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小兴安岭,大雪封山,进山伐木的连队和农场断了联系,一连两个月,信件完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帐篷门口的雪地被盼信的人们踩得倍儿硬,林中只有飞舞的雪花,但没有哪怕一只信封的踪影。寂静和寂寞让人透不过气,每个人都狂躁不安,快被逼得发疯。 有个宁波女知青是个独生女,她和父母有约,每日互有一信发出,从不间断。没有书信的那两个月,她写的信已塞满了一个旅行袋。一个休息日,有男生帮她背着那只旅行袋,顶着风雪步行几个小时到林场的场部去寄信,把那个小邮电所的邮票用得一张不剩。
很多日子以后,天终于晴了,山沟里突然响起了拖拉机的轰鸣,我们的欢呼声震落了树上的积雪,满满的车厢卸下了我们需要的食品和杂物还有几只沉重的麻袋———快被撑破的麻袋在几分钟内被无数双手迅速撕开。我抢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几封信,信上的邮票已被雪花洇湿。 整整一个夜晚,帐篷里鸦雀无声,只听见纸页的翻动声和姑娘们喜极地啜泣。我枕着父母和友人的来信,在心里一遍遍背诵着信上的每一句话,如今想起来,信上讲的其实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20多年前那个夜晚,信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使我兴奋不已。 我倾听炉膛中燃烧的木棒在欢快地歌唱,伴着山林里低低的风声,夜色从眼前的信纸上一行行挪移,终是无法入睡。早起的值日生已开始担水扫地,帐篷顶上烟囱的缝隙处渐渐由灰而蓝最后变成一片金黄,天完全亮了,而我还睁大着眼睛。
到了盼望情书的年龄, 书信就成了生命以及爱人的一部分。 我们会像蜜蜂一样辛勤地在收发室门口徘徊,一次次穿过黑暗的楼道,一日数次爬过几十级楼梯去开信箱。我的手颤抖着伸进满是灰尘的铁皮邮箱,把空空的邮箱搜索了再搜索。只要指尖触到了一只纸角,未等把信封从邮箱里拽出来,漆黑的楼道已是阳光灿烂。旋风一般卷上楼去,信封就像是翅膀,平步青云,千里万里飘飘欲仙。
在灯下铺开信纸,眨眼间气贯长虹。灯暗了窗明了,踏着晨曦去寄信,归来梦里惊醒信封上忘了贴邮票。 如今我们已不再等待书信,我们想要同另一个人私下说的话,莫非都已用电话和E-Mail说完?书信时代终结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盼望什么。偶尔我会疯狂地用笔写信,也仅仅是为了寄托对书信的怀念而已。 (节选自《汉语魔方》,系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 《汉语魔方》 张抗抗 著 | 2013.07 来源:中国社会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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