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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冬龄:林散之的草书境界

 cmj909 2016-08-27
▲《草书七言帖》,林散之

林老的艺术成就是非常高的。有评价这样说,我们中国书法,从王羲之、颜真卿到宋代苏、米到现代林散之为止,是几座高峰。林散之是书法传统的一个集大成者。书法作为一门艺术,要想达到林老这样的高度,确实是很难的。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现在看书法艺术,感觉最最重要的还不是在于点画的功夫 (所谓传统之功力),而是作品的格调、品味和气息。黄山谷讲,艺术最难的是去俗,不俗是很了不起的。我理解这个俗,就是作为书家的心中没有修 养,没有书本,如在看待事物、待人处世方面或非常尖刻,或非常计较小的东西,即这种缺乏修养的状态,会在艺术方面反映出来。林散之先生最了不起的 地方是,他完全是个艺术家、诗人,他不把心思花在怎样操作而使自己的知名 度提高或者润格提高,而是把整个心思放在研究古代的书法、读书、作诗等方 面,所以他这个人正如孔子所说——“君子坦荡荡”。晚年虽然他耳聋了,但心胸仍然很开阔,所以林老最后写出来的线条,不仅是一种艺术品,实际上在点 线中包括了他的人生阅历和道德修养。20 世纪四五十年代,他的用笔已经非常凝练精到,焦墨比较多的作品是60年代初的作品。林老曾说自己六十岁才开始学草书,当我们看到80 年代的作品时,就确实让人激动不已了,如我喜欢的那一副最大的横幅和那两副对联,线条里中锋、侧锋全都绞在一起,使你能感觉到他在写的时候就很有激情。林老写字的时候,纸上是有沙沙的声音的,笔是 吃进去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咬紧,非常专注。所以说书法是一个人精神的物化,虽然林老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通过他的作品,他的精神将永远地保留下来,而且这个精神是活生生的,我们可以去体会,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就能够感觉得到,就能够和他的精神对话。
▲《自作诗 画堂》,林散之

现在有这么一句话:书法在一定的意义上比绘画还要难,特别是在今天的市场经济中,我们学画牡丹,学 三年,画出的牡丹可以卖钱, 而书法有人练上二十年,可能写出来的字还不行,所以我们一定要找一个 “高” 的人作为我们的榜样,这样我们的作品就能脱俗,就能上一个层次。 我在美国教了四年书法 ,我看过一些西方现代艺术,我的体会是这样的:那些东西,我们可能不一定理解他的艺术观念,但是他们有些大师的 作品放在艺术博物馆里 ,就有一种 “气”。我现在看作品注重的就是作品所呈现的气息和力量。记得从美国回国不久,在故宫看了一个近百年书画展览,有任伯年和 “四任”、 吴昌硕等很多名家作品,这些人都是我过去很崇敬的,但现在看过之后,有些让人感到没有什么力量。比如 “四任”的东西我现在看就不喜欢。但是有一件作品使我非常地感动 ,就是说能够打动我,那是赵之谦在洒金纸上用焦墨画的一颗松树,很有感觉。赵之谦本身是一个书法篆刻大家,而且 他的画完全是墨画的,所以他的 线条具有书法的功力。也就是说我现在看东西有一个大的转变,比较注意大的方面,这也是为什么我看林老的东西 ,能够百看不厌,因为她有内涵,有韵味。 古人在品评书画时分四品:神、妙、能、 逸,应该说林老的功力、技巧、精神各方面都到位的作品是神品 ,还有一些因年事太高力度不到 ,但都仍可算是逸品。他的作品像倪云林的作品一样,确实是高啊!
▲赵之谦《墨松图》,1872年,纸本笔墨

我在思考书法的时候,感觉到书法确实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现代的研究认为,汉字是很具 有科学性的,非常严密的,我 们的祖先所创造的汉字,其字形很有意思,有建筑美,有哲理。所以我们今天的书法家,实际上有一半功劳是古人的,就是先民创造的这个汉字。现在的书法家只要脑子稍许灵活一点,只要再肯下工夫 ,按古人的字形来写,写出自己 的东西就行了。 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而书法就有三千年历史,过去中国人的知识分子都是用毛笔写字的,都是从小开始写的,写了一辈子 ,这么多的人写下来 ,几千年下来 ,使毛笔线条写出了性情 ,画出了感情。所以我到美国去教书法,实际上一个课是在东亚系 ,一个课是在艺术系。艺术系就是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方人 ,他们不认识汉字,但为了画抽象画的 需要,所以要学习书法。 在我教他们学习书法时,当然要从艺术的观点上来教书法 ,最后我深刻地体会到,中国书法的线条是世界上最丰富的线条,概括起来就是细腻而富有变化,出神入化,气象万千。 西方人用油画笔画出的线条,就没有像圆锥一样的毛笔写篆书那样有立体感,他们是在油布上写画,是很粗糙的 ,写出来就没我们用 安徽宣纸写出来的字那样富有变化。

林老生前一直很自谦,觉得不如古人 ,但我们觉得他确实已达到古人的高水平。如我们把林老的线条和祝枝山作一比较,祝枝山写得还是很有气势的,但他是用硬毫写,精到的作品确实是很精到,但有些不精到的作品就能看出他有的地方笔太滑或者有败笔。我们看林老的作品,包括他老年的作品,那是没有败笔的 ,少数地方只能说不太圆满。 他用笔的变化确实是古人所没有达到的,不论是用笔的翻绞,还是用笔的节奏,确实超过了古人。今天长锋羊毫很风行,这是林老带了头,当然其他比较著名的书法家也这么做了,但主要是林老用长锋羊毫写出了这么好的作品,大家才都来用了。上海曾有一个书法家说:怎么可以用长锋羊毫?像近代的大家沈尹默 ,用的就是短锋。林老就认为他不懂长锋羊亳的妙处(古吴轩版《林散之笔谈书法》)。另外,林老在用墨上也是前无古人的。我们看宋人或明人的作品,那时纸对墨的晕化没有今天这么明显 。中国书法史上有个晕墨最明显的人就是王铎,但那是他在生绢上和绫上面写的,很焦的墨才崩开来,而他在宣纸上写的作品,我还没有看到有这样具有深淡墨色变化的。吴昌硕用墨像墨糊,像漆一样,很浓很浓,这个也是一种本领。但是林老却是淡的地方很淡,浓的地方很浓,焦的地方很焦,这就加强了书法的变化和节奏。
▲林散之临《张迁》

所以我认为,草书的最高境界要有四种变化,第一个是线条的变化。第二是墨色的变化。古人讲的线条要筋骨血肉具备,如果我们今天都用中华墨汁来写,写大字还可以,而写草书则如一个面色苍白或者发黄的人一样,气血不和睦。林老写字用宿墨,但是磨的墨、水也用。这样写出来的字的变化,就像一个气脉活胳、面色红润的人一样。第三个就是布白节奏的变化,林老推崇的清代书画家和书画理论家笪重光在《 书筏》里讲:“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   “匡廓之白”是指楷书、篆书这种规律性的布 白,“散乱之白”就是草书、行书的布白,草书不是靠手来写的,而是靠眼睛、靠感觉,这也就如邓石如所说的 :“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 白以当黑, 奇趣乃出。”功夫平时做,真正到写草书的时候,林老是信手万变,变成了一种本能,到这个时候变化自然就 出来了,因为在写草书的时候,你是不能去考虑这一划长 、 那一划短的。第四点我觉得就是情趣的变化。 林老能把这几种变化交错在一道,成为一代草圣,是当之无愧的。

另外一点就是他的学书之路是个正途,早年他的楷书写得很好,隶书也写,六十岁还在认认真真地写李北海的《 麓山寺碑》。我们今天不要说六十岁的同志了,就是一些年轻的书家有点名气之后,基本上就不做功课了,而林老却一直做到七十多岁。林老说他六十岁才学草书,我当时想:如果等我六十岁学草书, 林老肯定不在了,所以应该及时向他学习。 但是林老讲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就是说草书在中国书法当中是最难、 格调最高的 ,再有就是路子如果走得不好,写油掉了,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的。 所以我们要理解,林散之先生讲这个话,是告诉我们学草书 一定要注意 “路子”,他在作品集里面讲,他自己写“ 二王”、 怀素,晚年又看了王铎的作品。 另外林老的汉碑功夫下得也很深,应该说不比萧娴老人少,但是他却很少以隶书进行创作,他吸收的营养都到了他的草书里面。我们今天看到报刊上关于碑帖的争论很多,其实这个不用争,碑和帖是互补的 ,关键看你怎么学。 作为我们现在的书家,如果只是学碑,不学点帖,是不行的;只是学帖,不学碑,力量就上不去,所以关键还是怎么学的问题。虽然后来我去浙江美术学院也受教于陆维钊、沙孟海先生,但对我创作影响最大的还是林老。林老是扎扎实实、认认真真下功夫的,写书法不练怎么行呢?再一点就是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很累,应酬啦、 喧嚣啦,这些繁忙的事情很多,而这些在林老那里就没有,虽然晚年他享大名,但他还是保持了他在农村里的那种朴实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凡是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能感觉出来。
▲林散之与王冬龄合影

艺术和人是紧密联系的,林老这个人很宽厚,修养高,有仙风道骨,他晚年的绝笔 “生天成佛”四个字,就写得不激不励。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 就是林老对我说的,眼界要高。 眼睛要会看好东西,对我们年轻同志 来说,一定要少看坏的东西。用林老的话说就是:那种不会看的人叫睁眼瞎,差的东西是能把人的眼睛看坏的。 如果我们感觉不好的时候,就去艺术馆看,这样可以擦亮你的眼睛,提高你的眼力。 林老曾经跟我讲过,南京有一个写招牌的,过去在南京很有名气,大概还是在 20 世纪 60 年代,江苏省有个书法研究会开会 ,会后这个书家就请林老到他家去,去了就拿作品给林老看。 事后林老对我说:那个字是要把我眼睛看坏的,后来赶快就跑了 。我认为这不是林老文人相轻, 那个人可以讲也用了一辈子工夫,但工夫用错了,即便也有社会的虚名,但是 还未脱俗,未脱匠气。 这个故事,我觉得对我们很有启发。另外,林老那里可学的东西还很多,比如他对艺术的执著、诚实,不图虚名的品质,等等。

本文为 1997 年在马鞍山林散之纪念馆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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