谈,又将生出怎样的雅兴?早春日暮,三姐妹共坐疏香小阁,促膝谈心,风竹萧萧,恍若秋声,香烬再添,话长更促。纨纨《菩萨蛮》的贴心之情:寂寞小阁黄昏暮。依依恍若天涯遇。窗外月光寒。映窗书几删。 话长嫌更促。香烬应须续。几种可伤心。诉君君细听。诗词酬和,已成为姐妹母女间日常恒行之雅事前尘往事成云烟,如今只留下一曲悲歌诉情愫。 一本《鸳鸯梦》,写尽多少姐妹情。小纨借此剧抒发心中的悲恸,寄托自己的哀思,但仔细捧读,似乎意犹未尽。小纨在剧中让仙女化作男儿,道出了一段对功名世道的看法。昭云只盖世里利名两字,乾老了多少人也。寄生草看了些闹获铎,天也则是打冬烘。抵多少,英雄火里消冰冻,繁华草上翻春梦,枉了蠹鱼简内将人送。从今后,休题他腌两字浪功名。昭云光阴易过,圣世难逢,自古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到不如潜形林壑之间,寄迹水云之畔,钓游鳞、弋飞鸟 ,遇冬成岁,花发知春,岂不美哉!末么从今后,驯麋鹿、靠古松,收拾起心猿意马离尘冗。受用得山风飒飒泉声送,茶烟袅袅图书供。晚来红日满柴扉,闲时自把黄庭诵。此剧写于崇祯五年()与崇祯九年()之间,在父叶绍袁陈情归隐之后,其思想与看法想必大受父母的影响。对于捉摸不透的功名两字,和大丈夫得志食于钟鼎,不得志隐于山林的儒家思想,小纨发出了我啊,山林钟鼎都无用的感叹。可惜,小纨的几个弟弟,世 、世 、世儋,都是因为功名不得志,忧忧成疾而英年早逝的,他们病故时,最大的只有二十二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若他们能有姐姐小纨的胸襟,一幕幕悲剧或许可以避免了。《鸳鸯梦》归于北曲一类,对此剧的价值,词曲大家、小纨的舅舅沈自徵在序中是如是评价的:此段评价一下子将小纨推至了中国第一位女戏剧家的地位,就目前所见的资料,这是不可否认的。
叶绅,字廷缙,号毅斋,吴中叶氏第二十世。成化二十三年()进士,除户给事中,改吏。历礼左给事中。弘治七年(),叶绅奉命前往福建、浙江巡视,路过家乡吴江,正值太湖洪水,灾情严重。为此上书朝廷,要求国家调拨粮饷给东南诸郡赈灾,请派命官组织开浚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湖州河道。不久,水患解除。家乡在垂虹桥西北纪念叶绅吴岩沈上书质斥深受弘治皇帝宠信的太监李广,列举李广八大罪状,使李广畏罪自杀;并弹劾尚书徐琼、童轩、侯瓒,侍郎郑纪、王宗彝等二十一人。后擢尚宝司少卿,死于任上。字懋学,号文湖,吴中叶氏二十二世,叶绅孙。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任浙江山阴知县,清慎明察。当时,倭寇沿海,可士绅特编《平倭诗》一册,纪念可成的抗倭功绩。字坤仪,号了凡,。少孤苦学,善作文,曾以授徒为业。明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十六年任宝坻知县。上任,革除弊政,兴修海堤,治理堤内盐碱地。万历二十年升兵部职方主事,随军赴朝鲜讨倭,屡建功绩。后因与主将意见不合被弹劾,罢官回籍,专心研究历法、律吕、水、河渠、赋役和屯田。张居正为宰相时,邀他订乐律。袁黄建议先修历法,未被采纳遂返乡卒年岁。著作有《两行斋集》、《宝坻劝农书》、《历法新书》、《了凡纲鉴易知录》、《皇都水利》等。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字君庸,沈子,沈璟侄。国子监生。少喜谈兵,天启末入北京,居十年,。后归家隐居。崇祯间被荐于朝,辞不就,卒于家。,。尤长于戏曲,时人谓其辞“浏漓悲壮,其才不在徐文长之下”。所作杂剧《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三种,合称《渔阳三弄》。又有《冬青树》一种,已佚。沈子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