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王昭君的故事,《汉书》“元帝纪”和“匈奴传”均有记载。谓竟宁元年,单于入朝,愿婚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驩喜。《西京杂记》记载较详,说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皆贿画工,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恐失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竟其事,画工毛延寿等皆弃市。《后汉书》则说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这些史料被历代文人演绎成小说、戏曲、诗词乃至电影、电视剧等大量文艺作品,广为流传。 千百年来大量咏昭君的诗词中,最著名的首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诗云: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首咏昭君诗的核心是一个“怨”字,恨帝不见御之怨,生归异域死葬胡沙之怨,皆含其中。杜诗为昭君和亲定的基调比较准确,符合历史真实和常情常理。昭君怨,成了历代咏昭君诗的主旋律。 其实,昭君的怨恨非此一端,她先嫁给呼韩邪单于,生有一子。后来呼韩邪死了,她上书汉成帝请求回国,未允,只得按照匈奴风俗,再嫁给呼韩邪的儿子(前妻所生)。这对一个汉族妇女来说,陷于一种多么难堪与无奈的境地!直到老死异域,除了“独留青冢向黄昏”外,只有“环佩空归月夜魂”了。杜甫的诗,读之令人凄绝。历代写昭君怨的诗,未有盖过此者。 当然,也有人劝昭君想开一点,“紫塞长门一样悲,何须终老向宫闱,不如绝塞和亲去,还得君王斩画师”(陈葆贞《王昭君》);“未妨异城埋香骨,赢得千秋不朽名”(张漝英《昭君二首》之二),这还都说得过去;“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王叡《解昭君怨》),就势利到用“划不划算”来衡量“出塞”这等人生大事,就不足与论了。 能独辟蹊径力破陈言的咏昭君诗,当推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其一云: 明妃初出汉宫时, 泪 湿东风鬓脚垂。 低回顾影无颜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 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 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闻塞南事, 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 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 人生失意无南北! 袁枚云:“诗贵翻案”,王安石的《明妃曲》被认为是与前人唱反调的翻案文章,深得爱翻历史旧案的郭沫若赞赏,认为“这在以王昭君为题材的历史诗词戏曲中应该是最上乘的作品”。同时代的大诗人欧阳修、刘敞、司马光竞相唱和,影响很大。但王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是刺元帝,为画师翻案;“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明妃曲》之二),是诗人自己的感慨,不可强加在昭君身上。昭君若怀此意,非但胡汉可能亲而不和,甚至酿成事端。诗的末句似乎是劝昭君想开一点,也是王安石借题发挥,寄寓当时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感慨。《明妃曲》中的昭君仍是眼泪涟涟走的,出塞以后也是凄凄惨惨切切的样子,基调还是一个“怨”字。 与“昭君怨”关系密切的便是对和亲政策的评价。反对和亲,既可以使昭君的怨加深一层,也可使昭君受到贬低。戎昱《和蕃》是这类诗的代表: 汉家青史上, 计拙是和亲。 社稷依明主, 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 便欲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 谁为辅佐臣? 《全唐诗话》说:宪宗朝,北狄频寇边,大臣奏议:古者和亲有五利,而无千金之费。宪宗起诵戎昱诗而息和亲之议。说明戎昱的诗义正词严,说服力很强,但对昭君本人不屑置评,只说把国家安危托给妇人要不得。苏轼《和戎诗》则云: 君王莫听和戎策,生得胡雏虏更多。 这就更加轻薄不足论了。 肯定和亲政策的诗,虽敬重昭君,又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了昭君之怨。 汉家议就和戎策,差胜防边十万兵。 (郭漱玉《明妃》)。 和亲人去洗甲马,巾帼当为一时重。 (徐志鼎《明妃村》) 琵琶声里沙场静,却胜文姬返玉关。 (叶调元《昭君台》) 忠节岂劳传画史,巍巍青冢壮胡山。 (戴亨《昭君》) 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蛾眉第一功。 (葛秀英《题明妃出塞图》) 这种调子的诗一直写到当代历史学家翦伯赞笔下,他的《题昭君墓六首》是这类诗的概括和总结。其二、五两首云: 旗亭历历路茫茫, 风雪关山道路长。 莫道蛾眉无志气, 不将颜色媚君王。 汉武雄图载史册, 长城万里遍烽烟。 何如一曲琵琶好, 鸣镝无声五十年。 写到这里,昭君有怨也不敢闹情绪了,即便苦了你一个,也是造福汉家人嘛!有啥好说的?董必武咏昭君的诗又进了一层,而且有一种不容再辩的权威气势: 昭君自有千秋在, 胡汉和亲识见高。 词客各摅胸臆满, 舞文弄墨总徒劳。 于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对民族和睦做出伟大贡献,不是共产党员胜似共产党员的王昭君同志,走进了现代社会。大剧作家曹禺的历史剧《王昭君》也问世了,后又拍成电视剧。林从龙有《看电视剧王昭君》诗云: 血染长城战骨多, 琵琶一曲罢干戈。 昭君本是人中杰, 涕泪何曾湿绮罗! 自此,《昭君怨》变成《昭君乐》,《汉宫秋》应为《汉宫春》,连外蒙独立或许也是一场误会! 但还是有人认为,这种以今变古把古人现代化的做法不足称道。须知昭君与匈奴单于联姻是一种政治行为,是汉王朝与匈奴在各种利害权衡下相互妥协的结果,是统治阶级之间进行的一场交易。“汉室御戎无上策,错教红粉怨丹青”(王思廉《昭君出塞图》),本来就有点荒唐,硬要说“胡汉和亲识见高”,也是政治家的识见。这种识见再高,对昭君来说,她也只如君王手中的一个棋子或一头羊而已,并无多大意义,不能站着说话不害腰疼去责怪昭君的怨。峻青《昭君故里》一诗便是针对时弊有感而发的: 离乡回首泪无痕, 怨溢琵琶出国门。 堪叹文章功利笔, 惯将古艳化今人。 文艺只为眼前的政治目的服务,只能归结为赤裸裸的“功利”。 然而,尽管如董必武这类无产阶级政治家已警告过词客们“舞文弄墨总徒劳”,可总是不断有人舞文弄墨塑造自己心目中的昭君形象。“如何一段琵琶曲,青草离离咏未休?”答案可能有多种,但人们对一个美丽善良的少女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同情,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这或许就叫以人为本吧?看来,咏昭君的诗词还会继续有人做下去,不知人类果真进入共产主义时代后,昭君形象会变成何样?但换一个角度看,历史上的昭君已不再有任何变化,不断变化的是时代和咏昭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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